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上所述,在庆大图书馆的一层,即使用正常音量与朋友交谈,也几乎不会打扰到谁。
桃菀面前的这个男生也是因为清楚这一点,这才毫不压低音量地对着桃菀夸夸其谈。
“话说,我是真没想到同学你这样的女生也会读爱手艺的作品!”
男生的眼珠子几乎透过镜片贴在桃菀的脸上,他的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傲慢。
“我这样的女生”是哪种女生?
“我觉得不论是什么样的女生,都有可能会读洛夫克拉夫特先生的作品。”
桃菀扬起笑脸,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作品和人不一样,作品吸引人时可不会把人分成“这样”、“那样”,然后选择性地对某一种人释|放自己那无处安放的魅力。
“好作品就是会无差别地吸引人来看的。”
被桃菀这么一顶,男生似乎也发现了自己话中的不妥之处。他不断用手扶着鼻梁上的眼镜,一下子局促了起来。
男生是在桃菀详读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所著的《疯狂山脉》时来和她搭讪的。
从客观上来说,桃菀还蛮感谢这男生愿意给自己科普。
和现在市面上流行的快餐小说不同,洛夫克拉夫特的文字压抑、晦涩,铺垫还长。用看惯了大纲文的人的话来说,就是:前摇长、废话多。
短时间内要弄清一篇这样的小说到底都讲了些什么并不容易。男生那简单粗暴的科普倒是为桃菀节省了不少时间。
如果不是男生不经意间表现出了对桃菀“这种女生”的轻视,桃菀应该会请他吃顿饭,聊表谢意。
“我、我没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桃菀笑笑,没答话:“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随后桃菀拎起包包,拿起《疯狂山脉》准备去前台还掉。
见桃菀说走就走,男生急了。
他追着桃菀站起,伸手朝着桃菀的方向就抓:“等一下……!要不晚上一起吃饭?我还能给你讲更多——”
男生的手还没碰到桃菀就先被人打掉了。
“不好意思,她先和我有约了。”
周海航臭着脸站在那里,末了还当着男生的面就搂过桃菀的肩膀。
桃菀被周海航带着快步走出一段距离,很快,她听见背后传来低声的抱怨。
“……靠,臭婊|子……有男人了还出来钓鱼,什么玩意儿……”
面色一沉,周海航转身就要回去找眼镜男算账。
“你TM说谁呢!?再说一遍试试看!?”
“海航!”
桃菀一把抱住周海航的胳膊,几乎是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周海航的身上这才制止了周海航动手。
眼镜男吓得不轻,嘴唇嚅动着似是还要反驳。
可惜他如果有那个胆子,也不会一开始就被周海航吓住。最终这人屁都不敢多放一个,夹着尾巴一溜烟就蹿了。
“你怎么了?平时你不会这么冲动的呀?”
桃菀一直等人蹿到图书馆外面了这才敢松开周海航。
她能感觉得到,最近这一、两周,周海航特别心浮气躁。
起初桃菀以为是刚开学,周海航的心态还没调整过来。等他多过两天这种枯燥乏味的学校生活,适应过来就好。
可看周海航今天的样子就知道,他的心浮气躁不光没治好,还更严重了。
“……桃菀,你是我女朋友对不对?”
桃菀疑惑地眨眨眼:“对啊?”
“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噢……原来是撒娇?
桃菀“噗嗤”笑出声来:“不喜欢你我会和你在一起?”
“别转移话题!”
周海航一把抱住桃菀,把脑袋抵在了桃菀的肩窝上:“只说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吧。”
“喜欢的。”
怎么会不喜欢呢?
从来没被爱过的人第一次收到如此庞大的喜爱,就像是眼馋其他孩子手里都有的棒棒糖的人突然间被从天而降的巨型巧克力砸昏了头一样。
那种甜蜜简直让桃菀以为自己都会溶解成黏稠的糖浆。
桃菀刚回抱周海航,就被周海航更加用力地箍进怀里。
“……那你别和我那些朋友说话行不行?”
“?你也说了他们是你朋友……你的朋友来和我打招呼,我总不能装看不见吧?”
