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比如小文知道你在变成白猫前,还变成过黄猫灰猫雀猫黑白猫虎斑猫来看小文。
那时奶奶刚走,小文一个人害怕极了。
晚上睡觉时小文总也睡不着。只觉得睡着了就会掉进某个深坑一样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但是仙君你来了。
你在外面的芭蕉树上卧着,时不时透过窗框看我一眼。
看着你明亮的眼睛,我觉得你那双金色的眼睛像一对明明灭灭的小星星,于是我不怕了。
星星的光,在照耀着我呢。
仙君一直在小文的身旁,看着小文呢。
仙君,仙君,收小文为徒吧。
只要是和仙君在一起,小文哪里都可以去。
就算要小文走出南诏、去不认识的地方……不,就算仙君要回幽牢山里去继续当你的仙人,小文也愿意进幽牢山里继续服|侍你。
……仙君,别丢下小文一个人。
别像小文素未谋面的父母那样,别像走得太早的奶奶那样,丢下小文。
仙君——
病愈这天,小文在床上坐了半天。
仙君不在。
连那些从它身上掉下来、还总往小文鼻子里钻的白毛也不在。
小文等了半天,仙君也没有回来。
于是小文下床去找。
仙君不在屋檐上。
仙君不在篱笆外。
仙君不在花丛中。
仙君不在池塘边。
仙君不在她和它每天都要走一圈的路上。
小文没有找到仙君。
小文……
找不到仙君了。
“……姑娘!那天的姑娘!!”
直到肩膀被人往后抓了一把,小文才意识到来人嘴里喊的“姑娘”是在叫自己。
“你是……”
“我是那天你在山里救的人!”
面容清秀英俊的青年咧嘴,露出整整齐齐的白牙:“我叫景云!你呢?”
“我……?”
“我是、小文……”
喀嚓——
清脆的碎裂声从脑海深处传来。
像是有人在阮文的脑海里踩碎了琉璃的盘子,光滑的瓷器。
“仙君,你回来了?”
白猫悠然晃动着尾巴,走到小文面前才停下。
它一如既往地并拢四肢,拿尾巴环住。
『小文,你应该知道,作为南诏唯一的神女,王和长老是不会同意你代替瑶华公主,嫁给庆国皇帝的。』
回来的仙君好像有点说不出的……
“我知道。”
“我也没想嫁给庆国皇帝。我只是装个样子。”
小文的手摸到了放在兜里的小瓷瓶。
那瓷瓶里装着干菌子磨成的粉末。
『那你知道只要你走出南诏的地界,南诏就不再受神明的庇佑吗?』
『你以为王和长老会眼睁睁地看着南诏的庇佑就此失效而什么都不作为吗?』
啊……果然是自己多心了。
仙君就是仙君。
它没变。
大概今后,也永远不会变。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去。不,是‘得’去。”
“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瑶华姐姐和景云就这么被拆散。”
白猫的鸳鸯眼里充满了人性的悲悯。
『真的么?』
『真是如此么?』
『小文,你明明知道的。只要你什么都不做,只要你装成什么都做不了的样子,你就可以顺遂如愿。』
“……”
小文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小瓶。
她知道。
她当然知道。
只要她什么都不做,只要她装作什么都做不了的样子,瑶华姐姐就会被嫁到庆国去,而景云也会痛失挚爱之人。
届时,只要她温柔地靠近景云,安抚他受伤的心灵,安慰他空虚的灵魂,她就可以代替瑶华姐姐,成为景云身边那个与景云相守的人。
小文为什么知道?
因为她真的这么幻想过。
也正是因为她这么幻想过,她才比任何人都深知这幻想多么的卑鄙。
『小文,我再问一次。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去做什么吗?』
仙君是想说自己在狗拿耗子、画蛇添足吗?
还是说它想说她“吃力不讨好”呢?
可她本就不是为了讨得什么好才要去做这件事。
算她多管闲事好了,她就是没法不去阻止一场她或许本可以阻止的悲剧。
“即便如此,仙君。”
“我的回答不会改变。”
宝石般的鸳鸯眼微微闪动。小文听到了仙君的叹息。
『那你许愿吧。』
“许愿?”
