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儿,在那个位置,建一座祭坛。”
袖袍宽大,边缘染着油迹、酒痕与其他不知名的污渍。
随着巫医抬手的动作,他被黑泥填满的甲沟与发黑的尖锐指甲也露了出来。
“用那座祭坛缚住皇后娘娘的神魂。”
“这样,不管娘娘想逃到哪里,她都跑不出这座皇城去。”
崇明帝站在巫医的旁边,他笑看着皇城的后山,完全不在乎巫医对他的态度不够恭谦,也不够崇敬。
“甚好。”
“这样皇后就不能离开朕的身边了。就这么办吧。”
隔天上朝,崇明帝下旨要在皇城后山大兴土木。
满朝文武,无一人敢反对。
——有胆量反抗崇明帝的人,已经被砍得差不多了。而新帝登基,造宫殿建皇陵的事并不少见。崇明帝除了在和皇后有关的事上是个暴君,其他方面多少还能算位英主、雄主。
南诏被踏平后南诏的财富被庆国掳掠一空,南诏的人口也极大的充盈了庆国的奴隶市场。
擅射擅猎的南诏男子成了当下最时兴的“猎犬”,被高门士族豢养。偶尔也能听说某家的公子、小姐被自家的“猎犬”给咬破了喉咙。
对此,众高门只笑这些公子、小姐调教不好区区一只畜生,死在“猎犬”手下是他们能力不足,也算活该。
士族们举办围猎时总爱带上自己调教好的“猎犬”,让自己的“猎犬”与其他的“猎犬”攀比谁对自己的主人更加忠诚。
听闻有人当街拿棍棒殴打“猎犬”的头颅。“猎犬”被打的头破血流,主人还要他笑着学狗叫。“猎犬”也当真听话,真就继续笑着学狗叫,也真就被这么活活打死。
庆国律法第一条:无故杀人者,当诛之。
士族公子哥儿当街“打狗”之事传入宫里,崇明帝却没下旨处死那士族公子。
他说:“毕竟奴隶不算人呐。当街‘打狗’,也不过是打死了一条‘狗’而已。”
皇帝都这么说了,原本还有些忌惮的人这下全没了忌惮。
不光南诏人,被冠上“南诏人”名头被卖的所有奴隶,都成了合法的、可以公开被杀被交易的畜生。
当人成了牲口,人的血肉也不过是可以称斤论两的米粮。庆国人……尤其是高门士族与奴隶商人通过买卖奴隶获得了庞大的财富。
更多更刺激的表演,更多更血腥的活动。朝堂上的臣子尚且还需要为伴君如伴虎捏一把汗,只用享受家族带来的庇荫的公子小姐们却只需要用人命堆砌起更狂乱的欢愉。
于是缥缈殿建成了。
巫医也在缥缈殿燃起火光那天成为了国师。
“陛下。”
向着崇明帝行礼的国师已经没了最初那副邋遢样。
他刮了胡子,露出劲瘦的面庞。头发被洗干净后露出了原本的颜色,那是一种说不清是灰还是青的青灰色。
他被绑起的头发里依旧编着黄符拧成的绳与一根根红线。发尾用一串串铜钱代替装饰品系起。
每次国师迈步,铜钱都会在他发上、在他的背后轻轻作响。
“国师多礼了。”
崇明帝双手背在身后,与国师一起欣赏着缥缈殿被焚的场景。
其实,整个缥缈殿都是祭坛。
被黄铜大鼎围绕的中心祭台只是一个障眼法。
“皇后也真是的……”
崇明帝“呼呼”轻笑:“这么努力。”
“真是可爱。”
缥缈殿中一直有人在监视,监视殿中之人是否有反常的行为举止与举动。
而从宫女灵芝举止有异开始,一切就都被报到了崇明帝那里。
而宫女灵芝的异常,张妈妈等宫女太监的异常,都证实了国师的话是真的。
皇后真的在那里。
她的神魂在离开她本人的躯壳之后,进入了他人的身体之中。
她在非常努力地改变着有许许多多人即将因她而被献祭的事实。
但结果,她所有的努力都让这场盛大的献祭愈发顺理成章。
宫中知道祭坛存在的人以为,崇明帝选好的献祭对象不过就是几个平民工匠。
而宫外的人只会知道工匠宫女太监乃至巡逻禁军会死在缥缈殿里头,都是因为缥缈殿失火。
既然是失火,那就是意外。意外丧生的人命怎么能算在皇帝的头上呢?
