她看不到“爱”的背面是代价,“幸福”的背面是付出。
“我啊,我只是太想得到……”
得到一份被接纳、被温暖,可以安心停留在这个地方的安全感。
“没有人蛊惑我。”
“是我自己用妄想蒙蔽了我自己。”
少女小文想要的“爱”是空中楼阁,是那些阉|割掉不美满结局、不光鲜细节的虚构故事。
“我沉浸在我付出了一切的优越感里。”
“因为我以为,只要付出就有回报。”
“只要付出得够多,就能得到等价的回报。”
哪怕嘴巴上说着“不是为了讨什么好才去做的”,心中却隐隐期待着一个甜美的惊喜奇迹般降临。
“我只是在做梦。”
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虚无缥缈的梦。
“如果说这场梦里有谁不好。”
“那只能是我不好。”
“所以我是不会诅咒的。”
阮文笑了。
畅快地笑了:“我不会诅咒景云,不会诅咒瑶华姐姐,不会诅咒后宫里的宫人和妃嫔。”
“我不会诅咒仙君。”
“我不会诅咒这个世界。”
“我不会诅咒我以外的任何人。”
『你……!!!』
暴怒的抓狂声有如实质,有什么东西即将从那一层层的明黄纱帐中钻涌而出。
明黄色的纱帐开始鼓胀,开始变形。那看起来梦幻而轻盈半透明帐面开始变得黏滑,其中有触手伴随着羊水般的液体从深处露出个头来。
『……给我诅咒。』
一根根触手带着浓臭的咸腥撕开了明黄,一团黑色的人影……或者说是类似幽灵般的暗影喷涌而出,瞬间就爬到了阮文的眼前。
那暗影生着很多手,好像还有很多头。它……不祂用那些手中的其中一只握住阮文的头,阮文透过祂的指缝,瞧见了无数张“脸”。
那是由混沌构成的“脸”。上面没有五官,只有一些模糊的表情和难以描述的画面在抽象的裹搅成一团。
光是对上那团混沌,阮文的脑子就几乎炸开。
她本能地张嘴要发出哀嚎痛呼,哀嚎痛呼却被那只握住她脑袋的黑色的手给堵在了嘴里。
“呜……!呼呜……!”
宛如一条活鱼被丢进了油锅,巨大的痛苦让阮文不自觉地挣扎起来。
『给我诅咒!!』
『给我诅咒一切!!』
『给我诅咒那该死的诺登斯!!!』
诺登斯?
那是谁……?
像是被持续电击的阮文哀嚎不止,逐渐朦胧的大脑却是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喀嚓——
在脑浆几乎沸腾的这个瞬间,阮文又一次听到了那个熟悉的碎裂声。
旋即她看见有什么长着蝙蝠翅膀的东西从自己身边飞过。
那绝对不是阮文知道的任何一种动物。
因为不会有一种动物长着蜷曲的犄角、带倒刺的尾巴,有熊一样的爪子,身体表面还透出一种橡胶般的光滑。
那“东西”一见阮文和那一团混沌就发出了某种难以名状的啸叫。
但那啸叫几乎是发出的同时就被阮文身前的那团混沌给撕扯成了几瓣。
阮文头痛欲裂,双眼也逐渐无法视物。
她仅存的意识又开始下沉,沉向某种她深不见底的未知。
『……孩子……』
『……孩子!』
『孩子!!』
海浪声在耳边刮过,捏着阮文脑袋的手被巨浪拍开。那团从明黄中爬行而出的触手却是死死缠住阮文的腿脚,不肯放开。
又一个浪头高高地翻卷起来,连黑暗都被这巨浪惊动得震颤起来。
仿佛山峦在顷刻间崩塌下来,那巨浪朝着那生着无数手臂无数脑袋的混沌,毫不留情地碾压了下去。
阮文也被沉入了海浪之中。
本就模糊的意识开始稀碎。
阮文听到自己的脚下传来一声不甘的咆哮:『该死的诺登斯!!』
须发灰白的老者在此时进入了阮文的视野,阮文瞧着那个完全没有印象的身影,喊出了一个名字:
“仙君……”
那身影似乎有些动摇。但祂并未回头。
喀嚓、喀嚓——
崩溃声碎在耳边。
阮文再也支撑不住,意识一下子断线。
“还睡呢?再睡图书馆就要关门了。”
有人戳了戳阮文的脸颊,把呼呼大睡的阮文给戳醒了。
“欸、啊……?”