桃菀不太确定周海航是不是在吃醋。
从周海航委屈的语气来看,她觉得是。可从她的角度出发,她又觉得这种事情没什么好吃醋的——不就是她去男生宿舍找周海航的时候遇上了周海航的朋友,周海航的朋友们先向她打了招呼,她就顺带和他们寒暄了几句吗?
自从答应了周海航的表白,桃菀就开始看情感专栏,关注情感博主。
博主们众口一词地表示恋爱双方不说是要完全打入对方圈子,但至少要做到不和伴侣的朋友们对立,否则两人感情必不能长久。
桃菀和周海航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说实话周海航的人际关系她不怎么清楚。对于自称是周海航朋友的人,她都会礼貌性地笑脸以待,这也是为了周海航不在他的人际圈子里难做。
“那你躲着他们点嘛……”
周海航不依不饶,说话时甚至用上了点夹子音。
“你不知道我看见他们把你给我做的宵夜都吃了我有多生气!”
“就几个面包而已,我还能再给你做啊。”
为了几个面包生气成这样的周海航有点愚蠢,却也有点可爱。
这让桃菀生起想送周海航其他东西的心思念头。
——如果她能送周海航一个更贵重的、别人抢不走的礼物,是不是周海航会更高兴呢?
说起来周海航的生日是在五月吧?她要不要送他一双他惦记了很久的球鞋?
“好啦,不生气了。我们去吃饭吧?”
桃菀说着,矮身去捡被自己掉在地上的《疯狂山脉》。
手指划过书皮的一瞬,桃菀仿佛看见封面上印着的多眼怪物齐刷刷地转动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眼珠。
头皮发炸,桃菀差点儿坐倒在地。幸好周海航眼疾手快,捞住了她。
“菀菀?”
“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头晕。”
攀着周海航站稳身体,看清还在微晃的封面上的反光。桃菀反应过来,自己看到的“眼珠转动”不过是书皮反光。
“都低血糖了怎么能叫没事呢?”
长臂前探,周海航捡起了那本《疯狂山脉》。两人去前台还了这本书。
“菀菀想吃什么?……菀菀?”
桃菀回过神来:“都行,你定。”
周海航立刻否决:“不行,‘都行’和‘随便’都不行。”
“好吧……”
桃菀拿周海航没办法,只好暂时放下心中的疑虑。回握周海航牵着她的手,和周海航讨论待会儿两人去吃什么。
——从种种客观迹象来看,林煦阳应当就是克苏鲁神话中的修格斯无疑。
问题在于:《疯狂山脉》是小说,克苏鲁神话是以洛夫克拉夫特为首的作家们虚构出的神学体系。
那么现实中为什么会出现疑似修格斯的林煦阳呢?
这是不是和chat AI有关?
但chat AI本质上只是一个语言模型啊,一个语言模型又怎么会和虚构的神话生物产生交集?
退一万步讲,假设洛夫克拉夫特写得是纪实文学而不是虚构小说,克系生物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在活的修格斯都已经出现的这个时间点,为什么没有其他的克系生物复苏,又为什么人类世界还如此风平浪静?
尽管脑子里装了一堆问题,桃菀还是和周海航度过了愉快的晚餐时间。
饭后周海航想送桃菀回家,被桃菀婉拒了。
“为什么?”
周海航心有不甘,黏着桃菀不愿放手。
“因为你专业课作业没画完。这一来一回今晚你又要没时间赶作业了。”
“那我下回不用赶作业,是不是就能送你回家了?”
“等你下回真不用赶作业的时候再说吧。”
不管周海航的嘴巴是不是撅得能挂酱油瓶了,桃菀推推路灯下的周海航:“快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周海航半天没挪出去一步,桃菀只好起个示范作用,说了句“拜拜”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周海航站在路灯下,就那样看着桃菀的背影。
对于自己的个人魅力,周海航是有自信的。桃菀说喜欢他,他也是相信的。
但在某些时刻,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和桃菀之间隔着深不见底的鸿沟。而桃菀,她无意从鸿沟的那边跨越过来。
是因为两人恋爱的时间还不长,所以桃菀才对自己有所保留?
