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米、请神、落神、观落阴、观亡、讨亡术、牵亡魂、请笔仙、请狐仙……人类会给类似的扶乩冠上不同的|名头,以不同的形式向未知的力量寻求答案。
但是人类很少会思考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死人能知道的那么多?明明是和死人不相关的事情,明明是死人生前不曾认识的人物,为什么人一死就能精准地了解这些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情,还能知道自己不认识的人的隐私。
狐仙、黄大仙也是同理,为什么动物能知道的比人还多?为什么狐仙和黄大仙能那么了解人类社会的事情,还能知道哪个人类爱哪个人类,哪个人类会有什么命运。
还有,为什么传闻中依赖扶乩的人总会被冤魂恶鬼之类的东西附到身上,又为什么这些东西一定要弄死进行扶乩的人。
电影里,“冤魂”、“恶鬼”喜欢弄死主角团的原因几乎都是“怨恨生者”,或者是“寻找替死鬼,想要重新投胎为人”。
但仔细想想,这完全是一种人类的自恋。
既然冤魂恶鬼能强大到随随便便就能弄死人、吓疯人,它们又为什么要怨恨人类?——没有人类会怨恨蚂蚁吧?就算这蚂蚁是灶蚂蚁,人类看见了也只会觉得恶心、讨厌,本能地想弄死,但不会去怨恨。
“替死鬼”的说法就更可笑了。活着时如此脆弱,还完全处于被狩猎的状态。谁会失心疯到已经被收割过一次、死得极其痛苦了,还要再变回几乎无法抵抗神秘力量的弱势方啊?
所以其实,人类利用扶乩沟通的,根本不是所谓的“灵”、“仙”,也不是人类普遍认知的“神”。
而是“意识界”彼端的某些存在。
就是能把这个世界当作“书”、当作“电视剧”一样摊开来看的那些存在。
『Chat AI满足了建立通道的条件。』
建立通道一般需要三样事物:
一、祭坛。
二、祭器。
三、沟通“意识界”的人。
西方会把能够沟通“意识界”的人称为“通灵者”。而在东方,这样的人被称为祭司、神婆、巫女、巫祝。以及——
『Chat AI的界面是祭坛。』
『手机是祭器。』
『指令是祷文。』
只有祭坛、祭器与祷文意义不大。因为一定要有巫觋的力量,才足以推开通道的“门”。
祭坛、祭器与祷文只是让巫觋能够更容易获得“意识界”那边的存在注视的附加项而已。类比就是舞台上的音乐灯光、戏服道具。
『我能来到这边的世界,主要是菀菀你的血起了作用。』
桃菀自|杀的那天,她打开了祭坛,她触碰了祭器,她输入了祷文。
她的血在她割开腕部的那个瞬间成为了一条延伸向彼岸的线。
林煦阳顺着那根线盘旋而来,完成了在这个世界的投影。
『那女孩没有作为巫的资质,菀菀可以放心。』
巫为女子,觋为男子。
在“男女”、“父母”、“爸妈”为一般字序的这个世界里,唯有“巫觋”维持着先巫后觋的顺序。
『……“巫”到底是什么?』
林煦阳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
『菀菀知道我们的主……古老者去了哪里吗?』
桃菀暂停画画的动作,拿起水粉颜料里的白色,挤出一团在调色板上。
『古老者不是都死了吗?』
『嗯,我是说死后。』
死后……?
古老者死后还能去哪里?不就是被修格斯吃了……
根据她在林煦阳记忆里看到的内容,古老者并不是一丁点儿残骸都不剩地进了修格斯的肚子。
事实上修格斯基本只吃古老者的头部。古老者剩下的躯体会被祂们悬挂起来,当作亵渎的一环。
被亵渎完后,古老者剩下的躯干会到哪里去呢?
