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瑶华姐姐翩翩起舞之时。
景云所有的目光都只集中在瑶华姐姐一个人身上,甚至没有留一点点余光给同样在台上、和其他人一起唱诵祷词的小文。
“那就是南诏神女……真的好美……”
祭礼五天后,景云仍然眼神痴迷地在小文面前发出这种喟叹。
他再也没有望向过小文。
他再也没有问过和小文有关的事情。
他再也不关心就在他面前的小文。
小文张开嘴。
『小文,你要记得。你的存在是南诏最大的秘密。』
『你永远不可以让人知道你是南诏的神女。』
又闭上。
再张开时,她笑着说:“瑶华姐姐是我们南诏的公主,也是我们南诏的第一美女,当然美啦!”
景云猛地转过头来。
他望着小文的眼睛里又一次染上了热情。
“你管那位神女叫什么?‘姐姐’?你认识她,和她关系很好?”
这一次小文却感到了灼痛。
那疼痛几乎伴随着烧焦的臭味。
“皇帝。”
只要相信他爱她。
只要认定他爱她。
只要去享受他爱她的这份感觉……
什么都不去做,什么都不去想。
她是不是就能不那么痛苦了呢?
阮文捧起面前人的脸。
“皇后……!”
崇明帝激动地握住自己妻子的手,眼中的灼|热似要凝成实质。
阮文轻笑出声。
下一瞬,她死命咬上了崇明帝的喉头,以牙齿撕裂了崇明帝的喉管。
鲜血大股大股地喷涌进阮文的嘴里。
几乎要呛得她窒息。
有人说过:爱是一种病症。
感染上这种病症就是药石无医。要么等待自愈,要么在这绝症里绝望。
阮文曾经认为这是一种矫情的说法。
毕竟人活在世界上,要经历的事情是数不清的。数不清的事情带来数不清的感情,在那些数不清的感情面前,所谓的“爱”只是一种渺小的、不值一提的,犹如沾染到身上的、砂砾般的东西。
真的想起自己是谁,来自哪里之后,阮文才意识到自己的浅薄。
——再小的砂砾,也会有人无法拂去。而进入体内的砂砾,会在体内逐渐成为结石。
漂亮的结石被人称作“珍珠”,诚如美丽的痛苦被叫作“艺术”,供人观赏。
但更多的结石丑陋、黯淡、畸形。
诚如孕育了结石的人的内心。
是“神女”又如何?
她终究无法从凡人的情感里超脱出来。
小文依旧会对着神明叹息。
“瑶华姐姐,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景云。他是庆国人的行商人,来我们这儿已经一个月了。”
“景云,这是我……”
“拜见神女殿下!祭礼时您的舞姿实在美丽,让我难以忘怀。我听见小文管您叫姐姐,得知您与小文情同姐妹,这才冒昧请小文为我引荐——”
小文很难说清被景云打断时的感受。
也很难说清自己站在一旁看着景云对瑶华姐姐喋喋不休时的感受。
因为这种感受她是第一次有。
她不清楚该用什么样的词句去形容自己的这种……怅然若失。
瑶华姐姐朝着小文投来了担心的眼神。
小文不明白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她甚至不明白瑶华姐姐为什么会担心她。
赤着脚走出吊脚楼,小文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摇晃着双脚唱着颂神的歌谣。
景云总算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瑶华姐姐。
瑶华姐姐和景云聊得很开心。
她带景云来找瑶华姐姐,一定是做对了。
不对的话,他们一定不会有那么快乐的表情。
只是……不,没有什么“只是”。
如果一定要有“只是”,那该是她“只是”后悔没有早点带景云去见瑶华姐姐。
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石下的溪流淙淙淌。
风声叶声与流水声交织成神的呼吸,神的低喃。
除了神不会有谁看见小文的眼泪滴在石头上。
“对不起啊,小文……”
天黑了。远处有橙红色的线沿着连绵起伏的群山,一圈一圈地盘绕上去。
原来那是手举火把的人们在夜里登山,向山神祈求丰饶与平安。
“嗯?瑶华姐姐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小文和瑶华站在吊脚楼上,看着排成长龙的人群在山上行走、移动。
瑶华姐姐欲言又止地望着小文,小文满脸问号地回看着她。
于是瑶华莞尔。
她的笑容里像是写着:一定是小文还小,所以她才听不懂我的话。
但是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瑶华姐姐。
小文明白你想说什么的,小文只是不想听你说出来。
“小文,姐姐这里有蒸米糕和糖粑粑。你要吃哪个?”