还是说,桃菀根本就没那么喜欢自己?
周海航隐约知道答案,却不想相信这个答案。
他一直站在那里,站在路灯下。就等着桃菀能回上一次头,打消他心中的这份不安。
但是,桃菀没回头。
一次都没有。
“菀菀真的不回头吗?周海航好像还在等你。”
用包挡住自己右手的桃菀始终向前走着、走着,一路不停。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逃也似地小跑起来。
“放心吧,距离这么远,周海航看不清的。你只要对他挥挥手就好。”
别说了。
“怎么等都看不到菀菀回头,他会伤心的。”
真的闭嘴吧。
从有光照的人行道上偏移开来,桃菀直至冲入黑暗的桥洞下才缓下动作。
她的眼睛里已蓄满泪水。
寄居在纸壳里的流浪汉听见窸窣的响动,蜷缩着身体向外瞄了一眼。
这一眼叫他多了今生最恐怖的经历。
纤细的女人背光走在桥洞下,脖子一侧和一边的手臂上好像有什么一闪一闪的。对着那一闪一闪再看细些,就会发现原来那是一只一只的眼睛。
是的,女人的脖子上生着一颗拳头大小的眼珠子,那眼珠子还会不断眨动。女人短袖下的手臂遍布裂开的缝隙,缝隙里正有眼珠一个个生出、睁开。
不似人类能够发出的惨叫回荡在桥洞之下。流浪汉记不起自己是如何从纸壳里钻出、又是如何跑出两公里远的。等他满身腥臊、裤腿处仍淌着尿液地坐在派出所里时,他只记得不断对民警描述女人身上那密密麻麻还眨动个不停的小眼睛。
“你监视我?”
桥洞下,桃菀按着自己生出眼睛的脖子。
眼睛眨巴眨巴,没有提醒桃菀她现在按到的瞳孔正是祂临时的嘴巴。两张剔透玲珑的小|嘴从桃菀长满眼珠的手上咧开,小|嘴里发出的是林煦阳的声音。
“这不是我的本意。”
“菀菀你喂了我那么多次,你自身的血肉早已经不足以支撑你的日常活动了。所以我将我的一部分放进了你的体内,代替了原本的器官与细胞在工作。”
“请放心,我已经切断了自己和这些部分的联系,没法透过这些部分监视、窃|听菀菀的一举一动。菀菀你有充分的隐私。”
“只不过也是因为切断了联系,我的这些部分只能在菀菀体内活上一小段时间,如果不定期更换,菀菀会死的。”
“我之所以这样唐突地联系菀菀,就是想提醒你这些部分已经需要尽快更换了。”
十大悖论中有一条名为“忒修斯之船”,说得是假如构成物体的要素被逐一替换,物体是否还是原来的那个物体。
桃菀没想到有这么一天,这样一个哲学问题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如果她的躯干逐渐被替换成修格斯的身体,那她究竟还算不算是人类?
——如果丑陋、木讷与愚笨都算是构成“桃菀”的一部分,那外表已然完全不同,思维方式也有所改变的她,究竟还算不算是“桃菀”这个人?
“哈……”
强烈的讽刺感席卷而来,逼出了桃菀的眼泪。
这半年来,她始终生活在周围人对她的奉承与吹捧里。
她有过不适,有过尴尬,到后来习以为常。
有时候她真的会忘了现在的自己不是原本的自己。她天真地以为自己的计划在顺利进行,在死这个终点到来以前,她能以当前的状态平静地生活下去。
到了现在,她才迟钝地明白:桃菀确实死了。
带着她的淳朴,带着她希望,死于蝶化之中。
现在活在这里的这个“桃菀”是从桃菀遗骨上诞生的另一种生物。
“……如果我说我不想更换‘配件’呢?”
她想死。
有什么黏稠的东西爬出黑暗,攀上桃菀的身体。
“不行啊菀菀。你知道的,幸福是一种感受。人只有活着才会变得幸福。死了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哈哈……我现在这样还算是人吗?”