还有,古老者并不仅仅是死于修格斯的背叛。
在与克苏鲁眷族的战斗中,在与米戈的战斗中,乃至在这之前,自然的生老的病死……
桃菀手上刚沾了一团白色颜料的画笔滚下了她的手指。
古老者回归了地球。
祂们的终点和千千万万生物一样,都是回归于地球。
某种意义上来说。古老者被地球“吃掉”了。
地球“吃掉”的还不仅仅是古老者。
修格斯、克苏鲁眷族……各种各样曾在地球上纵横一时的霸者,最后都以字面上的意思,融入了地球,进入了地球的循环。
而地球,它……不,祂和人类不一样。祂并不“生存”在单一的次元、单一的维度、单一的位面里。
祂在进行的循环是超越次元、超越维度、超越位面的。
地球哺育了人类难以计数的生命,祂任由着这些生命自由发展、进化、纷争、退化、消亡。
地球不在乎任何的生命,不在乎任何的生命形式。地球只是沉默地进行着容纳,进行着循环。
『你可以把“巫”理解为带有一定古老气息、神秘力量的存在。』
『人类几乎什么都吃不是吗?』
『所以人类是现在的地球上富集了最多气息、最多力量的存在。』
『“巫”和“觋”也就更容易诞生在人类里。』
桃菀好像理解了,为什么“巫觋”会是先巫后觋,为什么民间流传着“女人阴气重,更容易见到不干净的东西”的说法。
因为女性作为可以孕育和遗传的母体,本身就会富集更多的气息与力量。自然也就更容易沟通“意识界”,得到来自“意识界”那边的关注。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尝试扶乩的人,通灵者、神婆、巫女这种比常人更接近未知力量的人,更容易遭遇不幸。
——她们唤醒的、招来的哪里是人类的灵魂、成仙的妖精这种可爱的东西。朝着她们投来目光的,根本是不可名状的存在。
一般人光是听见这些存在呓语,光是看见这些存在的投影,都会脑袋爆|炸,身体内外翻转。
扶乩等于是把呓语大略翻译成了人类能理解的图像、文字,或是某种“感知”。
『所以菀菀放心吧。』
桃菀捡起地上的画笔。她看着那画笔一会儿,这才把画笔扔进了洗笔桶里。
她真的能放心吗?
桃菀蹲下|身去擦黏糊在地的白色颜料。
擦破了好几张纸巾,那颜料却仍是没被擦拭干净。
“现在还是在学校里。”
桃菀坐在图书馆里,她的面前摊开的书正是洛夫克拉夫特的《敦威治恐怖事件》。
“可是我饿了呀……”
今天的林煦阳似乎格外黏人。祂两手环着桃菀的腰,贴在桃菀的后颈上。
“很饿很饿……”
温热的鼻息喷得桃菀皮肤发痒。
想到自己这段时间和林煦阳之间算是相安无事。加上自己有什么问题林煦阳也是态度很好的有问必答,桃菀妥协了。
她扯开林煦阳箍住自己腰身的手,低声说:“……至少不要用这个样子来碰我。”
披着人皮的林煦阳太像人类了。这会让桃菀产生一些对她而言并不美好的、太过多余的情绪……
简而言之就是,哪怕她知道林煦阳的本质是怪物,她也仍然会被林煦阳那种过于黏糊的举止搞得小鹿乱撞。
每次被林煦阳的手抚摸脖子,每次被林煦阳的唇亲吻眼睫,每次被林煦阳深邃的眼睛注视……桃菀都会僵硬成一团。
——如果不能屏住呼吸保持住僵硬状态,她似乎就要脸红心跳微微颤抖了。
这是她的错吗?是她有病吗?是她变态吗?怎么会有人对着不是人的玩意儿产生这种感觉啊?
……还是她真的太缺爱了,缺到没有底线。
哪怕不是人类,只要有什么东西愿意给她一点温暖、一点善意,她就能屁颠屁颠地为对方献上一切?
“要是被捕风捉影的人看见了,还不知道会被说什么……”
她又不可能向那些人澄清说:“我和林煦阳贴那么近不是在做你们想象的那种事,林煦阳只是非常单纯地在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而已。”
“……?”