『你是南诏神女,是为神所爱之子。只要你许下愿望,神灵就会借给你力量。』
『如果你真的有那个非做不可的觉悟。』
『那就许下愿望。』
『王和长老……任何人都将无法阻碍你。』
喀嚓——
脆响蔓延,阮文开始七窍流血。
“明白了。”
“我,要许愿。”
“我希望神明们能借我力量——”
殷红的血染得阮文的视野一片通红。
她的意识开始落向那个送嫁队伍中身着大红嫁衣的自己。
『你是南诏神女。』
『你是为神所爱之子。』
有人在脑海中对那个即将死去的女孩儿呓语。
『只要你许下愿望,』
『只要你许下愿望……』
她的愿望就会被神明听见。
她的愿望就会被神明实现。
这一刻,阮文终于想起——
蛊惑着她许下愿望,让一切都从这个瞬间扭曲的……
是白猫仙君。
锦绣华美的绸缎一卷卷地被展开,被铺散,被裁成合体的衣裳。
璀璨生辉的金银珠宝被堆叠起来,被满镶其上,被重组成一件又一件繁复的首饰头面。
每一根发丝都被人精心地摸上了昂贵的香油。
每一寸肌肤都被人揉进了香气馥郁的膏脂。
堆金砌玉的宫殿里,皇后被安置在最高最软的床上。
她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管。
一切都会有人替她完成。
皇后活在这世上,唯一的任务就是:被爱。
被她那身为皇帝的夫君爱。
被奉她夫君之命前来伺|候她的宫人们爱。
被她夫君统治的这个国家的百姓们爱。
“皇后,朕爱你啊。”
然而即使是在夫君的怀中。
然而即使是在宫人们的簇拥下。
然而即使是被数以千万记的平民百姓跪在阶下叩拜,皇后也没有任何的感觉。
身上的锦缎和手铐有什么区别?
沉重的头面和脚镣有什么区别?
这堆金砌玉的皇宫和牢笼有什么区别。
那一声声“爱”与“敬仰”……
与诅咒有什么区别?
“皇后,朕都这么爱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
曾经是景云的男人捏着皇后两颊的软肉,强迫她看向自己。
曾经是小文的皇后漠然地看着面前自顾自愤怒、自顾自悲哀、自顾自说着爱她的男人。
她觉得他,好可怜。
被篡改了所爱之人的他好可怜。
抵御不了神明之力的他好可怜。
不明白自己为所爱之人都做了这么多,所爱之人为何还不回头来爱自己的他好可怜。
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为什么要打着爱她的|名号灭掉南诏呢?为什么就不能只是带着自己去浪迹天涯,像和瑶华姐姐在一起时那样,只是隐姓埋名去做一对平民夫妻呢?
“皇后你怎么会有这种愚蠢的想法?”
崇明帝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皇后的话。
“贫贱夫妻百事哀。朕怎么能让你吃浪迹天涯的苦?”
“这金殿玉楼难道不比风餐露宿来得好?这高床软枕难道不比破庙里的草垛强?”
“皇后,朕知道你年纪小,总是对百姓家的生活有一些向往。可是你现在已经是皇后了,你得明白水里的鱼只是看上去自由,事实上它们随时都可能变成砧板上的鱼肉。展翅的飞鸟也不是哪里都能去,它们随时可能会被一箭射死,成为谁的晚饭。”
“朕是真的爱你,这才想要给你最好的生活,最安全的环境。”
“皇后啊,你知道吗?有一半的妇人都会死在生产时。”
“朕爱你,所以朕绝不会让你有离开朕的机会——”
那景云带着瑶华姐姐私奔又算什么呢?
“皇后这是吃醋了?”
崇明帝的大掌轻轻摩挲着皇后的面颊,最后蒙在了她的眼睛上。
“那只是求而不得愈发饥|渴的欲|望罢了。”
别说了。
“只是从未想过以后的一时热血、一时莽撞。”
别说了……
“毕竟孩子不是从男子的腹中爬出。朕便是在年轻时荒废十载于情爱之上,也仍是来得及成就一番事业。只要朕愿意‘幡然悔悟’,说一句‘大丈夫不应耽于情爱’,就能甩掉家口。”
别说了!!
