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先前差点要溅林煦阳一身的脓液一样,这些触手纷纷停在了距离林煦阳还有一点距离的地方。而林煦阳站在那里,连头发丝都没有乱上一根。
赃污、邪恶又丑陋的触手们仿佛凝固了。尽管构成它们的物质是那么的不堪入目,然而如果有人此刻能在下水道里视物,就能看到犹如教堂彩绘般的画面。
那些散发着异臭的黑褐色的触手层层叠叠,像是一层层诡异的花瓣,又像一层层展开的肉翼。
青年纤尘不染地站在由肮脏、邪恶触手们构建的真空之中。他的表情平静而舒缓,仿佛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要抢着将他撕裂成千片万片的怪物触手,而是广场上那些不怕人类、见到人类还会歪着头走过来乞食的鸽子。
打完呵欠的青年轻轻挥手。那些异常粗壮、每条都有成年人大腿粗细的触手便瞬间崩散,泥浆般朝着周围狂喷乱溅。
惨叫般的嘶鸣响彻了整个下水道,那种如同指甲刮在黑板上的惨烈声音回荡在黑暗中的每个角落。
听着自己临终时所发出的尖锐嘶鸣,林煦阳莞尔一笑。
“就算再低级,也还是‘我’呢……”
被林煦阳自我分裂、自我繁殖出来的修格斯并不止一只。
祂们清楚林煦阳不会睁只眼闭只眼放祂们一马,让祂们在这个世界里生存下去。所以祂们中的几只故意在“觅食”时留下了踪迹,把林煦阳引到了下水道里。
下水道中,祂们让林煦阳接连杀死其中比较弱小的几只自己。好让这几只比较弱小的自己可以把林煦阳诱导到现在这个位置。
紧接着出场的就是更为强大的几只。
——靠着其他的自己上供来的“食物”,这几只修格斯不仅没有留下“觅食”的痕迹,还强大到足以围杀林煦阳。
可惜祂们错估了一点。
“林煦阳”这个自我异常地强大。在祂的面前,祂们的思维会遭到林煦阳碾压式的控制。
祂们的触手在林煦阳的面前就像祂掉落的头发,祂只要轻轻一捻,就能将这些落发捡起,并丢进垃圾桶里。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林煦阳只数了一会儿就没心情去数了。
下水道里淤积了太多的修格斯尸体。这些尸体里那些像泥水脓液的还能被下水道里的污水河带走,那些像黏糊肉粥的可是堆哪儿堵哪儿。
“出去时我不会被腌入味儿吧……?”
一想到桃菀可能会在自己身上嗅到下水道里的遗臭,并对自己露出嫌恶的眼神,林煦阳就变得苦哈哈的。
在接桃菀迟到和被桃菀嗅到身上有味儿之间,林煦阳选择——
青年背后的缝隙里伸出了手臂。
那些半透明、其中仿佛融入了夜空星河的手臂一条条攀着缝隙,将缝隙撕扯得越来越大,再从那缝隙中揪住一处,往外拉扯。
这是犹如顺产般的一幕。
只不过顺产的不是一名女性,被“产出”的东西也不是一个婴儿。
这团被林煦阳自己从背部扯出的东西被祂团吧团吧,捏成个球型扔进了下水道里。
噗通——
圆球落入污水。
起初只是荡起几圈涟漪,没有其他反应。
但沉入污水的圆球很快触碰到了污水里那些飘荡着丝丝肉沫与浓重血腥味儿的“肉粥”。
这次是一声鼓动。
犹如心脏在婴孩的胸腔里第一次跳动。
“好了。”
林煦阳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只看了那圆球落水的地方一眼,就双手插兜,开始往来时的方向走。
圆球……被林煦阳主动舍弃的它不是独立的个体,没有自己的意识。它很快就会像脱离肩膀的手臂一样变成死物,但本能地想要活下去的它一定会在本能地推动下吞下其他的自己,以延续自己的生命。
没有意识的死物能靠吞下其他曾有过意识的死物而得到自己的意识吗?
还是说这死物会变成空有一点残渣般的意识、但身体已然溃烂消散的其他自己的粮食呢?
