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时间接近尾声，江蓉蓉重新整理好了着装，走到了营房门口。她见桃菀没动静，奇怪地问：“咦？菀菀你不去训练吗？”
“嗯……”
桃菀咧咧嘴：“医生说我贫血……教官看我这样就不让我训练了。他让我待会儿去食堂帮忙。”
想到自己被林煦阳开膛破肚的那一幕幕，桃菀实在是笑不出来。
之前她没有深想，到医生说她贫血她才反应过来：之所以她都被开膛破肚了、她的血还没有淌得整个家都是，应该是因为那些血的每一滴都被林煦阳享用了。
桃菀不知道自己是该后怕曾徘徊在生死线上，还是该感谢林煦阳没吞了她而是留她一命。桃菀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当自己是林煦阳的储备粮，下次林煦阳肚子饿的时候顺从地让它吃自助餐。
……算了，不想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军训。
秉持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桃菀自暴自弃地将“林煦阳”三个字抛到脑后。
末了她又忍不住想：林煦阳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呢？他不会……又去觅食了吧？
毛骨悚然的感觉涌上心头，桃菀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抹抹手臂，桃菀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挥手目送了江蓉蓉。
步兵营有好几个食堂，每个食堂都有两个炊事班轮值。
设计学院军训的区域靠近四食堂和五食堂，所以桃菀被安排到了五食堂打杂。
说是打杂，其实绝大多数时间桃菀都找不到事做。
不是她想偷懒，而是炊事班的战士训练有素，配合起来周围的人想插手都不好插手。
桃菀洗菜切菜的速度跟不上炊事班战士的需求，打菜时又无法精准地把每个餐盘里的餐食都控制在差不多的份量。她细胳膊细腿，战士们也根本不敢让她去抬蒸米饭机里新鲜出炉的滚烫米饭。
桃菀能做的，也就只有打扫卫生了。
但和桃菀一样被分配到食堂打杂的学生不止一个。暑假里玩儿high了不小心弄断了腿的男生，天生心律不齐没法承受高强度训练的女生，还有紫外线强烈过敏的男生……五食堂里另外还有四男一女和桃菀当老弱病残组的小伙伴。
食堂大厅不用她们这些学生打扫，后厨的大小六人均分下来每人也只需要打扫不大的一块。以桃菀的速度，她用不到半小时就可以把自己负责的区域打扫得干干净净。于是剩下的时间就全成了空闲时间。
手机、平板、小说、杂志都不被允许带出营房。桃菀在后厨无事可做，竟是站着发起呆来。
见状很快有男生给桃菀找来了小马扎，还有男生塞了自己的iPod给桃菀说可以听听歌。就连炊事班的小战士都贴心地为桃菀送来了两碟花生米。
在外面训练的新生们个个满头热汗、形容狼狈时，后厨里的桃菀吹着空调还有零食吃。
到了天色微暗、暮色四合时，食堂门口传来学生们的阵阵歌声，还有教官“气势不足！再唱一遍！唱不好就别进食堂吃饭！”的呵斥。
后厨里的桃菀捧着被塞满了各种肉菜的饭缸，被微微烫红了手。
“你不是贫血吗？那就该多吃点儿。”
给桃菀打饭的男生理直气壮。对着这满满当当的一缸好意，桃菀却感觉自己像个小偷。
一个什么活儿也没干，还从别人餐盘里偷肉的小偷。
因为丑，在冷饮店的窗边落座会被店员请离。
因为丑，学校的迎新节、新年晚会，没有人愿意坐在自己身边的位置。
因为丑，学校组织校外|参观、校外学习时没人愿意和自己一组。
因为丑，教科书和作业本随时会被人偷走，被人丢掉。交了作业却被老师课堂上点名批评不交作业的事也时有发生。
