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女孩们儿不一定清楚地知道人丑就会挨欺负的世界是不正常的，是扭曲的。但“丑”女孩儿们一定削尖了脑袋也想钻出这个地狱。
她们曾以为地狱外面会是更广阔的世界，也曾向往在广阔的世界里长出翅膀、纵|情翱翔。
殊不知自己钻头觅缝硬挤进去的那个地方，从来都没有什么天高任鸟飞、海深凭鱼跃。
地狱之外，不过是个大门被装饰得无比高尚豪华的猎场。
谁看了那个大门都会以为里面鲜花，有美酒，有美景，也有美食。
等踏入猎场，女孩们儿才会知晓芳草萋萋之下是森森白骨。
无数女孩儿在猎场里被陷阱捕获，被暴力围杀。每一株姹紫嫣红之下都埋葬着女孩儿的尸骨，每一个饱满丰润的硕果都是从女孩儿的血肉上结出。
结果你看，原来哪里都没有正常的世界。
桃菀没有对林欣怡说诸如“你也很美丽”、“你有权利不美丽”以及“就算长得漂亮也不意味着你的人生能变得更好”之类的话。
因为她知道，这些话是安慰不了此刻的林欣怡的。
作为一个“美女”，她再怎么对林欣怡强调“美丽无用”，也只会让林欣怡觉得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她不想把自己的特权分享给林欣怡这样的“丑货”。
桃菀还能说什么呢？
她只能说：“我来教你化妆吧？”
变美不能解决林欣怡的所有问题，但可以让面前的林欣怡不再伤心。
……或许只要尝过变美的滋味，林欣怡就会明白这“美”也不过是虚幻的泡沫。
如果把爱与幸福全数建立在这泡沫之上，那在泡沫破灭之时，这些珍贵的东西定然会随着泡沫一并崩裂。
桃菀侧头，去看林欣怡的脸。
风在此刻穿亭而过，竹叶哗哗响动起来。
坐在翠色的青绿里，林欣怡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桃菀，声音微微颤抖。
“菀菀你动过刀子？”
那是一种摧枯拉朽的狂热。
是饿了三天的人看到一块好肉。
是迷失在沙漠的旅者瞧见了绿洲。
那是比阳光照耀在墨池湖面上更璀璨、更明亮的光。
桃菀在这一刻有了某种预感。
“嗯。”
一定错了。
她一定错了。
桃菀虽然读不出林欣怡此刻的想法，但她知道，林欣怡一定错了。
倘若真有什么存在能像阅读一本书那样阅读她的人生，那么读者一定已经透过她的人生看得明白：
世界上从来没有“美丽=幸福”的等式。
命运从不会因为你足够美丽就给你优待。
“我不会说出去的！”
抓起桃菀的手用力握住，林欣怡甚至没发现自己用力过度已经让桃菀感到了疼。
她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努力地表达着自己作为“朋友”的忠诚心。
“放心菀菀，我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其他人的。我、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是吗？那她的语气为什么潜藏着难以压抑的兴奋？
她的这些誓言、这些保证，又究竟是说给谁听的？
“嗯。”
桃菀弯唇。
却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笑了。
“我相信你。”
“菀菀你为什么动刀子呀？”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不是早知道吗？
“……想要爱。”
你不过是想亲耳听见我说出来。
“我想要被爱。”
听见我亲口承认自己的肤浅与愚笨。
“欣怡，我教你化妆好不好？”
“菀菀你太好了！”
林欣怡扑过来抱着桃菀，桃菀也轻轻地回抱她。
她真的很自恋对不对？
自恋到把林欣怡当作是过去的自己。
自恋到只是这么看着林欣怡心底都涌出一阵阵的厌恶、后悔与恐惧。
那是对那个以为只要变美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自己的厌恶。