小文蹦蹦跳跳地跑到瑶华身边,说:“我可不可以先吃糖粑粑、再吃蒸米糕呀?”
那天的糖粑粑淋了很多很多的糖汁,蒸米糕上也放了很多很多的蜜饯。
可小文把糖粑粑、蒸米糕往嘴里塞的时候,一点甜味都吃不出来。
她甚至有喝水都只能尝到咸苦的错觉。
“景云,你回去吧。我们……此生不复相见。”
“!?”
景云不明白前些日子还在自己身边欢笑的恋人为何忽然间就将自己拒之门外。
“瑶华!瑶华!开门啊瑶华!”
“就算你讨厌我,也得给我个理由吧!?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坏事,还是说你觉得我来历不明和你不够般配!?”
“瑶华——!!”
景云瘫坐在地,很快被人拖走。
瑶华也很快从吊脚楼里搬离,回到了南诏王的宫殿。
景云几次想闯宫殿,都被手持弯刀的侍卫给扔了出来。
小文知道,侍卫们没动刀子,只是把景云扔出去已经是瑶华在背后求过情的结果。
小文走到了不过几日就已形容枯槁的景云身后。
“景云,瑶华姐姐啊,要嫁给你们庆国的皇帝了。”
“——!?”
这半年来,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过小文的景云回头了。
皇帝求婚的国书上虽然没有写明,但是小文知道,那是一纸胁迫。
景云在南诏迟迟不归,也不领皇命。
庆国皇帝怕他和南诏勾结,从南诏借来精兵、死士,或是擅长巫蛊之人,暗害太子,让庆国陷入大乱。索性向南诏递来了求婚的国书,要南诏王将自己的女儿、南诏的神女送入自己的后宫。
南诏人敬神女如同敬神本人。
传说只要神女平安喜乐,南诏便会风调雨顺。
庆国国土广袤,兵力强盛。南诏远不是对手。
神女进入庆国皇帝的后宫,生活自然要比在南诏时优渥。于情于理,南诏都无法拒绝庆国皇帝的要求。
而庆国手握南诏神女,自然也就不怕南诏王站在景云一边,插手庆国的皇权更迭。
“小文,你怎么——”
这次是小文打断了景云:“你们庆国的皇帝已经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我不想瑶华姐姐给一个将死之人冲喜,更不想那行将就木苟延残喘的老头要瑶华姐姐给他陪葬。”
这是小文最真实的想法。
虽然只是之一。
但也是没有一丝虚伪、无比真挚的之一。
“七日之后,在瑶华姐姐的送嫁队伍出城|的那天,你要不动神色地跟上去。”
“只你一个人跟上去。你的随从们要留在这里假装你也还在这里。”
“等瑶华姐姐半夜一个人出来的时候,你就带着她跑吧。”
“会有其他人代替瑶华姐姐去你们庆国的。”
然后那个人会在路上耽搁很久,再生个“病”。
再在庆国的皇宫里“因病而亡”。
“小文……”
景云的表情从错愕、震惊、难以置信到感动、激动。
他说:“多谢你!”
小文歪头,露出小虎牙来:“嗯!”