负手而立,崇明帝望着那片火海,似乎能听见他心爱之人的哭声。
“人这种东西真是可笑啊。”
宫女太监臣子太医,只要寻个错处,便是死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都不会有人为了他们造反。
而无差别的献祭,却会引起所有人的恐慌。
所以崇明帝刻意“画”出了一些“安全范围”给人看。
“只有不值钱的平民会被献祭。”
“只有没服侍好主子的宫女太监会被舍弃。”
“只有没能尽忠职守的禁军会被抹杀。”
谁会知道,只要踏进了缥缈殿,谁都会是这座祭坛上的祭品呢?
“国师,接下来朕还应做些什么?”
崇明帝很清楚,这位新官上任的国师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话说完。
就像他在用缥缈殿试探他是神棍,还是真的有能力可以将皇后的神魂唤回那样。
这巫医也藏了一手。
他之前只说了如何把皇后的神魂留下,却没说之后要如何将皇后的神魂拉回她的体内。
“陛下,广纳后宫吧。”
国师深深低头,长揖到地。
“哦?”
皮笑肉不笑,崇明帝睁开了因笑眯起的眼睛。
“朕的皇后只有一人,唯有一人。”
“朕会与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
国师没有抬头:“是,所以微臣请陛下广纳后宫,莫再拒绝各家送来的女子。”
“这些女子之后可以用来做盛放皇后娘娘神魂的容器。”
“……你是要朕与这些内里是皇后的女子生孩子吗?”
“自然不是。”
国师直起身来。被火光映成紫色的瞳孔下,他的嘴角淡淡勾起。
“皇后娘娘这么贪玩,一玩就忘了陛下。微臣想,陛下应当管教管教这样的娘娘才是。”
“只有真正抓住了娘娘在意的事,娘娘才会心甘情愿地留在陛下身边不是吗?”
紫色的眼睛直视着崇明帝的双瞳,这一刻,崇明帝似乎有了某种感应。
“哈哈,爱卿说得对。”
“皇后怎么能光顾着玩,忘了顾及到朕的感受呢?”
“朕这么爱皇后,皇后也当爱朕呀。”
朕的皇后。
我的小文。
来,进入朕为你准备好的容器里。
然后感受到朕对你独一无二的爱吧。
柔妃散落的尸身,被盘旋乌鸦围绕着的头颅。
柔妃眉间那一点鲜艳的红梅花钿。
“皇后。”
阮文被人从身后捏着脖子,她睁眼,眼泪顺着脸颊簌簌而落。
“皇后这泪是为朕而流的吗?”
“是因为太久没见到朕,所以喜极而泣了吗?”
被人贴在耳边热切又亲昵地这么问,阮文一抖睫毛,回答:“是。”
背后的人激动地颤抖了身子,犹如烙铁般充满热意的身躯朝着阮文熨帖过来。
“啊,皇后。朕的皇后。朕独一无二的皇后。”
“你终于愿意回到朕的身边来了。”
“你终于愿意再多看朕一眼了。”
厚实的手掌按在阮文的腹部,揉得阮文皮肤发红。
“皇后还会走吗?”
身后的人倾身下来,贴在阮文唇上问。
阮文恐惧到膝盖发软,差点跪下,却因身后人的支撑,双脚离地,毫无力气地半悬空中。
“不会了……”
“呵呵……真开心呐。”
皇帝的眼中荡出一片笑意,那笑意之中却裹挟着森然的冰冷。
“皇后真是无情呀……非得逼朕做到这个地步才回来。”
“非得受了那么多苦才愿意留在朕的身边。”
他轻轻吻过阮文的睫毛,像嚼糕点那样咬上阮文的面颊。
他在品尝阮文的恐惧。
“皇后,你知道你不在时这宫里多了多少妃嫔吗?”