阮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过了两秒也没看清面前人的脸。
记忆慢慢回拢,阮文伸手去摸放在书桌上的眼镜。
“太阳还挂在天上呢……图书馆是晚上才关门。”
阮文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戴上眼镜的她终于看清了面前的男生。
男生留着很乖的发型,眉清目秀。眼镜后面的脸虽然并不惊艳。但胜在气质沉静,人也耐看。
“你还真想在学校的图书馆睡到晚上九点啊?”
男生没好气地指了指阮文的嘴角:“口水流下来了。”
“……!”
阮文的脸一下就烧了个通红。
她连忙拿手遮了遮自己的嘴角,想找纸巾又想起来自己压根儿没有带纸巾的习惯,于是乎眼巴巴地看向自己的竹马。
邓诺从来都是阮文的外置挎包,他身上永远带着阮文需要的一切东西。
对上阮文的视线,他轻叹一声,果然拿出纸手帕来。
“把手放放,我给你擦。反正你自己也看不见。”
“嘿嘿……”
阮文傻笑着把手放下。
自己的口水弄到别人手上这事儿吧,确实挺让人不好意思的。
可邓诺又不是别人。
他和她一起长大。两个人不论是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还是大学都是读得同一所。
两人小时候当真是可以同穿一条裤子、同用一把牙刷的关系。就是到了现在,两人也能同吃一个苹果。
虽然这苹果暂时不能你咬一口我咬一口的吃。
“你要真打算考研,下次来图书馆就好好看书,别看上几行就长睡不醒。”
邓诺背上背着自己的双肩包,手上还拿着阮文的托特包。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庆州大学的图书馆,跟着并肩走在橘黄发紫的天空下。
这个时间,校园里的人已经不多了。大部分的学生要么已经回到宿舍,要么正准备出去享受自己的夜生活。
微凉的风拂过阮文的肩头,害她打了几个哆嗦。
少年老成的邓诺又是那副不高兴的表情。他停下脚步,把托特包还给阮文,又把自己的双肩包拿下来也塞阮文手里。
“出门的时候都让你多穿件外套了。”
带着体温的藏青色毛线背心被邓诺盖在阮文头上。阮文手里的两个包又被邓诺拿了回去。
“可我们出门的时候,是大中午啊……!大中午穿什么外套……”
阮文一面碎碎念,一面把套头背心穿好。
邓诺才不等阮文。他提脚就走,还丢下一句:“不穿你可以塞包里。”
“那多占地方啊!”
阮文小跑两步,上去抱住了邓诺的胳膊。
邓诺见了鬼一样回头,甩开阮文的手:“你做什么!”
阮文也不生气。
不光不生气,还嘿嘿笑着又往邓诺身上贴:“我这不是怕你冷嘛。你下面只穿了件白衬衫。”
说着阮文戳戳邓诺的腰。
邓诺被戳到了痒痒肉,不停地躲。一张严肃老沉的脸没两下就在夕阳的余晖中变得通红。
“你少来……!”
“我少来什么?”
“你别以为你这么干我下回就不督促你学习了!”
脑袋死死朝前,邓诺就是不肯回头看阮文。他不知道他越是这样,他那比霞光还红的耳朵越是被阮文看个清楚。
阮文痴痴笑出声来。
“笑什么!”
这下邓诺愿意转回来了。就是他的脸也更红了。
阮文才不管邓诺是不是羞臊得连头发丝儿都要飞起来了。
她去牵邓诺的手。牵住了就轻轻握着。
“走吧。”
阮文说。
邓诺没有马上回答。
他敛起面上神色,认真地打量了阮文几眼,见阮文神色如常,这才“嗯”了一声。
手上传来了紧握的力道。
阮文一低头,瞧见邓诺的五指探入了她的指缝,正紧紧握着她的手。
讶异了三秒,阮文抬头,看到的又是邓诺背过去的后脑勺。
还有他红得能滴血的耳朵。
听见身后的闷笑,前面的邓诺没回头。
“不许笑!”
