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蒙上眼睛、堵上耳朵、捂住嘴巴,在他人的劝慰声中按照他人的想法去生活,就能够活得更轻松、更简单,也更容易被人认同,成为他人口中人人称羡的“胜利者”。
但她已经不是小文了,她是阮文。
是已经长大的小文。
长大的小文不会在景云和瑶华姐姐相谈甚欢的时候只眼巴巴在旁边看着,甚至为了不打扰他们而离开。
长大的小文不会隐藏自己一颗跳动的真心,要成全他人折磨自己。
长大的小文爱得起,也放得下。
长大的小文会后悔、会抱歉,但也会继续向前走。
就算伤害了别人。
就算伤害了自己。
小文也会爬起来,继续走,不停地向前走,直至走到自己希望的那个终点。
阮文再也不会随波逐流。
“你不是小文爱的景云。”
“我也不是你‘爱’的小文。”
阮文举起床头上那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朝着崇明帝的脑袋砸了下去。
喀嚓——
脆响射过。
阮文刹那间失去了力气。
她又一次感到自己在下沉,在往无边无际的什么地方下沉。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你就不怨恨吗?』
怨恨谁?
她怨恨过自己。
可现在她决定放自己一马。接纳自己的错误,不再怨恨那个犯错的自己。
『……』
『你明明有很多可以怨恨的对象的。』
『还是说你忘记了?』
『还是说……祂让你忘记了?』
『好好想想,小文。』
『你该恨祂的。』
『如果不是祂,如果没有祂……』
『事情根本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我不想恨谁。
人,就算不去恨谁,就算没有恨的支撑,也能走下去的。
『不,不……』
『你只是忘记了。』
『小文,想起来吧。』
明黄色的纱帐垂落下来,一层一层。
一层一层。
像绽开的花朵,将阮文吞没进去。
『小文,仔细想想……』
『你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你看——』
铃声响起。
钟声响起。
叮咚铛——
大钟小铃的声音交替回响,阮文眼前又浮现出一幕幕场景。
白色的猫儿悠然晃动着它蓬松的大尾巴。
它宝石一般的鸳鸯眼一边是天一样的蓝,一边是森林一般的绿。
“喵——咕噜咕噜。”
猫儿在她脚边转着圈,蹭着她的小腿,不时抬起小脑袋来,用那双充满悲悯的眼睛瞧着她。
『孩子。』
白猫没有开口,但它的声音完整无误地传入了阮文的脑海里。
『没事的,有我陪着你。』
猫儿会用它厚实的大尾巴盖在阮文的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她,哄她入睡。
而阮文,她总是抱紧白猫,轻抚它油光水滑的毛皮。
……她怎么就忘了呢?
她怎么敢把它给忘了呢?
明明她称呼它为:
『仙君。』
南诏地处西南,是一处远离中原战乱纷争、偏安一隅的所在。
这里物产丰富、气候宜人,有许多中原人不曾见过的牲畜与野草,也因此各族首领相继率部前来争夺此地。
旷日持久的混战后,各族在此缔结了兄弟盟约,并奉大首领为南诏王。南诏由此建立。
南诏部族众多,一座山上,山顶山腰山脚住得很可能不是同一族。
然而各族虽有混居,亦有通婚,但信仰依然独立。
在南诏,人们信仰“本主”。
不同部族信仰的本主不同,有些部族甚至信仰着多个本主——对南诏人来说,自然之力值得敬畏,祖宗智慧值得钦佩,神君仙人高不可攀,英雄贤主可歌可叹。
南诏人信仰一切自己认为值得信仰的本主。赞颂一切自己认为值得赞颂的神灵。
也因此在这里,即便有人天生异能、言语疯癫,也不会被指认是妖怪化人、冤魂附体。即便山间河面有精怪出没,只要未对人造成伤害,便也不会有人闹着要去除妖捉怪。
这里是难得的,众神和谐相处之地。
一日,一只巨大的玄猫叼着一个襁褓悄无声息地来到南诏一位大长老的家里,把大长老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整个人摔倒在地差点儿爬不起来。
须发皆已染白的大长老年过花甲,她只在年轻时见过这么大的动物。
当时是山上下来一只吊睛白额虎,那白额虎在山腰咬死了半寨子的人,还要继续往山下的寨子去。
山腰寨子里残存的青壮分头向周遭寨子求援,最后附近精壮尽出,总算是杀死了那畜生。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二十几号青壮折在了那白额虎的巨嘴大掌之下。
而这玄猫,竟比那吊睛白额虎还要大上一圈。大长老毫不怀疑猫儿一掌下来,自己的脑袋都会跟个球似的弹飞出去。
竖瞳微眯,玄猫放下襁褓。它长长的尾巴环住自己并拢的四肢,看起来并没有要攻击人的意思。
这让大长老忍不住在心里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也让大长老忍不住偷眼去看玄猫身后的门框窗框。
不论是门框还是窗框,都未有损坏的迹象。
于是大长老明白了:眼前的玄猫绝非俗世里的畜生。
果不其然,那玄猫张口,发出了人声:
“这孩子是为神所爱之子。”
“她会是南诏神女。”
神女……!