作为“德妃”生活过的阮文当然知道。
“一百二十一人……”
“呵呵,不愧是朕的皇后。贤德又聪慧,竟连这么点小事也能记得这么清楚。”
崇明帝环抱着阮文。
缠绵入骨,爱怜犹如捧着这世间自己唯一看中的宝贝。
“只要皇后不离开我,她们就会好好的。”
“她们不会再变成容器。”
“也不会再因为被你多看一眼、多关心一句就变成人彘。”
“皇后,皇后?”
阮文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我在,陛下。”
“皇后,朕爱你。”
“很爱很爱你。”
轻柔的吻落在阮文的颈上。
细而痒,犹如细小的蛇吐着红信蜿蜒在人的皮肤上,一圈圈卷过。
阮文从铜镜中看到了自己。
和穿成灵芝时不一样,和穿成张妈妈时不一样。
和变成德妃时不一样。
普通的五官,普通的长相。
不施脂粉的两颊上还能看到微微的晒斑。
因为长期沉睡而白皙瘦弱了不少、但仍然能看出原本健康模样的身体。
这张脸、这个躯壳,确确实实地让她有种熟悉感。
她这次不是“穿”成了皇后。
她就是皇后本人。
“小文,那些人是在做什么?”
青年指着不远处一行朝着雪山方向叩拜的行商人,问身旁的少女。
“噢,他们是羌人,他们信奉雪山神,这是在向雪山神祈祷途径雪山时不要遇上灾厄呢!”
少女身着南诏特有的服饰,赤脚,腰间绑着一道红色的绸带,头上挂着形制复杂的银饰。
每当她抬头歪头,她头上的银饰就会发出叮咚轻响。
少女笑容明媚,大大的眼睛里是不设防备的天真。见她笑出两颗小虎牙来,青年也忍不住朝她一笑。
“小文懂得真多!”
那可不嘛!我可是南诏神女呢!
小文心里想着,脸上只知道嘿嘿傻笑。
『小文,你要记得。你的存在是南诏最大的秘密。』
长老对着小文千叮咛万嘱咐。
『你永远不可以让人知道你是南诏的神女。』
神女……
实话是,小文并不懂“神女”是怎样的存在。
她也不觉得“神女”有多么得高贵。
她只知道,她的任务就是学习和南诏有关的事物,和南诏神明有关的事物。
所有往来于南诏的民族与他们信仰的神,她都需要知道。
并且,对于每一位神,她都必须心怀敬意。
对神心怀敬意并不是一件难事,因为神明总有自己的威能。
大到闪过天边的雷光,小到凝于叶片上的露珠。所有可亲的、可爱的、可敬的、可谓的,都是神的恩赐,都是神的化身。
小文从来都不排斥学习和神明有关的事物。
她甚至乐在其中。
“对了小文,前些日子我们还看到了朝着天空喃喃自语的人。那些又是什么人?”
青年、景云问。
景云和他的仆从们是半个月前来到南诏的。据说他们是商人。
但小文知道真正从商的从来都不是景云——谁家行商人会连价都不还就在市集上买下一大堆随处可见的工艺品?
景云呀,肯定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因为招猫逗狗被父亲兄长赶出门来,学习如何做一个商人。奈何他志不在此,于是都是身边的人帮她做生意,他只负责游山玩水看遍各处风光。
“不是匈奴人就是突厥人。”
“他们信奉腾格里……也就是天空神。天空对他们来说是最伟大的主宰。”
景云朝着小文看了过来。
那目光直白得有些唐突。
“那小文你呢?你信仰什么神?”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小文怔住。
她信什么神?
她从未想过这种问题。
神,不就是都该仰望、都该崇敬、都该发自心底去敬畏的存在吗?
“啊,等等!小文你先别说!让我来猜猜!”
景云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作闭目沉思状。
“你在河边祈祷过,所以,你信仰的是青龙神!”