别再玷污景云和瑶华姐姐的感情……!!
别再……摧毁我对爱的想象。
大掌之下,皇后泪流满面。
其实她也很可怜不是吗?
当皇后的日子久了,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会以为夫君是真的在对自己倾诉爱语,因此心中升起一股隐秘的涩甜。
对着那张属于景云的脸,被景云的气味所包覆,被景云的体温所温暖,她有时会忘记这一切原本都不属于她。
所以她才更加可恨。
她竟然有过想忘记瑶华姐姐的瞬间。
有过想忘记自己是个小偷的瞬间。
有过想忘记自己是个灾祸根源的瞬间。
她恨自己。
恨自己的存在。
恨自己许下了愿望。
所以皇后努力抗拒着皇帝。努力拒绝着一个爱她的人。
她不愿被融化在帝王那黏稠浓密的爱情里,她拼命挣扎着抵抗自己曾经许愿求来的一切。
她不想忘记自己是一个骗人骗己的骗子。
她无法忘记自己是一个偷人幸福的小偷。
……救救我。
越过崇明帝的肩头,皇后望着垂落下来的重重纱帐。
救救我。
像是此前的无数次,皇后无声地哀求着肉眼不可见的存在。
她向神明乞求。
一而再再而三地乞求着一切都回归到原位。
但没有人应她。
天空不再为她所动。
大地不再为她而鸣。
山峦静悄悄地伏在远方。
河流淡然地穿过大地。
风里再也没有神明的絮语。
她再不是什么南诏神女。
她被神抛弃了。
……这也是应该的,不是吗?
因为她许下了那么过分的愿望。
因为她许下了那么自私的愿望。
因为她的愿望让南诏毁于一旦。
因为她的愿望让南诏人变成了人人可打、人人可杀的两脚牲畜。
她可真该死啊。
还是找个方法死了吧。
已经……没什么非活不可的理由了。
不如说只是活着,都会被自己所犯下的罪孽一日十二个时辰的折磨。
嗯,还是找个方法去死吧。
要死干净一点。
要死彻底一点。
不能被疯了的皇帝发现。
……希望自己死了以后,疯了的皇帝能够恢复正常。
不过,是啊。就算不正常也没关系。
总有人能杀死疯了的皇帝。还这疯了的世道一个太平。
“叽——”
想寻死的皇后在花园的草丛中捡到了一只小猫。
大约是皇宫外的野猫跑进宫来生了小猫,后来又没有把小猫带走。
长相潦草的灰色小猫蹒跚着,满脸都糊着污垢,眼睛都睁不开。
它甚至都还不会喵喵叫。只会细声细气地发出接近“叽”的叫声。
为什么会把小猫带回去呢?
是一时善心发作了么?
还是因为巡山救人的习惯没有彻底改掉,身体又不由自主地行动了呢?
又或者是因为想起了仙君?
……算了。没所谓了。
原因不重要。
只要将这猫儿养大些、等它有能力自己一只猫好好活着了,她就将它放掉。
然后,去做她该做的事。
“咪——”
三个月的小猫十分活泼,不知抓烂了她多少衣裙。
“咕噜、咕噜……”
六个月的小猫一见到她就往她身上蹿,把她当树木那样爬。有时甚至会蹬鼻子上脸,爬上她的她的发髻,趴在她的脑袋上。
它很喜欢很喜欢依偎在她的胸口、她的腿上,用小小的身躯绵软地贴在她的怀里,和她一起睡去。
“喵——”
一岁半的大猫已经出落得十分威武。
它长长的胡须翘在嘴边,身姿凛然挺拔。
油光水滑的毛浓密发亮,圆圆的眼睛透着亮光,比最上等的琉璃珠子还要剔透。
谁都看不出它小时候只有那么寒碜的一点,摸着它柔滑靓丽的皮毛,皇后都快忘了这站起来到她腰的猫儿小时候看起来秃秃的,活像即将谢顶的中年文士。
在猫儿的身边,皇后会笑了。
虽然还是笑得很少,笑起来也只是淡淡一点笑意浮于唇角。
皇后给猫儿起了名,叫“仙君”。
她总是“仙君”、“仙君”地喊着。
有时候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想听见猫儿的叫声,还是听见人声的回应。
“皇后啊,你怎么能这么待朕?”