没关系的。
这样就行了。
这样就可以了。
只要瑶华姐姐能幸福。
只要景云能快乐。
只要南诏的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
小文换上了瑶华的嫁衣。
绯红的嫁衣看上去无比喜庆,像极了天边的火烧云。
“小文、你真的……”
“姐姐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你不也知道吗?我是什么人……”
南诏真正的神女。
为神所爱的孩子。
“景云还在等你呢。快去吧,瑶华姐姐。”
瑶华姐姐感激地红了眼睛,感动地红了鼻头。
她抱了小文好一会儿,终是转身快步离去。
作为明面上的“南诏神女”,瑶华是知道真正的神女是小文的。
而她神女的|名声之所以如此响亮,也是为了转移外界的视线。
瑶华不是不明白自己不该让小文以身犯险,可她也知道:若是有一个人能够糊弄庆国、糊弄庆国皇帝,那只能是身为真神女的小文。
——庆国人发现南诏送来的新娘不是以美貌闻名的瑶华公主,一定会大发雷霆。只有为神所爱的小文,才能引发天地异象,证明自己的神女身份。
瑶华不知道的是,小文没打算真的去给庆国皇帝当妃子。
她是南诏的秘密。
最大的秘密。
她绝不能落入庆国的手里,变成庆国支配南诏的把柄。
所以在踏上这条去往庆国的路时,她的结局已经注定。
戴上金面帘,小文服下了一小包粉末。
那是有毒的菌子晾干后磨成的粉。
这种菌子会让吃了它的人慢慢地无法说话、渐渐地不能行动,就像得了重病。
最后,中毒的人会一点点地无法呼吸。
直至因窒息而死去。
小文已经计算好了粉末的服用量。
嫁入庆国皇宫的这一路上,她会逐渐因为“思乡”还有“水土不服”而“重病缠身”。
金色的面帘摇啊,晃啊。
鲜红的仪仗队伍走啊,走啊。
小文越来越虚弱。
她先是无法进食、不断呕吐,后是渐渐呕不出东西,开始呕血。
她健康的肤色染上枯败的灰,她的鲜红的唇凋零成干涩的白。
……还能坚持到庆国的国都吗?
不,一定要坚持到庆国的国都。
至少要见到庆国的皇帝。在那老皇帝的面前证明南诏对庆国从无逆反之心。
还要再坚持多久呢?
这种日子……
要是能快点结束就好了……
……不知景云和瑶华姐姐可还好?
不知他们去到了哪里……那里是不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如果是,就好了呢……
瑶华姐姐从来都喜欢山清水秀的地方。景云也爱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他们会生很多孩子吧……?
不知道孩子们会像姐姐、还是会像景云……
像姐姐就好呢……姐姐那么温柔、那么美丽……
像景云、就有些不靠谱了……会让人……
很担心。
有什么冰凉的、黏腻的东西从小文的眼角涌出,蜿蜒过她的面颊,淌下来。
小文以为那是泪,便闭上了眼睛。
她有些困倦的睡去。
在睡眠中进入了梦境。
梦境里景云和瑶华果然生活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他和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们生了很多孩子。
男孩儿像景云,女孩儿像瑶华。
瑶华经常带着孩子们唱歌跳舞,干活儿回来的景云就在一旁擦着汗笑着看妻子与孩子们玩闹。
“啊、啊……”
小文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那是哭声。
一次也好。
只要一次就够了。
她想成为瑶华姐姐。
她也想被景云那样热切地爱着。
被景云那样专注地凝视着。
她也想成为被某个人坚定选择的唯一。
冰凉的某种“手指”轻抚上小文的皮肤,神明在小文耳边低语:
『你完全可以将你想要的一切都得到手。』
不、不……
不……!!
小文挣扎着。
然而她的意识却坠|落进梦中的瑶华的身体里,代替瑶华生活在了景云的身边。
她成了景云的妻子,她成了孩子们的母亲。
她被景云热切地注视。
她被孩子们环绕在中心。
她得到了景云所有的爱。
小文在瑶华的身体里哀嚎。
和她的意识却和瑶华的身体越绑越紧。
不要、不要……
不要!!
这不是我的愿望!!!
明明是想祝福自己爱着的人们的。
明明已经决定要让所有人都幸福的。
啊、啊……不要透过瑶华姐姐的身体来看我……
不要说你喜欢我!
“我……爱……”
“小、文……”
不要用那张亲吻着瑶华姐姐的嘴说爱我!!!
