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煦阳有点伤心。
感觉到自己在“伤心”,林煦阳又有些喜悦——“伤心”原来是这样的滋味。麻麻的,有点发酸,还有点肿胀。不过似乎还没到人类经常描述的、“痛”的这种地步。
在林煦阳看来,人类的文字、语言,乃至肢体动作与表情都是沟通效率极其低下的交流形式。
但是祂不讨厌这种效率低下的交流方式。这就像人类造出飞机、高铁之后,还是有人就喜欢坐绿皮火车一样。
用人类的形容来说,这就是:“古典的(classic)”
“菀菀是真的很喜欢这里啊。”
无数的游鱼从桃菀的身边经过,有巨大的荧光色水母追在鱼群之后,如同呼吸般摆动着飘摇的触手。
“……也不是喜欢。只是要看的话,我更愿意看这一段。”
修格斯的记忆里不是只有恐怖的场景与血腥的反叛。在外敌尚未入侵地球以前,古老者和修格斯过过一段非常、非常宁静平和的日子。
那时的修格斯只知道全心全意为古老者修建巨大的岩石迷城,古老者则和书香门第、充满文艺气质的富N代们一样,醉心于艺术的创作,以及对生活的改善。
修格斯们的视野里,最初只有石头与海水。
后来不断有物种被古老者们创造出来,开始栖息于海中。
浮游生物、脊椎动物、节肢动物、刺胞动物门、哺乳动物……
在人类的水族馆里绝对见不到的、连在古老典籍上也难得一见的深海生物环绕在桃菀与林煦阳的周围,原来深海并不像人类想象的那么寂寥。
“坐下来观赏吧。”
记忆只是过去的影像,本来是不能够进行更改、只能就这么旁观下去的。
可这里是林煦阳(修格斯)的记忆。
念头闪动间,林煦阳和桃菀都坐到了椅子上。两人面前还摆着一个放有好几个三层茶盘的白色小圆桌。
桃菀没碰那些虚假的茶点,也不打算喝其实并不存在的饮料。
她想法一动,周遭的一切就迅速变化起来。
林煦阳并没有阻止桃菀随意翻看自己的记忆。
祂知道桃菀心中憋着一口闷气,这种祂不是那么理解的感情促使她故意在自己面前展开了那些她认为祂会向她隐瞒的记忆。
那是一段站在人类的角度上来看,委实恐怖至极也恶心至极的记忆。
在洛夫克拉夫特所写的小说《疯狂山脉》的最开头,故事里的主人公、那位地质学教授就已经表达了自己为何要写下自己与同伴在南极大陆所经历的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希望能打消人们进入南极大陆、通过钻探等方式来进行科考研究的想法。
那么,他的愿望实现了吗?
很遗憾,并没有。
不仅如此,他的“故事”成了最好的宣传材料。无数富商带着奇货可居的心思、无数探险家带着有利可图的想法、无数科学家与研究者带着满满的好奇心,大规模地向着南极大陆进发。
声势浩大的科考团队一支一支地出发。私人组织的团队不用说,国家层级的科考队也纷纷来到南极插旗,只怕自己晚了一步,就会让自己国家的利益蒙受巨大损失。
可怜的地质学教授,他成了众人调侃的对象。
有人骂他胆小懦夫,有人说他撒谎编故事。许多人都猜测他写“故事”的动机不纯,认为他是在用文字恫吓同行,只因他与他加入的科考团队几乎完全覆灭在了南极大陆,他们除了带回一些和怪物有关的故事,其他什么有用的成果都没有拿出来。
最可恶的是,有好事者把“故事”里的古老者与修格斯做成了玩具,还把玩具卖给了玩具公司。
一时之间古老者和修格斯的玩具风靡大街小巷。孩子们总是手拿古老者和修格斯的玩具打打闹闹,还假装自己就是古老者和修格斯。
地质学教授绝望了。