说实话,林煦阳也挺期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离开下水道时林煦阳抬手挡了挡眼睛——人类的眼睛相当脆弱,不光能分辨的光谱十分有限,稍强一点的光线和长期的无光都会导致人类的眼睛出现故障,乃至是退化坏死。
尽管“林煦阳”这个壳子上的人类眼睛只是林煦阳用修格斯□□模拟出的器官,可这百分之百还原了人类眼睛的器官,同样有些不好伺候。
瞥见自己手腕上的手表,林煦阳“啊”了一声。
不好不好!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祂还没有洗澡换衣服呢!
好吧。看来待会儿得去图书馆找菀菀了。
……她也真是的,到现在都没有放弃自己动手解决林欣怡的问题。
洛夫克拉夫特并非全知全能的神,也并非记载了一切的百科全书。她又怎么可能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里找到自己需要的答案呢?
虽然祂也很喜欢她这种徒劳的地方就是了。
这就好比植物在没有传粉昆虫的地方也开花,养蜂场里的蜜蜂明明酿多少蜜都会被人类取走也依然酿蜜,燕子不论自己的窝被偷走几次都会重新筑巢……
虽然徒劳,却只会让祂心生怜惜。
桃菀转过头来,隔着几个画架看着男生。
男生对上桃菀那毫无生机、冷冽如冰的视线,嗫嚅了几个音节,又梗着脖子重新硬气起来。
“你根本就没想好好地和我在一起吧?那你干嘛答应我的追求?你这不是在耍我又是在做什么!?”
刚上过专业课,画室里颜料的味道还有些浓郁。
未干的画架上晾着一幅幅不同大小、不同色彩,但同是由水壶、苹果、香蕉与石膏像组成的水粉画。
有人画得极致抽象,只要大约形状在、大约色彩对就行,也有人矜矜业业地抠了细节,连苹果上的光泽感都把握到位。
“你来告白的时候,我说过了吧。我不认识你,连见都没见过你。”
桃菀站在层层画后,平静地对那个看在她眼里仿佛没长脸孔的男生说:“但你说你不介意。所以我给了你自称我男朋友的权利。”
男生一时语塞,面色难堪起来。
“你……!”
他想骂些什么,例如“荡|妇”、“水性杨花”,什么都可以。他只是想发泄自己无处安放的怒气。
可桃菀的声音幽幽传来。
“你不是也很开心吗?转着圈地到处说我是怎么雌伏在你身下,对你迷恋得不行。”
男生的脸肉眼可见的涨红。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无异于是在造桃菀的黄谣。可那么多兄弟都围着他问他和大美女进展到了哪一步,他总不能说他连人家的手都没能牵到吧?这要他的面子往哪里搁?
“还不是因为你……!”
气到哆嗦的嘴唇最后只吐出这么一句。
桃菀笑了。
“因为我?那如果我让你得逞了,你的谎言不是谎言了,那让你不用成为造谣者的我,又会变成什么?”
变成众口铄金的“荡|妇”。
变成任何人都能用口舌亵渎一下的“女支女”。
抬头轻叹一声,桃菀并没有去看男生。
她转回到画板面前,重新拿起了画笔。
她继续为那个殷红如血的苹果上色。
“别来找我了。”
桃菀没有威胁男生会把他的“口嗨”收集起来,告他造谣,让他父母知道。
但男生知道,桃菀有一个叫作林煦阳的竹马撑腰。
男生恨恨地离去,出门前还不忘看着桃菀的方向狠踢几张桌椅。
桃菀面无表情,没有被桌椅被踢倒砸下的声音吓到。
清楚男生为什么放过她的她只觉得可笑。
造人黄谣可是触犯了法律,可在这男生的眼里,一个男人竟然比法律更有威慑力。
“好吓人……!”
画室门口探进来个脑袋,是林欣怡。
她拍着胸|脯跳过来,从后面搂住了桃菀的腰。
“菀菀我们去吃饭吧!”