一个无形的浪头拍在了小文的身上,支离破碎的小文踉跄间爬出了瑶华的身体。
喀嚓——
类似瓷器破碎的声音在脑后响起。
小文睁着眼睛,赫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送嫁的队伍里,而外面是震天响的厮杀声。
脑袋像是被砍成八瓣又被重新拼合起。
撑住不听使唤的身体与像是下一秒又会重新裂开的脑袋,小文踉踉跄跄地爬出轿箱,只见不远处是洞开的城门。
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不是都已经到了庆国的城池了吗?为什么又回到了南诏?
还有、还有——
一颗倾城绝艳的人头就挂在城墙之上。
被抛弃的尸身不知是被野狗还是被野狼撕扯得七零八落。
“瑶、瑶华姐姐……?”
战鼓隆隆声里,有人怒声发号施令。
“把瑶华公主找出来!!”
不、不……
瑶华姐姐不是就在那里吗?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找姐姐……?
“瑶华公主这么高!头发有这么长!”
“她喜欢在腰间扎红色的绸带!没看见穿嫁衣的就找腰间有红绸带的!”
“还有,她年纪小,脸上有点小斑痕,嘴里有两颗明显的小虎牙!”
不……!!
她才不是什么瑶华公主!!
她……怎么配自称瑶华公主……!
满面是泪,小文拼命地跑了起来。
有流矢从小文耳边划过,带下她耳廓上的一块肉来。
四周都是痛苦的哀嚎与哭泣。
到处都是吞噬着往日美好的火焰。
小时候她经常与瑶华姐姐一起在那棵梧桐树下编花环,听长老讲凤凰涅槃的故事。
小小的孔雀幼崽被瑶华姐姐捡回来时还是黄棕色的。是她和姐姐一起把那看起来脏兮兮的小东西养成了生着华丽金属色泽羽毛的成年孔雀。
现在,叫一声“雀儿”就会拖着尾羽飞到她和姐姐身边的孔雀被钉在梧桐树上,象征着重生的梧桐树上燃着火焰,树下倒着尸体。
就因为她在一瞬间产生了代替瑶华姐姐的愿望。
就因为她试图做些什么,去颠覆景云和瑶华姐姐不能相守的命运。
“见到朕你不开心么?”
她被崇明帝抬起脸来。
那张脸上满是她曾可望而不可得的深情。
“朕可是来实现你的愿望了。”
“瑶华公主。”
别看我。
我不是瑶华姐姐。
我不是瑶华公主。
我只是一个卑劣的病人。
我高估了自己的神性。
也低估了自己的人性。
我不该许下任何的愿望。
我不该企盼本就不属于我的幸福。
“呸!”
吐掉口中的血肉,阮文抹了抹嘴角残余的血液。
“我啊,早就该这么做了。”
她把捂着脖子发出“呃、呃”声的景云推倒在床上,看着他的鲜血一点点染红刺绣着石榴花纹的被褥被单。
“我真的、就不该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只要乖乖地接受崇明帝的爱。
即使那是自己许愿来的爱。
是虚假的爱。
是被神强行塞进景云脑子里、让景云变得不再是景云的“爱”。
只要老实地接受自己许下的无理愿望造成的后果。
只要忍住。
只要承受住。
只要忍耐到她和崇明帝中有一个人死了……
这所有一切的错谬就都会结束了,对不对?
但是,不对。
咸涩的泪水淌进了阮文咬牙切齿的嘴里。
——什么都不会变好的。
在她放弃去“做些什么”的当口,“什么都不会变好”就已经成了定局。
“嗬呃、咳……”
崇明帝望着阮文,那双幽深的眸子里似乎写着:难道你以为这么做,一切就都能变好?
是啊,是啊。
她知道的。
她知道的。
只要她“做了什么”,更坏的答案就可能展现在她的眼前。
或许会有更多的人因她而死。
或许会有更多的人因她而遭遇不幸。
“但我,已经不想再放弃了。”
放弃多简单啊。
打不过就加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