大长老心中惊骇,去看那襁褓中的孩子。
只见那孩子似乎也被对话声吵醒了,居然伸长手臂打着呵欠。末了对上大长老的视线,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看到那孩子的瞬间,大长老理解了“为神所爱之子”的意思。
从这孩子身上,她能够感觉到那种奇特的吸引力。那是一种会让人会忍不住用慈爱长辈的目光去注视这孩子的古怪魅力。
啊啊,神女,这位果然是神女……!
不由自主地将襁褓抱入怀中,再捧高过头顶。大长老泪水涟涟,口中不断念诵着祷词。
待她回过神来,玄猫早已消失不见,而大长老依旧怀抱孩子,向着玄猫来时的方向深深叩拜。
——这便是小文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为何能不受任何质疑地成为南诏神女、连瑶华公主都要成为其挡灾替身的始末。
小文也不愧为神女。
自打玄猫将小文送到南诏,南诏果然前所未有地风平浪静。
往年冬日,少则数人、多则数十人都会埋骨雪山。这些年里雪山对待外乡来客却是格外温和,少有行商人会迷失在雪山之中不说,偶有途径雪山却恰逢暴雪之人,也会被人发现在山脚之下。
就连幽牢山那座南诏人自己都不敢进入的深山,这些年都不再吃人不吐骨头——传说战败的幽牢王在幽牢山中立下诅咒:非幽牢一族者进入幽牢山,必遭厄难,十死无生。随后幽牢王率全族自尽,幽牢一族的冤魂盘踞在深山之中,不放过任何一个敢于踏入幽牢山的活人。
小文早慧,一岁便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三岁便已日日去幽牢山附近巡山。
凡有误入幽牢山者,皆会被她带出。被带出者不会遭遇厄难。
因好奇或是求财而踏足幽牢山者,小文虽也会将人带出,这些人却还是免不了遇上些倒霉事情。
一般的平头百姓不知小文来历,只当小文是大长老假借“孙女”名义带回家来的老来女,还以为小文身上的神异皆来自大长老——大长老也履巫祝之责,据传有些能与神灵沟通的神异。
大长老故去后,小文便被长老领了回去。
长老是大长老的儿子,他从大长老那里听过小文的事情。
虽然他并不相信母亲口中的玄猫真的存在,也不相信小文是什么“为神所爱之子”,但他相信母亲的权威,因此尽可能地履行着母亲要他做好的每一件事情。
长老大约是做到了他母亲对他交待的每一件事情了。只可惜,有一件事大长老忘了交待他,那就是:把小文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
长老听信了外面的谣言,宁肯相信自己的母亲老蚌生珠产下了小文,为了让小文不受欺负这才给她安了个“神女”的|名头,也不信小文是玄猫带来的“为神所爱之子”。
长老对小文这个“妹妹”心怀芥蒂。他给了小文衣食住行,唯独没给小文一个能称作“家”的地方。
早慧的小文怎么可能会感受不到长老对自己的疏远呢?