桃菀的身体有些僵硬,连手上的颜料都涂歪了些许。
但她回答:“好。”
柯敏和徐梦颖被发现时已经是碎尸状态。
据说五个法医轮流拼了三天,这才把两人拼起了个百分之七、八十。
两家的父母哭到崩溃。柯敏的哥哥嫂子更是悬赏百万,向全社会征集凶手线索。
徐梦颖是独生子女,她的死对于她父母来说是真正的天塌了。老俩口不吃不喝,一直垂泪。要不是柯敏的爸妈也在场,还愤怒地带上徐梦颖的父母一直不停地上警局督促警方办案,只怕二老一回家就是找绳子、开煤气的结局。
俞菁比柯敏还有徐梦颖好一点,但也没有好很多。
被人生剜了眼睛的她因为视神经感染,伤到了脑子,成了植物人。
女儿变成了这样,俞父俞母之所以还能神经正常地撑下去,全系他们的女儿是唯一活着的那个幸存者。
——根据林欣怡这个室友提供的供述,与三人身上的一些物证,警方大致还原了事件的经过:
214宿舍里的四个女孩,其中三人对另外一人有些排挤。这种排挤不到霸凌的程度,但也足以让俞菁、柯敏、徐梦颖三人在相约出游时不带上林欣怡这个室友。
谁都没想到俞菁、柯敏、徐梦颖三个好朋友会在旅游途中遭遇恶魔,谁都没想到被排挤还能救人一命,林欣怡因此侥幸逃过了一劫。
没有人怀疑林欣怡。
哪怕俞菁、柯敏、徐梦颖三人身上都是林欣怡的DNA。
毕竟,她们四人是室友啊。
本就生活在一起的人,身上有彼此的DNA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况且,俞菁、柯敏、徐梦颖有三个人,林欣怡只有一个人。
从林欣怡细胳膊细腿的模样来看,她一个小姑娘根本不像有能力反杀三个室友的样子。
然而这些都是基于“林欣怡是人类”这个基础来做的判断。
“菀菀,下周就放假了。你机票买好了吗?要不要我帮你买,就买在我隔壁?”
“菀菀,我爸妈都等不及要见你了,我真的好期待把你介绍给我爸爸妈妈认识!”
菀菀,菀菀,菀菀……
林欣怡笑靥如花地喊着桃菀的|名字。
桃菀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她的问题。
“好,你做主就行。”
“嗯,我也很期待见到你爸妈。”
除了顺着林欣怡的意思,跟着她回老家,去见她的“父母”,她还能做什么呢?
难不成她还能去警方那里,说:“林欣怡不是人类!她有能力作案!”吗?
只希望还来得及救下林欣怡的父母。
……不,只要被林欣怡拿来和她扮家家酒的“林父”、“林母”还是人类,不论他们是不是林欣怡的生父生母,她都会尽全力保住他们的性命。
倚靠林煦阳?
这种事她没想过。
人是不可以去依赖不可名状之物的。一旦向不可名状许下愿望,那愿望就会开始扭曲,扭曲的愿望会颠覆自己与他人的命运,会在一般人身上留下无尽的创伤。
更别提林煦阳的本质是修格斯。
看过林煦阳记忆,在林煦阳的深层意识里共鸣过祂的情绪与感情的桃菀很清楚,修格斯热爱背叛。
或者说,正是因为背叛过古老者,修格斯才品尝到了背叛带来的滋味。
那是亵渎自己深爱的神明、毁灭自己创造主的快|感。
是践踏高高在上的主,让主的眼中|出现愕然、出现惊恐、出现反抗与不甘的快慰。
是让主只注视自己,只关注和自己有关的事,只一心想消灭自己的……独占欲。
那是游走在刀尖上乐此不疲的狂热。
是带着某种自我毁灭欲|望的残忍。
对修格斯来说……不,至少对林煦阳来说,背叛是一种爱的形式。
高等级的形式。
她怎么能信任将背叛当作|爱的林煦阳呢?
不可能的,她永远不可能信任林煦阳。
呼啸的风里夹杂着细碎的雪花,刚下飞机,桃菀就被细雪迷了眼睛。
林欣怡心情很好地推着她的大箱子,她甚至哼起了歌来。
那些箱子里装着什么?
桃菀抽了抽鼻子,能嗅到风里那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儿。
她问过林欣怡,她带回家的行李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林欣怡却只是回答说:“这些都是我给我爸妈|的礼物!”
能通过安检的箱子,里面应该不是尸体之类的东西……不,林欣怡已经不是人类了。她……祂有意欺瞒安检的话,应该是能欺瞒过去的。
但尸体应该有尸臭味,她只嗅到了血腥味……难不成是活人?