崇明帝猩红了眼睛,逼近过来。
“朕把所有的爱都给你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能爱朕!?”
那张俊脸大幅度地扭曲着。
扭曲到皇后都已经无法在那上面找到景云的影子。
“爱朕,爱我。”
“爱我啊,皇后。”
男人的十指发狠地抠在皇后的肩膀上,嵌进了皇后的肉里。
皇后肩头的伤痕,除了齿痕又多了指印。
“爱我,”
“爱我,”
“爱我。”
“小文,”
“你必须爱我。”
“你都许下让我爱你的愿望了不是吗?”
“那你怎么能不把你全部的爱都给我呢?”
“我绝不允许。”
男人的眼底布满了红血丝,那双震动的瞳孔里燃烧着疯狂的火光。
皇后预感到了什么。
她又一次的、再一次的于心中发出同样的声音:
救救我。
救救我仙君。
……不救我也可以,救救“仙君”。
救救这只小猫。
它只是一只什么力量都没有的小猫啊。
它什么错都没有犯过。
猫儿被摔死在了皇后的面前。
它软软的身体被悬挂起来。被开膛破肚。
肠花里肚稀里哗啦地涌出来,涌到价值万金的驼绒地毯上。
皇后的裙摆为鲜血所染,皇后的寝殿里猫肉满床。
流不出一滴眼泪的皇后躺到了床上。和那些零碎的肉块躺到了一起。
仙君离开了她。
仙君再也不会陪着她度过那些难捱的日子了。
床下跪着宫女。
寝殿外守着太监。
宫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守护着娇弱的皇后,以自己的身体构成了囚禁皇后的牢笼。
逃不出去,也没法死掉。
于是皇后闭上了双眼,决定什么都不去听,什么都不去看。
她要在梦中,逃往另一个地方。
逃离身为罪魁祸首的自己。
『祂没来救你。』
『尽管你求了祂那么多次。』
明黄色纱帐宛如片片手臂,轻轻地拢住了阮文的身体。
『你该恨祂的不是吗?』
『祂可是在最坏的时机诱|惑你许下了最糟糕的愿望。』
某种存在正在拥抱阮文。
『在你的愿望得到最糟的结果之后,祂又抛弃了你。』
『你该诅咒祂的。』
柔软的东西抚过阮文的嘴唇。
『来,诅咒祂吧。』
『诅咒你的仙君。』
『诅咒让你陷入不幸的猫妖。』
『诅咒这个让你不幸的世界。』
『诅咒这一切的一切——』
阮文嘴唇颤了颤,到底还是拼凑出几个字音:
『你该怨恨的!』
『怨恨不爱你的男人!怨恨夺你所爱的女人!怨恨被愿望之力影响、发疯毁掉你所有心爱之物的皇帝!怨恨不帮你逃出囚笼的下人!怨恨那些趁着你沉睡送女儿来和你争宠的老不死!』
『怨恨只听了你一个愿望,只实现了你一个愿望就不再理会你的诸神!』
『怨恨没有理由就抛弃你的诺……那只猫妖、那个该死的仙君!』
『就连这个世界都这么可恨不是吗!?这个世界竟然没有一件事能正常的如你所愿!』
『凭什么就只有你的愿望会被扭曲!?凭什么就只有你没法获得你想要的幸福!?』
『你就不恨吗!?』
明黄色的纱帐像活物一般因激动而不断收缩。
将这一切纳入眼底的阮文微微启唇:
“我恨啊。”
声音一喜。
“我只恨自己。”
少女小文对“爱”的理解,对“幸福”的定义都太过肤浅。
她以为景云和瑶华一起私奔就是“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生很多孩子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