因为丑，所以听了无数的嘲讽讥诮污蔑辱骂，所以被人绊倒被人拿纸团砸被人拿饮料瓶砸，被人推倒在地被人推进垃圾堆里……
言语欺辱和行为霸凌是家常便饭，对比之下连无视她、忽略她受苦受难的人似乎都算是足够亲切。
桃菀想要变得美丽，不过是为了摆脱这样的日常，拥有一段普通人能拥有的幸福生活。
可现在，她得到的不是平等的对待，而是特权。
一种驾临在他人之上的、足以剥削他人的特权。
“我……我吃不完这么多的……”
好难受。感觉恶心。好想吐。
“哎呀你就尽量吃吧。吃不完再说。”
这不是自己想要的。
“我真的——”
“噢噢噢！我懂了！你是不是嫌太油了？那我重新给你打一份吧？我这次帮你把饭菜分开装，肉都沥沥油再打给你！”
找不到自己的教科书、作业本时，桃菀真的很羡慕那些一句话就能让其他人把教科书借给自己的女生。
浑身挂着垃圾从垃圾堆里爬出来，被人周围人捏着鼻子避过时，桃菀实实在在地嫉妒过那些一边喝着追求者送的奶茶，一边冲着她指指点点、吭哧轻笑的女生。
可当她成了被优待的那个、被捧着的那个，她发现体验过被人踩在脚下是什么滋味的自己——
笑不出来。
“你们听说了没有？那个绿茶|婊。”
“别说了别说了，真是想起来就气！死绿茶不就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吗？这里谁没有跟着一起晒啊？就她一个装中暑！还左不晕右不晕，将将好晕在周海航面前！她不就是想和周海航有身体接触吗？yue了！”
“她还给教官抛媚眼呢。”
“可不是吗？听说食堂现在都变成她开的后宫了。事都是别人做，她只管闲着磕瓜子。”
“你们是没看见……我们是辣子里找鸡丁，她是鸡丁里找不到辣子。”
“骗吃骗喝有一手啊死绿茶。”
“呵呵，也不知道军训结束的时候她能勾搭几个，会不会翻船。”
“真是好不要脸。”
桃菀推门进入营房的一瞬间，先前还热闹非凡的议论声尽数中断。
洗漱回来的桃菀把盆、漱口杯和牙刷归置到床底的大桶里，又把毛巾晾在了盆边。
“菀菀，别介意。”
江蓉蓉凑近过来，安慰地捏了捏桃菀的手。随后又贴在她耳边说：“对不起啊，我没帮你说话，她们人有点多，我实在害怕……”
桃菀无声摇摇头，低声应：“谢谢你。”
爬到上铺，拉过被子躺下，桃菀望着角落里只有半掌宽的蜘蛛网发呆。
没有人告诉过她，美丽除了是被爱人生的入场券，还是另一场不幸游戏的起始点。
事到如今她能怎么办呢？去求林煦阳，让他再给自己做一次“整容手术”，把自己变得平凡点？还是说她可以拼命吃胖，争取破坏这张脸、这个身体的美感呢？
但她吃不下啊。被林煦阳改造过的这个身体，多吃两口都会想吐。
而林煦阳也不是什么免费的许愿机器。
开学前的那段日子，她除了休养，也尝试着问过林煦阳一些问题。
“我是什么？嗯……用你们的话来说，我是工具。是曾经的伟大主宰制造出来的全自动工具……的一部分。”
林煦阳不像是在敷衍桃菀。
但桃菀并不会照单全收、林煦阳说什么就信什么。
“就像菀菀的身体是由无数细胞构成的那样，我也是构成我们那个整体的一部分。”
“也因为我只是一个‘部分’，所以我能做到的事很有限。”
重塑桃菀的身体，修改桃菀大姨小姨的记忆，这些都需要能源、能量类的某种东西。
而林煦阳所使用的这种“能量”的来源，无疑是血肉。
为了让“蝶变”后的桃菀能够顺利地继续人生，在桃菀醒来前，林煦阳做了很多事。
这些事包括但不限于篡改桃菀周围人的记忆，修改电子系统里桃菀的资料，抹除掉一些人存在过的痕迹。
想要再来一遍这个流程，意味着林煦阳至少需要和前次同等多的“能量”。
桃菀看过一些邪|教|徒向邪神献祭的故事，她自问做不了邪|教|徒——她的良知、她的道德不允许她为了自己个人的愿望，去牺牲他人的性命。
她想，或许自己只能这么受着。
这份煎熬是她为自己的愚蠢所付出的代价。
是她许下过分愿望的反噬。
不幸中的万幸是军训只持续一周，现在一周已经过去了四天。