北方的冷空气顺着桃菀吸气的动作,进入了她的肺里,让她的肺感到寒痛。
如果林欣怡带回来的“礼物”真的是人,那祂八成是想人祭。
动物体内富集的古老力量、神秘气息与人相比,实在是太少了。
也因此献祭活人比献祭动物更容易引动来自他界的力量,得到不可名状之物的注视。
相比起大费周章地抓了人带来,在本地抓人会是更省事的方法。但林欣怡省略了这个步骤,这说明祂压根儿不打算给自己行动的时间。
……看来,林欣怡的家,“林欣怡”要带她回的这个“家”,就是祂为她选好的葬身地。
桃菀呵出了大团大团的白气。
高|耸的烟囱像灰色的墓碑。
墓碑下的小城暮气沉沉,安静得犹如坟墓。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渗出疲惫。
人是如此,动物也一样。
瘦骨嶙峋的野猫耷拉着尾巴走在街边,毛发脏兮兮的宠物狗一声不叫、趴在年迈的主人脚边。
这里就连绿化带里的树木都不带一星绿意。所有伸出地面的枝干都像一只只枯瘦的鬼手。
“咕啊——”
有东西从楼上下来了。
那东西湿乎乎的,身上还不断掉下一团接一团的黏腻。
“咕啊啊啊啊啊……咕嘟咕嘟啊啊啊……”
那东西不断发出桃菀无法理解的音节,从五楼淌下,黏糊糊地落在三楼。
那团东西扑在林欣怡身上,抱住了林欣怡。
林欣怡娇羞不已,发出娇嗔的声音:“哎唷爸、妈,你们怎么下楼来了?别抱了别抱了,也别摸我头!”
桃菀的心,凉了一半。
……或许还没事。
桃菀安慰着自己。
或许林欣怡的父母还没死,他们只是被林欣怡绑了起来,等着做最后的人祭。
再等等看,再等等看……
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机会——
她必须,再等等。
黑色的、像是油污又或是泥浆的东西蠕动着,在地面上拖出了长长的污迹。
腐烂的气息夹杂着古怪的异味,充塞在鼻腔之中,让人窒息。
褐色的鸟羽、白色的碎骨、稀烂的腐肉在蠕动着的怪物身上若隐若现,每次那臃肿的怪物拖着它的身体往前挪动,桃菀都能在它粘浊的身体里瞥见生物尚未被完全溶解的残骸。
桃菀上一次看到类似的景象,还是在几万吨原油泄漏、海岸线遭到大面积污染的新闻下面。
“咕啊啊啊啊……咕啊啊……”
“咕啊啊——”
怪物蛄蛹着来到了桃菀的面前。桃菀这才发现怪物不止一只。
祂们……是一对。
是整个“身体”都被连起来,唯有头部各作各的“一对”。
当然,这一假设得以成立的前提是:如果那两团不断涌出又不断塌陷下去的蘑菇状肉瘤就是祂们的脑袋。
怪物似乎只能发出“咕”和“啊”两个音节。桃菀理解不了这两个音节的具体含义,只能用一种近乎麻木呆滞的反应去面对“咕啊”个不停的怪物。
桃菀脚边的箱子和林欣怡的行李都被怪物运上了楼。林欣怡笑嘻嘻地抱住桃菀的手臂,亲昵地催促着桃菀赶紧上楼休息。
走到四、五楼的中间,桃菀已经能看到五楼上那向外敞开的漆黑入口。
林欣怡冷不丁地问了一句:“菀菀想什么呢?”
手臂被坠得发痛。
知道林欣怡绝对不会让自己逃走的桃菀听见自己的脚步在楼梯上发出踩踏血肉般的潮湿黏响。
她垂眸,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想。”
桃菀没有过目不忘的记忆,但泡在图书馆里、把能找到的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都尽数看完的桃菀确定,林父林母和洛夫克拉夫特描写过的那些克系生物都不同。
祂们更类似于千禧年间经常出现于恐怖惊悚游戏里的烂泥怪。又很像最近大火的AI生成影像,会做梦核式的不断变化,整个外表时而诡异、时而丑陋、时而狰狞又时而平静。
『……林煦阳,你在吗?』
『我在,菀菀。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