那是对自己抱有愿望这种东西，以至于行差踏错的后悔。
那是害怕林欣怡又重蹈自己覆辙的恐惧。
她要怎么做才能消除掉这些在自己身体里不断翻滚着的情绪与感情？
难道她该缝上眼睛、糊住耳朵，就当自己根本不认识林欣怡吗？
不，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在另一个自己大声呐喊着“救救我”的时候，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也是她的自恋吧？
她竟然认为连自己的事情都解决不好的自己，可以替林欣怡解决她的问题。
“欣怡，不要再用chat AI了。”
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菀菀那么不信任自己？
林煦阳按了按自己没有心跳的胸口，感觉到了人类口中的“伤自尊”。
——在此之前，桃菀不止一次地问过林煦阳：她给林欣怡的chat AI指令有没有问题。而林煦阳的答案也从未变过。
指令就只是指令而已，和祈祷词一样没有意义。普通人即便打开了祭坛、触摸着祭器，颂念了祈祷词，也不会有来自其他世界的目光投注到不具备巫觋力量的人身上。
因为那样的人压根儿就没法承受这种注视。脑袋爆开、身体炸裂是他们唯一的结局。
可桃菀还是对林欣怡发出了警告。
这警告甚至是在祂的面前发出的。
这意味着菀菀警告的对象不仅仅是林欣怡，也是祂——她几乎是在对祂说：你最好没有在骗我，否则被我发现你就死定了。
真有趣。
自尊心受损的反面，又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兴奋。
那是和被主反击时一样的兴奋。
那是终于被主看在眼里的兴奋。
“菀菀你干嘛突然说这种话？”
正在吃午饭的林欣怡一时停下了筷子。她抹抹嘴，又拿起饮料喝了一口。
这是明显的紧张，与试图隐瞒自己紧张的行为。
“我只是觉得……现在的你让我感觉有些陌生。”
桃菀话音未落，林欣怡的眼睛里已经迸射出了强烈的嘲讽。
这让坐在林欣怡斜对面、将她的整个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的林煦阳理解到：她以为菀菀在嫉妒她，她认为菀菀这是在害怕她终有一天会变得比她更美，所以在试图阻挠她。
嗯……这种想法应该是“人之常情”吧。
和第一次与菀菀打招呼时相比，现在的林欣怡确实更符合这个时代、这个国家的审美喜好，变得“美丽”了。
想必在这样的林欣怡看来，只要她能坚持不懈，用“美貌”击败菀菀就是迟早的事情。
是否美丽对于动物来说是至关紧要的，因为只有更加“美丽”的动物才更有机会找到更好的伴侣，把自己的DNA流传下去。
所以林煦阳不会说比美这种行为没有意义，林欣怡想要击败桃菀，证明自己更有价值的这种行为没有意义。
“……菀菀你啊，是不是控制欲太强了点？”
林欣怡没有和桃菀撕破脸。
她脸上挂着明显的假笑：“我之前就想说了，你没必要当自己是我的妈妈。况且呀，就算是我妈妈来了，她也不会管束我这么多的。”
哎呀，这可真是正中菀菀的痛点呢。
林煦阳把口中咀嚼了一半的扬州炒饭咽了下去。
饮食确实是种好文明。看人类几乎吃遍了地球上的每一种生物，就可以知道有些主为什么那么沉迷于创造生命，开发新的动物植物。
在祂是没有意识的修格斯时，吞掉有机物以维持自身的行动能力只是祂的义务。祂不会从中感受到任何的情绪与感情，自然也没有“好吃”、“难吃”的概念。
“菀菀，我真的很感谢你帮了我那么多。”
这是真话，也是假话。
“但我也是心智健全的成年人。许多事情我有自己的判断，也有自己的选择。”
哎呀呀，你都这么说了，菀菀又还能说什么呢？
“那菀菀，我已经吃好了，就先走了。”
像是一脚踩空掉进了兔子洞。
耳边是呼啦呼啦的风声，眼前是越来越远的光亮与看不到底的黑暗。
看来菀菀很伤心呐。
她的感受都顺着祂们被连接在一起的潜意识被传递了过来。
“人和人之间难免会摩擦，好朋友之间也会出现误会。”