阮文反而笑得更大声了。
于是邓诺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都说了不许笑你还笑!你就是仗着我……!”
阮文忍着笑意:“仗着你什么呀?”
邓诺眼镜后面的眼睛都给气红了。
他干脆拿下鼻梁上的眼镜,冲着阮文的唇就贴了过来。
“……还能是什么!”
蜻蜓点水的一吻后,邓诺又把眼镜戴了回去。
“还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哪怕父母工作忙,经常不在家,她也喜欢在家里待着。
小学时爸妈怕她一个小学生留在家里不安全,遂送她去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家住。谁想这小妮子三天就哭着说想回家,一星期没见到爸妈直接哭得撕心裂肺,连气都喘不上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回以后,阮父阮母也不敢再把阮文送到他们爸妈那儿了。两口子向隔壁老邓家取了经,把女儿送到了和老邓家儿子一样的兴趣班里。
和阮家一样,邓家也是双职工。只是邓诺被送进兴趣班并不是因为他排斥去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家住,单纯是因为邓诺的爷爷奶奶住在十分偏远的乡下,又不愿意随着儿子儿媳搬进城市里住。邓诺姥姥身体不好,姥爷照顾姥姥一个人就够辛苦了,邓妈妈实在不好意思把儿子也塞到爸妈家。
阮文和邓诺同岁,两人虽然读得是一个幼儿园,但一个在苹果班,一个在西瓜班,上小学前的交情也不过就是爸妈下班来接孩子时,两人会隔着絮絮叨叨寒暄的大人们遥遥相望。
小学阮文和邓诺也不在一个班。偶尔见着彼此,邓诺也从不和阮文搭话。阮文和邓诺打招呼,也基本会被邓诺无视。
但因为上了同一个兴趣班,又因为兴趣班的老师瞧见两家家长不仅认识、还聊得热络,就把阮文和邓诺安排成了同桌。
阮文记恨邓诺瞧见她和他打招呼却转过头去当没看见不理会她的事情,自顾自拿彩色胶带纸在课桌上贴了花花绿绿的“三八线”。
“那会儿你就跟只炸毛猫似的。张牙舞爪的。”
邓诺正说着,突然被人从后边儿撞了一下。差点儿整个人都贴到阮文的身上。
没辙,这会儿正是地铁三号线最挤的时候。大量的上班族和周末放学回家的学生挤在一起,把车厢挤成午餐肉罐头。
邓诺撑着手臂,又被身后的人群连连撞了几下。
眼看着胸膛就要被撞到阮文鼻尖上了,他又勉强自己和阮文拉开一小段距离。
阮文瞧瞧邓诺,又看了看邓诺身后汹涌的人潮。
她干脆地抬手,从邓诺的咯吱窝下面环抱住了邓诺。
“你干……!什么……”
邓诺的脸唰一下全红了。连鼻梁上总是端端正正的眼镜也歪斜了一边。
他恼羞成怒的话才说了一半,就感觉阮文又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这会儿倒是你像只炸毛猫,张牙舞爪。”
阮文的嘴唇几乎要贴到邓诺的耳垂上,她一说话,气息就拂过邓诺的耳边。
邓诺只觉得耳道里钻心得痒。
“别胡闹……”
邓诺是想呵斥阮文的。可说出来的话却软绵绵的,一点力道都没有。
这下可好,严厉古板的呵斥在出口的瞬间变成了情侣间的小调|情。
越过“三八线”是从画纸的一角开始的。
彼时阮文正趴桌上像个大艺术家那样帅气挥毫,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水粉画画纸已经越过了“三八线”。
邓诺瞥见了越线的画纸,不恼也不叫,只是瞧了阮文一眼。
这一眼才让阮文注意到自己的越线,也让阮文恼羞成怒。
“看什么看!”