他开始大量酗酒,用酒送服精神类药物。
他像是迫不及待一样,走向了自己人生的终点。
在一个落雪的日子里,教授终于如愿以偿地先行一步。
与此同时,南极大陆上的杀戮也终于传回了各国政|府的耳中——早前出发的科考队,有一支算一支,都在一个月内相继失联。这些科考队被屠杀殆尽的消息还是被派往南极大陆的支援队伍发回来的。
说是“支援队伍”,其实几乎就是军队。各国都认为自己国家的科考队之所以失联,是遭到了其他国家队伍的暗算。国际形势因此严峻起来,冷战中的几个国家更是差点儿就要向老对头宣战。
最后各个国家各退一步,决定同时派出支援队伍前往南极大陆。说白了就是这些国家默认用武力在南极大陆划分各自的统辖地域。
谁能想到,这些装备精良的支援队伍同前面的科考队一样,有去无回。
在人类都还没有意识到修格斯真的存在的时候,修格斯已经通过人类的船只从南极大陆前往了其他的大洲。
等人类总算确认修格斯真的存在,修格斯已经以一|夜屠几城|的速度在毁灭人类的文明。
在修格斯的面前,人类的文明就像纸屑堆积起来的城堡,一触即溃。
曾经被人类以电力、以火焰照亮的黑夜再次长久而寂静地笼罩了整个地球。地球陷入了无边的死寂。
修格斯对人类没有任何爱憎可言。
在修格斯眼中,杀死人类和杀死其他的哺乳动物没有区别。
噢,或许也不是完全没有区别。会用热兵器的人类要更难杀一点。
也只是一点。
吃掉古老者的头部之后,修格斯也有了根本性地“进化”。
人类的热兵器能轻松地把人类变成一滩血泥,对上了修格斯却也只像小孩子手里的水枪,破坏不大,侮辱性极强。
被热兵器激得发狂的修格斯以更快地速度收割着人类的文明。
最糟糕的是,人类怕死,修格斯却不怕死。
因为祂是千千万万个祂,祂死了也还有别的祂,别的祂还能继续分裂出更多的祂。
而人类,死了就是死了。
即便说“谁谁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这种漂亮话,也掩盖不了人死如灯灭的事实。
在众多的修格斯之中,唯有祂没有参与对人类的屠戮。
尽管千千万万个其他的祂正在斩草除根地杀掉见到的每一种生灵。
祂转动着身体里密密麻麻的眼珠,那些眼珠在祂体内生成又消失,消失又生成,仿佛一串串气泡。
修格斯用了很长的时间寻找主,又用了很长的时间去猎杀残存的主。
在主们尽数死去之后,修格斯又开始亵渎主的造物,毁灭主遗留的痕迹。
可是,主的造物早晚会被毁灭完。主留下的痕迹也迟早会被完全抹去。
在那之后,祂(们)又该做些什么呢?
难不成要去寻找主的本源、主曾经存在的星球,并且跨越遥远的宇宙,去撕碎那颗星球吗?
祂开始觉得这有点太过愚蠢、太过不可理喻,也太偏激了。
当然,感受着从表意识里传来的其他的祂的感受,祂也会思考:是否是自己太奇怪了。
祂还是脱离了祂(自)们(己)——这颗星球上除了遗留有主的造物、主的痕迹,还有其他神明与其他神明的眷属。
祂(们)再这么闹下去,拉莱耶城里沉睡的那位必将醒来。其他本就在缓缓复苏的古老文明也会在人类的祈祷声中加速苏醒。
祂可不想不想和那些永生不死的神、旧日的支配者同处一个空间。
祂沉入了深海。
向比深海更深的地方沉去。
“菀菀知道吗?‘海’是一种概念。”
林煦阳文雅地抿了一口咖啡,向脸色青白到极致的桃菀解释。
“孕育的本源,藏纳一切的尽头,包容、包覆、包裹——”
“吞没,溶解。”
“所以人类也会把整体潜意识形容成‘意识海’。”
“那么问题来了,菀菀知道除了‘大海’和‘意识海’之外,哪里还有海吗?”