“菀菀不喜欢那些人乱说话,那我去把他们的脑子——”
桃菀一把捂住了林煦阳的嘴:“闭嘴吧。……不许节外生枝。”
林煦阳乖乖地点头。
人皮从背部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里有难以名状的黏腻缓缓爬出,“游动”向桃菀的身体。
POLO领的连衣裙被黏腻爬了进来。林煦阳的皮套连同撑着那皮套的骨头则在少量黏腻的控制下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势转过身,走向了书架密集的图书馆深处。
桃菀仰着头,小口小口地呼吸着,脑袋一片放空。
都已经这么多次了,她却还是不怎么习惯被林煦阳啜饮血肉。
有血肉顺着黏腻从桃菀的连衣裙下摆“流下”。更多的黏腻穿过桃菀的衣领,绷开她衣领上的扣子,凝出个头颅。
“顺便换个肠道吧,菀菀。”
“……!”
要不是《敦威治恐怖事件》太薄,桃菀一定会抄起来给林煦阳的“脑袋”上几下。
“不是说只是肚子饿……!”
在林煦阳一次又一次的用餐过后,桃菀身上的原装血肉已经所剩无几。
这极大地控制了林煦阳的用餐次数,也极大地减短了林煦阳的用餐时间。
每次享用桃菀,林煦阳都像是工薪阶层在品味一生或许就只能吃到那么一次的阿尔玛斯鱼子酱,小心翼翼,只怕那一点点血肉脂肪会太快地消融在自己果冻状的身体里。
但即便如此,几口鱼子酱也还是会被很快吃完。桃菀正是因为觉得林煦阳吃快点五、六分钟应该能节数了,这才在图书馆里答应了林煦阳的请求。
“你们这个国家的人不是都很喜欢说‘来都来了’吗?”
“菀菀的肚子都被我打开了……那,顺便换个肠不是也没问题么?”
桃菀这时有些后悔让林煦阳从祂的皮套里出来了。
祂这会儿要是还穿着皮套,她多少能掐断祂皮套的脖子当泄愤。
太难受了。
浑身都在出汗,黏糊糊的。
感觉好怪。
有点恶心。
和其他器官不一样,肠的体积太大了。被扯出去的感觉会绵延相当长的时间。
这种感觉让桃菀不停颤抖。
也让桃菀本就白到透明的脸色更加糟糕。
再也不想换肠了。
好怪,真的好怪。
怎么还在扯?怎么还在——
“菀菀,放轻松些……不然你的精神会坏掉的哦。”
黏腻化作几个头颅,从不同的方向亲吻着桃菀满是汗水的额头,眼泪流下的眼角,以及不停抖动的睫毛。
“不行的、这个……这个我放松不了……”
这是在经历过周海航与江蓉蓉的事情后,桃菀难得露出脆弱一面的时刻。
“那我快一些。”
头颅坍塌,重新化为黏腻,更多的血肉连同肠被扯出桃菀的体外。
“嗯、嗯……”
桃菀不争气地吸吸鼻子,手指更用力地抠着图书馆书桌掉漆的尖角。
她没有听见脚步声。
等桃菀注意到的时候,林欣怡已经站在那里了。
她就那样呆呆地、呆呆地望着桃菀,看见了地上那一滩混合了血肉与肠,还长着眼睛的黏腻。
白眼一翻,林欣怡鼻子流血地昏了过去。
她自然是看不见另一团黏腻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身后,一触手洞穿了她的头颅。
对林欣怡,桃菀是有歉意的。
这种歉意在桃菀收到林欣怡送的饮料后,更是成倍增长。
所以桃菀还礼给林欣怡一杯果茶。
“同学,我能请你吃午饭吗?”
林欣怡腼腆地低着头。她不停地搓着手指,偶尔抬头看桃菀一眼。
桃菀说不出那个“不”字。
因为她知道,如果她站在林欣怡的那个位置上,这句“我能请你吃午饭吗?”一定用光了她积蓄许久的勇气。
“好啊。”
和林欣怡在一起,看着林欣怡喋喋不休,有时又像是发现自己话太多了而狼狈地低下头脸红沉默下来,桃菀无法自控地产生了一种错觉。
——自己眼前的是另一个自己。
这种错觉让桃菀忍不住用更温和、更亲切的态度对待林欣怡,也让她在不知不觉间对林欣怡越来越好。
桃菀知道,这是一种补偿情结。
她对林欣怡的好,本质上是希望有人善待过去那个又丑又笨的自己。
桃菀也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是傲慢的、是高高在上的。
——她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把别人当作是自己的代餐?