可是不要紧。
因为有仙君陪在她的身边。
『来,这儿。这朵花的蜜最甜。』
白猫在一丛红花面前停步。
小文过去摘下一朵红花,拧下花冠,放入口中。
“……唔!甜!”
蜜香伴随着花香在口中扩散开来,嘬着花儿的小文被这小小的甜蜜美得眯起了眼睛,又采下几朵红花依次放入嘴里。
“仙君不吃吗?”
满足了自己的口腹欲,小文把一朵还没吸过蜜的花儿递到白猫的嘴边。
白猫宝石般的鸳鸯眼睨了她一眼,随后那修长纯白又油光水滑的身影便优雅地错身走开了。
“仙君等等我!”
小文追了上去。
“这些花儿好漂亮……”
粉色的花儿开在路边的小树上,嗅着那股奇异的香气,小文凑近过去,伸手就想摘个两支带回去。
『这是夹竹桃。有毒。』
猫儿的声音传进脑子里,小文差点折断花枝的手就这么停留在原地。
耷拉下肩膀,小文瞧着花儿可惜不已:“明明这么好看,还香香的。”
白猫在原地站定,蓬松的尾巴环住自己并拢的四足。
『夹竹桃连香味都有微毒。』
这下还想多嗅两下异香的小文飞快地把脑袋缩了回来。
一人一猫继续走,绕着幽牢山,慢慢地走。
“仙君啊,我听奶奶说,你把我送来的时候,是黑色的大猫。为什么你现在变小了,还变成白猫了?”
『万物自有命数。那玄猫只是载我一程。它自有它需要继续的命运。』
“那仙君,为什么只有我听得到你说话的声音,其他人都听不到啊?”
『那你说,为什么只有你是“南诏神女”,而其他人不是?』
“仙君你不能和我之外的人说话,就不觉得寂寞吗?”
『你会问树木:“你们不能和人说话,不会感觉寂寞吗?”』
问一句被怼一句,小文皱巴了脸,从白猫身边蹦跳两下,拦在了白猫的面前。
白猫也不介意她拦路虎的行为,干脆停下来并拢四足,等着听小文还有什么“高见”。
“为什么仙君不允许我叫你师父?仙君明明一直在教我呀!”
环在白猫四足上的尾巴像是觉得这问题太荒谬了一般,尾巴尖尖晃动两下,跟着整条尾巴都扫到了身后。
白猫又行走起来,好似小文的问题没有意义。
小文鼓起了腮帮子。冲上前去一把将白猫抱到了怀里。
被小文抱在胸口的白猫挣扎两下没能挣脱,那条蓬松的大尾巴随之抬起,冲着小文的脸就扫了过去。
猫毛钻进鼻孔,害得小文打了一连串喷嚏。
小文也是个倔脾气,死都不愿松开抱着猫的双手,干脆把脸埋进了白猫顺滑的长毛里。
被蹭了一身鼻水的白猫生动地用猫脸演绎出了人类的嫌弃。随后“喵呜”一声,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用尾巴拂过小文的发顶面庞。
痒痒的感觉逗得小文直咧嘴角。她嗅着白猫身上那略带药草香气的小猫味儿,一阵傻乐。
仙君就是这样的。
嘴巴很严厉,还动不动就不理人。
但只要被她抱住,被她这么把脸埋进毛里,它就会无声地安抚她、宽慰她。
“仙君,我想叫你师父。让我叫吧。”
“让我叫好不好嘛~~”
小文跺着脚,用从其他女孩儿那里学来的撒娇口吻嗲声道。
扫过小文面颊与发顶的尾巴在空中顿住。
『……我倒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一直管我叫“仙君”。』
大长老为了表示对玄猫的尊敬,向来都在小文的面前管玄猫叫“仙尊”,可小文却没照着她的方式称呼白猫。
“我想用特别些的称呼来喊你嘛……”
对小文来说,白猫是特别的存在。
它像是她的长辈,她的亲人,又像是她无话不说的朋友、始终陪伴着她的玩伴。
小文有时候会想自己是不是就是那种特别贪婪的人。
因为她觉得仙君对她而言是特别的,所以她也想成为仙君的特别。
她问过仙君,仙君说它没有徒弟。
所以小文很想很想很想当仙君的徒弟,管仙君喊一声“师父”。
这样她对仙君来说,就也是那个特别的“唯一”了。
“仙君,好不好嘛?”