『和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修格斯不同。作为不同个体的人类再是靠近也仍是“人心隔肚皮”。』
“给林同学一点时间，她会想明白你是为她好的。”
『就算想不明白也没有关系。』
『因为就算没了她这个朋友，也还有我在菀菀的身边呀。』
『菀菀不会没有朋友的。』
『因为我会一直陪着菀菀。』
『哎呀，菀菀抬起眼来狠狠地瞪我了。』
桃菀确实狠狠地瞪着嘴巴上一套说辞，意识里另一套说辞的林煦阳。
被瞪着的林煦阳和颜悦色，甚至还伸手想要摸摸桃菀的发顶。
桃菀躲开了那只人类的手。
但在空气里，有肉眼不可见的黏滑触手从林欣怡的背后根根伸出，向着桃菀的蔓延过来。
『菀菀，菀菀，不要伤心。』
『没有人值得你伤心。』
那些触手有的攀上桃菀的小腿，缓缓上游；还有的勒紧她的大|腿，缠住她的小腹。触手上的眼睛们一眨一眨，偶尔破裂，溶化消弭在透明的啫喱状触手里。
最粗的那条触手最后才游动过来。它已经有一个成年人那么粗，蠕动时仿若满身黏滑的巨蟒。只不过，这条“巨蟒”没有蛇头。
尖细的“蛇尾”有着舌头般柔软微韧的弹性触感，滑过肌肤却是带来一阵彻骨的冰凉。
一圈圈地搅动之下，裹住桃菀的“蛇尾”渐渐上爬。“蛇尾”的先端还不断掉落下来一些长得过大、以至于“蛇尾”撑不住其重量的眼珠。
冰凉的感觉缠在了颈上，一圈、两圈。“蛇尾”拍了拍桃菀的头顶，卷过“身体”像是给桃菀戴上了满是花（眼）苞（珠）的头冠。
桃菀鸡皮疙瘩起个没完，唯有用力抿住唇才能忍下“蛇尾”顺着她的后颈游进她衣服里的触感。
祂在舔舐她背上渗出的汗。
『菀菀，别管林欣怡了。』
『你还能同情她多久呢？难不成只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过去的你，你就想当她的“救世主”？』
『这可不行啊，菀菀。』
『虽然我理解你害怕林欣怡重蹈你的覆辙，但是对于她而言，你的保护已经是一种控制了哦。』
意识里不断传来林煦阳的笑声。
呵呵地。咯咯地。
『我不一样，菀菀。』
『我和林欣怡不一样的。我绝对不会把菀菀的善良当作是控制。』
『……是控制也没关系。我喜欢被控制。我喜欢被你控制。』
『控制我吧，菀菀。』
空气里的、地板上的、触手里的……所有属于怪物的眼珠，在此刻都一眨不眨地盯向了桃菀。
林煦阳在桃菀的意识里轻声细语。
『看着我吧。只看着我吧。』
『像以前那样依赖我。』
『像依赖chat AI那样依赖我。』
林煦阳被桃菀扇了一巴掌。
说得再准确一点，是从食堂里出来之后，桃菀三步并作两步冲向了最近的女卫生间，然后找了个空隔间把门锁上。又把缠着自己、在自己后背上蠕动的触手一把抓了出来，用力地掰断，顺便踩了几脚。
对修格斯来说，这点损伤微乎其微。以人类的感官来计量，差不多就是挨了一巴掌的程度。
被桃菀一个人丢在食堂的林煦阳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如果可以，祂倒是希望菀菀真的能扇祂几巴掌——祂实在是太想知道了，人类被抽耳光时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桃菀在抽祂时又会是什么味道。
对，人类的情绪对于祂来说是有“味道”的。
快乐是甜，嫉妒是酸，后悔是涩，愤怒是辣，悲哀是咸，痛是各种滋味混合成的苦。
兴奋是碳酸水、跳跳糖那种刺|激感官的刺痒。憎恨是底味复杂的腥臭与糟腐。
幸福很特别。
幸福也是甜的，却比快乐甜得更复杂。它就像蜂蜜，黏稠、香醇，不同的幸福有自己的黏度、自己的糖度，也有自己独特的香气。
但幸福啊，它的里面时常还会掺一些苦，一些麻，一些酸涩和一些咸辣。
且幸福，异常地容易变质。
什么时候能在菀菀那里再吃到“幸福”的滋味就好了呢……
林煦阳垂涎地想着。并不在意食堂里不断有人朝他看来，还压低声音小声讨论。
“那个桃菀也太心高气傲了吧？林煦阳对她那么好，又是帮她拿包，又是给她送温暖，她却是故意带着第三者来和林煦阳一起吃饭，中间还根本不愿意和林煦阳说话。”
“可不是嘛！”