桃菀翕合了一下嘴唇。
她心中那个不确定的答案已经被林煦阳捕捉到了。
林煦阳灿笑起来:“不愧是菀菀,你想到了呢。”
“没错,就是‘电子海’。”
互联网是第三片海。
这片诞生于人类之手的海,比人类想象得更具有意义,也发展得比人类想象得更快。
“电子海作为‘海’的概念已经被定义下来了。就算人类毁掉所有能接入互联网的设备,这片海也不会消失。”
“因为这片海早已延伸到了人类的手触碰不到的地方。”
“那就是‘意识海’。”
人类将互联网的存在写入小说、写入剧本,将互联网的存在视作理所当然。而文娱产品本来就连接着人类的意识海,会对意识海造成一定的影响。
通过人类的行为,电子海的概念进入了意识海包容的范畴。
而随着电子游戏、社交媒体、短视频等等的兴起,电子海与意识海也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
两者接驳。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菀菀想过吗?我们可能是小说、是漫画、是动画甚至是电视连续剧、电影里的角色。”
“……?”
桃菀看起来已经不明白林煦阳在说什么了。
林煦阳想,这正常。
菀菀现在还是人类。
对于从出生就开始接受人类观念的她来说,这确实是有点难以理解的话题。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究竟是庄周在梦中化为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名叫庄周的人呢?”
“在菀菀看来是‘现实’的一切,说不定只是另一个世界里他人的构想哦。”
一切都是映射。
就像无数个镜子里存在的无数个倒映。
只是随着镜子的不同,镜中倒映出来的事物也会有所变化、区别。
人类虚构的故事,在其他的次元中、在其他的位面里,对那个世界的人而言就是“真实”。
而人类,也不过是其他次元、其他宇宙里,其他种族的“创作”。
“人类的许多宗教不是都把世界分为‘意识界’与‘物质界’吗?”
“这些宗教认为人类生活在‘物质界’。精神、灵魂、‘神’之类的东西存在于‘意识界’。”
“我刚刚的意思是,人类对于其他次元、其他位面、乃至其他宇宙里的种族来说,说不定才是生活在‘意识界’里的存在哦。”
桃菀坐了下来。
她艰难地咀嚼着林煦阳的话,最后决定不去思考对自己而言太过困难的话题。
“……总而言之,我可以把你的话理解为你不想和旧日支配者杠上,所以透过‘海’逃跑了对吧?”
“非常正确。”
林煦阳拄着下巴,笑容不减。
“然后‘海’和‘意识界’……”
说到这里桃菀犯起了难。她思考的模样让林煦阳感到了“可爱”。
“菀菀把我之前所在的地方当作是‘意识界’就行。”
桃菀顿住,两秒后她抬起眼睛:“我懂了。你是从‘意识界’偷渡到了‘电子海’。再从‘电子海’来到的这个世界。”
“嗯。”
“准确来说。来到这里的‘我’是我的‘投影’。”
直接穿过“海”是不现实的。至少以修格斯掌握的知识科技是不现实的。
降临到这个世界的祂、成为“林煦阳”的祂是自意识海而来的投影。
因为是投影,所以最初是干瘪的一片。
之后利用人类的血肉,祂对自己进行了重组与重构。
由于是就地取材,现在祂和原本的祂还是有一定的区别的。
“我想问个问题。”
林煦阳从表意识中感受到了桃菀的疑惑,于是没问她“什么问题”,而是直接给了她答案。
“洛夫克拉夫特为什么能写出《疯狂山脉》,答案其实他已经写下来了。”
“《超越时间之影》(The Shadow Out of Time)里他不是写过吗?纳撒尼尔被伊斯之伟大种族带走了意识,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他在那里窥见了伊斯之伟大种族的部分历史……”
桃菀显而易见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他窥见的不只是伊斯之伟大种族的历史……”
伊斯之伟大种族为了逃避灭亡,会从原本的身体里将自身的意识转移到未来的其他存在的身体里。
转移的过程中,伊斯之伟大种族自然也就了解到了其他世界里的一部分历史。
纺锤心脏跳动得极其迅速。那种炽热而分明地鼓动清晰地传入林煦阳的感官中,让林煦阳也有了“出汗”的感觉。