“你又没有徒弟,收我一个也不会怎么样啊。”
“再说你也确实教我了。我们之间就只差一个拜师仪式了!”
『……』
白猫不回答。小文还要耍赖,一滴雨却落到了小文的面颊之上。
南诏的天气向来多变。上午出太阳下午大暴雨在这里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白猫一个跳跃,从小文手中跃下,带着小文就要下山。
谁知雨越下越大,大到打在人的皮肤上跟石子一样痛。
“仙君,这雨好像有些不同寻常……?”
小文抹了把脸,把湿透的头发从额前拂开。
白猫却像是在这时感应到了什么,它身子一拧,鸳鸯眼看向了被暴雨模糊的前方。
小文这时也注意到了前方。
那里有一队人马,正跟无头苍蝇一样朝着幽牢山深处跑,看样子是想找个地方避雨。
这里不是别处,是幽牢山。
在别的地方,摔进草木中只需要站起来就行。但在这里,脚下一滑的后果很可能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地消失丛生的草木里。
“危险!”
小文踏着一地的泥水冲了出去。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小文在这天遇见了景云。
“村寨在那边。”
在幽牢山里淋了雨的小文一回长老家就烧了好几天。
她病得迷迷糊糊的,身上一会热一会冷。热得时候像进了蒸笼,成了蒸笼里湿润的米糕。冷得时候像衣衫单薄地去了雪山,连牙齿都在嘴里咯咯打颤。
身上很痛。痛到像是肌肉被切开,骨骼被碾碎。
就连盖在身上的被子都好似成了厚重的棺材板,压得人喘不过气。
难受让小文泪眼朦胧,也让小文无比渴望一点属于活物的温暖。
奶奶、奶奶……
小文无意识地呼唤着。
奶奶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初也是最后的亲人。但即便是奶奶,也只在她很小的时候陪伴过她一段时间。
奶奶死后,小文就始终是孤身一身,踽踽独行。
有什么温热又粗糙的东西舔在了小文的眼角,带走了她的眼泪。
小文勉强将似有千斤重的眼皮撑开一条缝,就这么对上了一双宝石般的鸳鸯眼。
白猫就在她跟前。大约是不明白要怎么抚慰她吧,它在她身旁来回踱步,就这么徒劳地转了几圈。
这让小文的嘴角浮现出星点的笑意。
仙君很聪明,仙君什么都知道。
不论她问仙君神明的事情,还是山川河流雪山的事情,仙君都能回答。
但这么聪明的仙君,什么都知道的仙君,原来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小文动了动有些丧失知觉的手臂,把白猫搂进了怀里。
怀中的白猫身体僵硬,连肉垫里的指甲都抠了出来,割破了席子上的几根苇草。可它没有挣扎,还是被满身臭汗的小文抱了个满怀。
在小文把脸凑到它腹部附近时,它甚至软了流体般的身体,让小文枕着它软绵绵、毛绒绒还暖乎乎的肚皮,把它当软枕靠着。
“仙君……”
回答小文的是轻拍在她肩膀后背上的尾巴。
许多年前,奶奶抱着襁褓中的小文时,就是这样温柔、温暖而和缓地轻拍着她小小的身子,哄她入眠。
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睡意缓缓涌上。但这次要带走小文意识的不是冰凉潮湿的黑暗,是柔软毛绒的温暖。
小文不断眨着眼睛,想着这时候自己要是再求仙君一次,说不定仙君就会允许她称呼它“师父”了。
可是小文太累了。喉咙也跟被火烧了似的灼痛不已。
这让小文想着等喉咙好了再说吧。
横竖仙君会陪着她,一直陪着她。
因为仙君不是人类,仙君是有很长寿命的仙君。
她不必害怕仙君和奶奶一样,在某个日升的初晨忽然就不再睁开眼睛。
仙君,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