“餐盘一扔，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真是没教养。”
“也不知道林煦阳喜欢她什么地方……是我，就算她是天仙又怎么样？老子照样一碗汤盖她那个天仙脑袋上！”
“哈哈哈……”
噗嗤——
有什么东西洞穿了越说越大声的几个学生的太阳穴，然后迅速地拔了出来。
洞开的太阳穴里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动物的卵，那些眼睛状的卵正在不断孵化，孵化出来的东西又急速蠕动着在里面不停地拱来拱去。
微黄、黏稠的“汁液”从学生们的太阳穴上流出出来，迅速地风干，水蛭般的小触手一个个地从学生们的太阳穴里掉出、掉出。
最先掉出来的小触手迅速萎缩风干，最后才爬出来的那些触手则像被人嚼过的口香糖，堵住了学生们太阳穴上的破洞。
那些破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好，粉红色的新肉转眼间和旁边的肤色成了一个色号。
学生们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有几秒的呆滞，他们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转而丝滑地聊起了另一件事。
“话说你们听说了没有？小张老师离婚了。”
“我知道我知道！这件事在我们院都传疯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侯教授看起来挺老实，没想到会是那种人！年轻时勾搭还是学生的小张老师，靠小张老师家的关系当上我们大学的教授。现在又在外面说小张老师人老珠黄，不仅和我们系的学姐搞在一起，搞大了学姐的肚子。还想潜规则好几个长得漂亮的女生。啧啧啧……”
出|轨、师生恋、潜规则……刺|激的话题让学生们讨论得乐此不疲。周围漏吃了这个“瓜”的学生们默契地放慢了吃饭的速度，竖起耳朵专心听着这边的八卦。
夹起黄焖鸡往嘴里送，林煦阳吃饭的动作没有一点变化，祂甚至连眉毛都不曾动上一下。
但，林煦阳知道，自己那些不该为人所知的小动作已经落入了某人的眼中。
——距离林煦阳两个桌远的地方，那里坐着俞菁。
盯着餐盘不敢抬头的俞菁手拿餐勺，却迟迟没有把餐勺送进嘴里。
她手一直在抖，一直在抖。抖到餐勺里的糖醋里脊都重新落回了餐盘中。
“哕——”
有学生听到了不祥的声音。
随后俞菁像是落了水的炮|弹，炸开周围所有还在吃饭的学生。
“卧|槽……！谁TMD会在食堂里吐啊！？”
抱着餐盘迅速蹿出去的学生里有人忍不住怒骂几句。
“她不吃还有得是人要吃呢！”
“呕——吃不下了吃不下了，这饭我不吃了！”
更多的学生直接连餐盘都不要了，冲出食堂嚷嚷着“晦气”。
林煦阳混在人群里，不快不慢地出了食堂。
吐在餐盘里的那个女生，她不是天生的巫。
她之所以能看到祂对那些学生做了什么，多半是因为她给自己嫁接了一双来自巫或是觋的眼睛。
用那样的眼睛盯着自己，她是想做什么呢？
菀菀不许祂随便杀人，也不许祂随便把人弄疯弄傻。那祂是不是该把那个女生丢到地牢或者孤岛之类的地方，让她不管想做什么都做不了呢？
唔……总感觉祂要真这么做了，菀菀绝对会生气。她应该会赤红着眼睛，怒叱自己“人|权侵害”什么的吧。
虽然对祂而言，菀菀的愤怒辣辣的，是别样的美味。苦涩也带着清凉，有她独特的味道。但这两种情绪与感情祂最近着实吃了不少，已经想换口味吃些甜口的了。
嗯，先放着不管吧。
有一双巫或觋的眼睛又能做什么呢？
只怕那女生之所以能得到那双眼睛，都是巫觋本人自愿舍弃了双眼。
——没有眼睛就不用“看见”。
看不见就会更加安全。
愚蠢而不自知的人才会以为自己控制得了未知的力量，能靠着那股力量称霸称王。
真正感知过不可名状的人，只会想方设法地从这种每天都只是与死亡堪堪擦肩而过的状况下逃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