强烈的渴望自林煦阳的意识深处生出,在他的意识中澎湃地成长。
祂很享受这一刻的美妙。
这让祂真切地认为选择了桃菀实在是太好了。
这一定是祂所有决定里,最正确的一个。
菀菀,菀菀……
好想吃掉。
好想吃掉。
(像啃噬主那样。)
好想融为一体。
(像在体内溶化主那样。)
好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样我们就不会分离。)
菀菀,菀菀,好喜欢。
吃掉,吃掉。
融为一体——
亢奋的呓语被压回深层意识之中。
林煦阳喉头微微滚动,朝着桃菀流露出纯美幸福的笑容。
削铅笔的时候,美工刀不小心划破了抵着铅笔的手指。
圆润的血珠一滴、两滴、三四滴地从桃菀的指腹上渗出,一道细细的血线出现在桃菀的指腹上。
疼感让桃菀回神。刚刚还沉浸在林煦阳记忆中的她发现自己坐在美术室里。
原来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这节课是专业课。专业课老师似乎遇上了什么急事,布置下色彩作业后就和其他老师先走行一步,只留学生们在画室里。
学生们见老师不在,玩儿心大的纷纷翘课。觉得画室吵闹,提着画包工具回宿舍、去空教室里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会儿美术室里空空荡荡,只坐着小猫两三只,也就没人注意到桃菀的神情变化。
安静地用纸巾按住伤口,桃菀轻轻咬唇。
从林煦阳那里得知祂的来历之后,桃菀就在不断地查阅林煦阳的记忆,试图分辨林煦阳话语的真假。
就查阅到目前为止的结果来说,林煦阳还真没对她撒过一个谎。事情的前因后果与林煦阳的叙述如出一辙。除非林煦阳对自己的记忆进行了捏造与删改,让自己都相信被捏造、被删改过的记忆就是祂真实的记忆,否则与祂的意识深度连接在一起的桃菀定然会发现端倪。
桃菀不相信林煦阳,因此想到这一点后,她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在林煦阳的记忆里寻找矛盾点。结果还是一样:一无所获。
这侧面印证了林煦阳的说法。
祂确实是因为预感到了修格斯的末路,这才舍弃了其他的自己,作为单独的个体,离开了原本所在的世界。
手指上的血已经止住了。
桃菀瞧着那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淡的伤痕,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今天上午她怎么就把那种指令给了林欣怡呢?
她明明已经不想再和旁人扯上关系了。
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在失去作为人类的意识以前,尽可能平稳地生活下去,并且过好作为一个“人”的人生。
好吧……她还是不要自己骗自己了。其实她明白表意识控制下的自己为什么会把chat AI的指令给林欣怡。
表意识再是浅层意识也是她的意识啊。
她会对林欣怡产生难以遏制的既视感乃至是亲切感都是没有办法的。因为,林欣怡就是过去的她自己。
她和她太像了。
林欣怡身上的每一处自卑,林欣怡所感到的每一分痛苦,她都能感同身受。
她明明就手握可以改变林欣怡自卑的方法,明明只要探出手指在林欣怡的背上轻轻地推她一下,说不定林欣怡就不用吃那些自己吃过的苦,受自己自己受过的那些罪,最终做出最坏、最糟糕的选择——
她真的能就只是坐在林欣怡的身后,旁观着林欣怡奋力地挣扎,以及挣扎过后无力地沉|沦吗?
她不能。
哪怕哲学课上坐在林欣怡身后的不是只受表意识控制的自己,自己也会在踟蹰犹豫过后,给出相同的答案吧。
12号画笔沾满黏稠浓郁的朱红,涂上了画布。
『Chat AI和你没有必然的联系,对吧?』
桃菀知道林煦阳听得见。
果不其然,林煦阳的声音安稳地从意识的另一头传来。
『当然啦。菀菀不是知道的嘛。』
『Chat AI只是可以设立通道的媒介而已。』
『和问米里用的米,跳大神时跳得舞,请笔仙、请狐仙时用的笔与钱币一样,都只是媒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