彼时的阮文虎得很,画笔都没扔开就朝着邓诺瞪圆了眼睛。
那时就开始戴眼镜的邓诺也不理她,自顾自地继续画自己的画。
阮文又一次气得不轻。
十年前阮文以为自己这么讨厌邓诺,肯定一辈子讨厌邓诺。
十年后阮文才明白,小时候她不是讨厌邓诺,是讨厌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自己对邓诺热情,邓诺却对自己不屑一顾。
刚上初中那会儿,阮文一直对自己又和邓诺同校这事儿耿耿于怀。只是她也懒得再为邓诺的一举一动上火生气了。
邓诺始终都那么淡然,他身上好像有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深沉内敛。
她在他的眼中好像永远都是个幼稚、难以沟通且不可理喻的孩子。
是以不管她是对着他生气还是对着他嘲讽,他都不会有任何感觉。
说得再难听一点,这就像一个成年人面对一只神经敏|感又歇斯底里的吉娃娃。吉娃娃总是汪汪大叫,还作势要跳起来咬人。可吉娃娃终究不敢咬上去,只是一旁叫。因此成年人不会生气,更不会弯下腰去咬这神经兮兮的吉娃娃一口。
既然邓诺不想理自己,自己也就无视他吧。
阮文不再在碰见邓诺时露出露骨的嫌恶,也不会再提起“邓诺”这个名字。
她稀松平常地融入了班级,融入了女生们的小团体里。
她的世界她的视野不再只局限于能够看到邓诺的地方。
奇怪的是,邓诺开始来找阮文了。
第一次是为了忘带的教科书。
第二次……似乎也是因为忘带了教科书。
后来是一些你来我往的琐碎小事。
比如阮文忘了美术课上要用的2B铅笔,忘了体育课上要用的手脚沙袋。
又比如圣诞节时阮文把买多了一个的苹果丢给了邓诺。
元旦时邓诺还礼来一张散发着淡淡香气、图案精美的新年贺卡。
再后来,为了备战中考,年级重新分班,两人就此成了同班同学。
此后她和他,就一直是一个班了。
高考结束,到了填报志愿时,阮文想也没想就填了本地的庆州大学。
阮文没想到的是,邓诺也报了庆州大学。还就只报了这一所大学。
他像是很笃定她和他会在庆大的校园里再聚首——虽说他们也没分开过就是了。
“小文回来啦?”
阮文一开家门,就瞧见老爸乐呵呵地端着糖醋鱼从厨房里出来。
“哎唷!阿诺怎么头都被挤成了鸡窝!”
原本坐着等开饭的阮妈丢下手里的花生跑过来看两个孩子,顺便还戳了戳阮文的脑门儿:“你也不提醒提醒阿诺……故意的吧?”
阮文嘻嘻一笑,故意抬起和邓诺牵在一处的手来:“那可不嘛。你女儿我好不容易把人得到手了,我怎么能让其他人发现我们阿诺这么帅?”
邓诺脸涨得通红,甩了一下阮文的手,没甩动。一时间竟然阿巴阿巴,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
阮妈回头看了一眼阮爸,阮爸也瞧了一眼阮妈。
“我们倒是没想到。”
阮妈捧着脸笑:“我们还以为你俩要在磨蹭个几年才肯在一起呢。”
阮爸闻言点头如捣蒜:“你俩都晚熟。”
“是啊。”
阮妈瞧了女儿一眼:“尤其小文又爱口是心非。”
口是心非……
是啊,知女莫若母。
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真的都在口是心非。
明明心里为能和邓诺一起考上庆大高兴得不得了,嘴巴上却还要死装,对着邓诺说:哎呀妈呀我们这孽缘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我这不是不口是心非了吗?”
阮文眨眨眼:“所以才把人拿下了。”
“……小文!”
邓诺羞涩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他握着阮文的力道倒是强到让阮文的手生生发痛。
阮妈阮爸又是一阵笑,笑完才打发小情侣去洗手。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热闹的团圆饭。
席间提起邓诺的父母,又有些神伤。
邓诺的爸爸在他考上大学后不久因为疲劳驾驶出了事故。邓诺的妈妈因此受了极大的刺|激,身体一直不好。
大规模的疫病全球爆发后,邓诺的妈妈很快倒下了。而她这一倒,就再没能起来。
饭后,阮文和邓诺一起被赶回了房间。阮爸和阮妈则是把碗筷往洗碗机里一扔,之后一个擦桌子,一个削水果。
“水果赶紧吃了。”
阮妈给小情侣送来了一盘子水果加两盒酸奶,跟着就拉阮爸下楼蹦迪去了——当年的广场舞如今已经进化成了露天蹦迪。老头儿老太太们不用说,年轻人也爱在下班后去舒展下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