再忍三天，只要再忍三天。等军训结束所有事情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桃菀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步兵营的夜晚很静，静到像是所有生灵都屏住呼吸藏进了黑暗。
沙沙……
窗外有风在刮，这摩擦声却不是来自室外，而是来自室内。
黑暗中，桃菀睁开了眼睛。
和体力消耗巨大的其他人不同，整天都待在后厨休息的她没那么容易入睡，睡着了觉也很浅。
轻轻拨开被子，桃菀侧身往床下看去。
这么晚还有人醒着？
没等桃菀看清什么，营房的门已经“吱嘎”一声。
有谁出去了？
是去见男朋友？
军训里处成男女朋友的新生并不少见，还有女生和教官交换了联系方式。虽说晚上会有老师和教官到各个营房里查房，但查房这点小事又怎么阻止得了热恋中的男女偷偷溜出去当罗密欧与朱丽叶呢？
桃菀翻身，准备重新入睡。
一道雷光从窗户外劈入，雪亮而惨白地照在桃菀的脸上。
天边闷雷滚过，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桃菀坐了起来。
不是下雨了就一定不会有人出去。今晚冒雨见面的小情侣肯定不少，说不定还有情侣就喜欢这种适合抱在一起取暖的天候。
可是，自己心中这猫抓般的焦躁感是怎么回事？
冥冥中好像有有无形的声音在不断地催促着她下床、出门，到外面看看。
好奇心害死猫。桃菀并不想做那只猫。
可她的脚不听她理智的安排，轻轻地下了床。
下铺的江蓉蓉睡得四仰八叉，还微微打着点儿小鼾。
从她床边经过的桃菀随便套上一双拖鞋就走，到走出营房、穿过走廊来到外面，桃菀才因为脚上不协调感的夹脚感发现自己左脚穿成了江蓉蓉的拖鞋。
倾盆而下的暴雨让地面变得泥泞。不同大小的两只拖鞋让桃菀在泥泞中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左右四顾，哪里都看不到人影。桃菀告诉自己：回去吧，回去吧。你出来做什么呢？说不定只是你听错了动静，其实没有人出来。你还想到哪里去找人呢？难不成你真要到误闯小情侣卿卿我我的场景里才肯停下吗？
雷响猝然炸裂，桃菀猛然回身。
一小截影子被拖入了营房后面的灌木丛里。
不要去。
不要看。
不要听。
不要——
桃菀眼睛睁得很大，被雨水打湿的双手拨开了挡路的树丛。
树丛后面，那里有几团人影。
不，那不是人影。
惨白的雷光再次闪动，巨大的雷声里，桃菀迟钝地理解了自己看到的景象。
林煦阳站在那里……不，是林煦阳这个“皮肤”站在那里。从“皮肤”中间涌出的那一团东西正吞没着另一样东西。
桃菀上一次见到类似的画面，还是比格犬咬烂了主人的拖鞋，正咽了一半的拖鞋在嘴里。
乍见桃菀，丢下没吃完的部分，林煦阳一下子钻回了皮套里。
他似乎有些害羞，连带着轻微古铜的面庞都浮着一层红晕。
“菀菀你怎么来了？”
“……这不都淋湿了吗？”
“很冷吧？”
老妈子般一叠声地问，林煦阳怜爱地用手掌擦拭着桃菀脸上冰冷的雨水。
桃菀没有打开他的手。
怪物吃人一定是不需要理由的。
就像人吃动物、人吃植物一样。
只是因为肚子饿，就吃了。
但桃菀还是忍不住开口向这个怪物请求：“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如果你肚子饿，饿得实在忍不住，你可以把我吃了。”
吃掉我。
吃掉我。
把我连皮带骨的，不留一丝痕迹的，吃掉。
让我消失在你的身体里。
让我偿还我所犯下罪。
……也让我从这个该死的世界里逃离，让我可以从这可怕的现状上移开眼睛。
幸福、被爱、爱人？
这些都不重要了。
桃菀想要解脱。
她背负不了害死那么多人的罪恶感。她背负不了今后还会有人被她放出的这个怪物吞掉的罪恶感。
“菀菀说什么呢，我怎么忍心伤害你？”
林煦阳温暖地把桃菀搂进怀里，声音缱绻柔和。
“忘了吗？你就是我的一切。我的一切行动都以让你幸福为宗旨，为目的。”
“我永远不会抛弃菀菀。”