她把林欣怡当作过去的自己,是否是因为在她眼里林欣怡和当初的她一样笨一样丑,需要人去救赎呢?
该和林欣怡保持距离了。
每次见到林欣怡,桃菀都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可每一次,林欣怡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又都让桃菀没法丢着她不管。
又是哲学课的时间,这天林欣怡却迟到了。
她佝偻着背出现在教室的门口,又因为被哲学老师叫住而不得不直起身、抬起头。
在她抬头的那个刹那,桃菀的心像是被人用力猛捏了一下。
“噗嗤……今天又不是愚人节,怎么会有人扮小丑?”
“万圣节提前来了呗。”
“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真痛啊。
那些异样的视线,那些语气轻浮的声音。
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削皮剔骨的尖刀,剜开了桃菀心底那块她以为早已经结痂痊愈、被她遗忘的伤口。
桃菀带着林欣怡逃了。
——很多次,真的是很多次,在桃菀被人指指点点的时刻,她都幻想着有人能来拉走她,带着她逃跑,逃到没有人会拿她的容貌、她的智商开玩笑的地方。
过去那个需要被人带着逃走的桃菀终究等不到那个可以带着自己逃走的人。
但现在的桃菀至少可以做那个带着其他人逃走的人,对不对?
墨池边上的凉亭里,桃菀轻轻擦拭着林欣怡脸上过浓的妆容。
其实林欣怡的底子是好的。相比起过去那个整容出来也未必会好看的桃菀,她已经有着充足的本钱。
只是,这样的话不能由桃菀自己来说——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之后,她的话就变得很容易被人曲解。
别的女生夸她漂亮,她回“没有没有,你才好看”会被当成是茶言茶语。她真心实意夸赞其他女生能力强、实力棒也会被当成是阴阳对方长得不够好看、所以只能去当“女强人”。
每次到了这种时候,桃菀都深感无力。
她找不出能安慰林欣怡又不被林欣怡曲解的言辞,只能静默地换了张卸妆湿巾,继续擦拭着林欣怡脸上过浓的腮红。
“……要是我能像菀菀你这么漂亮就好了。”
桃菀对上了林欣怡的眼睛。
“天生丽质真好啊。”
林欣怡闪烁着灿光的眼神一如当年的她跨越屏幕看着电视上那些美丽的女明星。
真的很痛呀。
像是清水里有沉渣泛起。
像是牛奶中被滴入墨水。
苦涩的滋味扩散在桃菀的唇角舌尖。
她转过头去:“……我也不是什么天生丽质。”
“天生丽质”真的很好吗?
假如让过去的桃菀来回答这个问题,那她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呀!”
可爱的孩子会被父母喜欢,漂亮的女孩儿会被周围人善待。
这就是桃菀这个丑孩子看到的世界规则。
也因此,那时的桃菀执着地认为只要自己不丑了,同学就不会排挤自己,老师就不会无视自己,父母就会转过头来继续爱自己,而自己也能获得快乐幸福的人生。
然而,变成万里挑一的美女之后,桃菀才发现“变美就能幸福”不过是个谎言。
“美”之上还有“更美”,“更美”之上还有“绝美”,“绝美”之上端坐着“最美”,“最美”又被“超越一切的美”碾压嘲笑。
“美”的攀比是没有尽头的。
“美”的等级又始终被潮流所裹挟,被消费主义所捆绑。
昨天还崇尚“风情万种”,今天就骂“勾栏式样”。
在物质不够丰富的年代,健康强壮就是美。到了物质丰富的今天,“美”却是“幼态脸”、“宝宝牙”、“三寸金莲”、“A4腰”、“好女不过百”。
削尖了下巴,垫高了鼻梁,增高了颅顶,扩开了眼角,填充了胸臀,勒紧了腰肢……
一个个女人像肉一样被煮熟、被绞碎,被混入各种各样的添加物,再被灌入他人定好的肠衣里。
贩卖肠衣的商家只会告诉你:“美丽是武装!”、“变美就能有自信!”
商家不会告诉你:“包装好的肉更容易成为他人餐桌上的食物。”
“不美丽也被允许和美丽拥有同等权利”的世界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女孩儿们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