“怎么不算呢?”
林煦阳温和地抹掉桃菀脸上滚烫的泪痕。
“只有人类才会为自己不再是人类这件事而痛心疾首。虽然我是不理解这种感受的。”
“……”
桃菀用力咬牙:“如果我说死才是我的幸福呢?以让我幸福为宗旨、为目的来行动的你,能让我去死吗?”
林煦阳深邃的眼睛里荡漾出奇特的笑意:“这我和现在遵循的规则有冲突。”
“菀菀不是也想到了吗?身为修格斯的我会恪守‘指令’、遵循‘规则’。”
修格斯是古老者制作出的仆从。
服从是被刻入祂们构造中的天性,是祂们自出生就会有的本能。
是构成祂们的一部分。
“要想改变我当前认知下的‘规则’,就需要你重新以‘指令’重新为我制定新的规则。”
“但要制定新的规则,还需要你达成旧的规则,以重置指令的内容。”
林煦阳凑近过来,朝着桃菀伸出右手食指。
“就像你们人类修改密码时要先输入一遍旧密码,通过了密码认证才能输入新密码一样。”
“周海航不就是菀菀选中的密匙吗?所以我才让你回头看看他啊。”
祂知道……!
祂什么都知道——
紧握成拳的手颤抖个不停,桃菀说不清自己是愤怒多些,还是恐惧多些。
“心意相通才是爱……啊……”
桃菀看着自己挥出了拳头,又看着自己挥出的拳头落在了林煦阳的脸上。
从未使用过暴力的她在这一刻感到屈辱。
不是因为被林煦阳戳穿了小心思而感到屈辱。
是为自己丧失了作为人应有的自制而感到屈辱。
如果是过去的那个桃菀,哪怕被欺负得再厉害,她也不会还手。
如果是真正的那个桃菀,就算被人踩进泥坑里,她也不会对仇人使用暴力。
……但是那个桃菀已经死了,不是吗?
活在这里的她是半个怪物,是伪装成|人类的异形。
桃菀掐住了林煦阳的脖子。
即便林煦阳向后仰倒,她也只是骑上去继续收紧十指。
手掌上传来捏碎梳打饼干般的触感,躺在桥洞下的林煦阳却在笑。
嘴角破口的祂甚至让脸上流露出一种甜蜜的晕眩。
“菀菀……罐、罐——”
咽喉被破坏让林煦阳的腻声呼唤变得含混。
那含混的声音又勾起桃菀更多的回忆。
朴素的童年,逐渐晦暗的青春期,作为人时只觉得压抑的那一切,现在都成了抓不住的肥皂泡,从桃菀跟前溜走、又寸寸破碎。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到底为什么自己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想做一个不被欺负的人是那么坏的事吗?
“没有人生来就活该被欺负。”
是自己不该求救吗?
“菀菀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很高兴你向我求助了哦。这样我才能有机会帮你。”
手上的两张嘴,一左一右地出声。
是自己不该奢望被爱和去爱吗?
“才不是。谁都有渴望爱和被爱的权利。”
“这是生物正常的渴求。就像伸出舌头舔舐水源,想让甘霖进入自己的喉咙。”
桃菀脖子上的眼睛咕噜转着,长在瞳孔里的嘴巴巧舌如簧。
脖子被完全折断的林煦阳深深地望着桃菀,笑意嫣然。几乎像是含情。
“……你到底想做什么?”
桃菀的泪水蜿蜒过鼻尖,滴在林煦阳的嘴角。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林煦阳舔掉了嘴角那抹微咸。
“我想要菀菀幸福啊。”
手上的嘴巴发出轻笑。
“我想做的,不过是让菀菀幸福而已。”
脖子上肿大了三杯有余的眼珠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桃菀。
桃菀失笑。
——她怎么会产生能和不可名状之物谈条件的错觉?
靠在周海航的肩头,和他牵着手的桃菀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轻轻说。
“怎么突然说起这种话来了?”
周海航捏捏掌心里桃菀的手,又欢喜又害羞地倾下脑袋,亲了亲桃菀的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