“我会永远站在菀菀这边，永远陪着菀菀。”
一滴热泪从的眼角滑落，滚烫地落在了林煦阳的肩膀上。桃菀顿悟了一件事：
被林煦阳俘获的她，连去死的自由都没有了。
军训的第五天是一个大晴天。
蔚蓝澄透的天空中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唯有清新的空气与地上些微未干透的水痕能够证明昨夜暴雨真的来过。
和桃菀同营房的女生们并没有发现昨天还和自己嬉笑打闹的同学少了几人，所有人都默契地将那几张空出来的床位当作了堆积杂物的地方，好似那几张床位打从一开始就没人睡过。
女生们遗忘了消失的同学，男生们更是注意不到女生的减少。整个视觉艺术设计专业，只有桃菀清楚地记得那几个失踪女生的|名字与长相。
毫不意外的，那几个女生都是嘴过她的人。
带头管桃菀叫“死绿茶”的，到处编排桃菀、说桃菀勾|引异性的，还有暗搓搓在表白墙上写“瓜条”内涵桃菀的，全成了林煦阳畅吃套餐的一部分。
“嗯～～！今天好和平呀！”
江蓉蓉在桃菀身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末了她又有些奇怪地歪过头。
桃菀知道江蓉蓉在奇怪些什么。畅吃套餐那几人拉帮结党针对她，搞得整个营房的气氛都乌烟瘴气就是江蓉蓉这几天遇上的最不和平的事。没了关于畅吃套餐三人组的记忆后，江蓉蓉自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刻意感叹今天真和平。
“今天中午食堂会做酸甜鸡翅中，我偷偷多带几个回来，大伙儿分了吧。”
“好耶！”
江蓉蓉欢呼一声，其他女生也挺高兴。
倒不是几个鸡翅中就能收买人心，几个鸡翅中也没必要上升到人性趋利的大道理。女生们对桃菀的态度变得温和，纯粹是因为没了畅吃套餐后，她们就算和桃菀交好也不会成为他人攻击的对象。
和女生们说说笑笑让桃菀心里稍感安慰。
她承认她有种补偿心理——拿吃的补偿不知道自己的同学被吃了的女生们是有点地狱笑话。可除此之外，桃菀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她总不能去杀了林煦阳为畅吃三人组报仇。
桃菀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
电影里的女主是一个社会底层的小偷。她因缘际会遇上了美丽的吸血鬼姐妹，而吸血鬼姐妹里的领头者因为爱上她的眼睛，将她转化为了吸血鬼，还给了女主她所能想到的所有奢华富裕。
桃菀很讨厌那部电影的结局。
因为吸血鬼姐妹是真的把女主当作她们中的一员，而女主竟为了一个认识没多久的男人背刺家人一般的吸血鬼姐妹们。
恩将仇报，莫过于此。
抛开林煦阳那种怪物能不能被人类杀死这种问题，桃菀想，至少自己不该生出杀死林煦阳的念头。
没别的，只因为她是受林煦阳帮助、受林煦阳庇护的那个人。
就算林煦阳不是人，她也得承认林煦阳做的事都是对她有利的事，林煦阳对她就是有恩。
发现林煦阳是怪物的人，被林煦阳吃掉家人朋友的人，任何人都有资格去杀林煦阳。唯独她不可以。
追根究底，林煦阳精准挑选的“小点心”全是对她做过坏事的人。
即便林煦阳只是口头上打着这是为她所做的旗号，她也不可以否认自己就是既得利益者。
不过，桃菀也没打算用“不能恩将仇报”作为挡箭牌，悠然自得地享受林煦阳用他人血肉为她铺就的花路。
于是选择只剩下一个。
假设她输入chat AI中的指令真的可以影响林煦阳，假设林煦阳真如他自己所说，是在按照那些指令来行动的。
那么，是否只要她达到了本来的目标，也就是被人爱与去爱人，林煦阳就算是完成了指令呢？
完成指令后会发生什么？是林煦阳会得到进一步的自由，不再受限于那些指令，还是说她这个发布指令制定规则的人能重新编写规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