小文“噗哈”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
被小文这么一笑,景云也没有生气。拄着下巴的他反倒是用温柔的目光望着面前的小文。
小文心中一突,只觉得这种感觉奇怪。
“也、也不算是说错……”
南诏的天说变就变。景云进入南诏地界的那天,正好遇上瓢泼大雨。
雨太大了,大到一丈开外就无法视物。
景云一行也因此走错了路,误入了深山老林之中。
南诏的山里不光有毒沼毒蛇,还有毒虫毒草。
这里的植物经常生得有半人高,参天巨树更是能独木成林。景云这一行外乡人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根本是寸步难行,眼看着就要误入南诏人都不敢进去的区域里。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是小文叫住了景云一行人。
『村寨在那边。』
小文为景云一行指了路不说,还带着景云一行平安下了山。
待到隔日雨停时,想感谢小文的景云一行已经找不见小文的踪影。
小文再见到景云,是在南诏三月才开一次的大市集上。
不还价就买了许多稀松平常的工艺品的景云被当成了肥羊冤大头,正被市集上的小商人们围住推销自家的商品。
还是小文去帮他解了围,小商人们这才不再纠缠。
景云说想感谢小文,抓着小文就去买了一堆吃食。又带着小文……噢不,是被小文带着逛完的市集,心满意足地回了客店。
二人就此结缘,此后景云没事就来找小文玩儿。小文也乐得给景云当向导,免得这个年纪比他大,生活经验却比她少不少的傻瓜又遇上危险,又被人围追堵截。
一见到景云,小文就忍不住想照顾他。
这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只要看着景云,心里就会感觉暖暖的吗?
小文双手合十,虔诚道:
“我崇拜天空,我敬仰河流。”
“我尊敬山林,我敬畏星月。”
“风雪与祖先都是我信仰的对象。”
“我呀,信仰一切可信之神。”
景云似是不能理解小文的话语。
他用探寻地目光望着她,望得小文的心又跳动得更快了些。
他会觉得我奇怪吗?
他会觉得我奇怪吧。
小文没想过要所有人都理解自己的信仰。
长老说过,不是所有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与天地、与神灵之间的联系。
要无法感应的人去相信能感应到的人的感觉,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小文,”
小文细若蚊吟地“嗯?”了一声。
“你的信仰可真有意思啊!能再多说些给我听么?”
景云的双眼那样明亮,就像夜空里的星子……不,是比星子更明亮。
他的眸光不像星子那样一闪一闪,带着些不确定。他就像燃烧的火光,像天边的红日,轰轰烈烈地照入她的瞳中,让她浑身炽热、四肢发汗。
“……好呀!”
小文咧嘴而笑,以为自己和景云能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谈不完的天。
粗粝的手指爬过阮文的肩头。
崇明帝亲吻着阮文的后颈,又痴迷地咬着阮文的脖子。
镜中的崇明帝比当年只是将将跨入成年行列的景云要更加英俊。
他眼瞳幽深,长眉入鬓。整个面庞褪|去了青涩的痕迹,不再有独属于年轻人的莽撞与好奇。
宽厚的肩膀一看就是武人身材,手臂的肌理上还有着凸起的血管。他比身为景云时更加强壮,也比身为景云时更加残忍。
现在的他像一片海。一片黑色的死海。
即使太阳要从海平线上升起,这片死海也会将其吞没。
他是那么的安静,又是那么的危险。
他像藏于匣中的利器,也像暴风雨来临前阴沉窒息的天气。
“皇后,朕爱你。”
一遍遍复述着爱语。
“朕比任何人都爱你。”
一遍遍施加着诅咒。
“只要皇后留在朕的身边,朕就什么都依你。”
什么都别去做。
什么都别去想。
只要做了就一定是错的。
只要去想就会痛苦。
被崇明帝紧握在手中一次次摆弄的阮文已经十分清楚地明白了这一点。
“皇后,不要闭上眼。”
“看着朕。”
拇指按在阮文的唇上,再探入阮文的口中。
阮文被迫张口,被迫仰视着崇明帝。
“朕的皇后啊……”
“朕爱你。”
你才不爱我。
你从未爱过我。
阮文大睁着死鱼般的眼睛。
——小文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景云。
在南诏一年一度最为盛大的祭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