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着时我最大限度地保障了你的身体机能。但意识一个多月没有回到身体里,你的意识多半一时间适应不了身体的沉重。”
男生掰开桃菀的手指,把一个杯子塞入桃菀的手心。
他见桃菀像见了鬼一样看着他,亲热一笑,问:“这是菀菀喜欢的样子吧?不喜欢的话,我还可以换。”
什么意思?什么可以换?
他怎么会知道——
桃菀屏住了呼吸。她已经想起自己曾经对“林煦阳”描述过自己的理想型。
所谓的“理想型”其实不过是桃菀的胡说八道。
自打她意识到自己的容貌让人多看一眼都是对他人视力的伤害后,她就没奢望过哪个帅气男孩会对她有哪怕只是一点的好感。
在桃菀的心里,她即便能找到一个爱她的人,对方也必定和她一样其貌不扬,至多是相貌平平。
因此在诉说自己的“理想型”时,桃菀用了很多夸张的描述词,还搬出了许多历史上有名的美男子。
说实话,就连她自己都无法想象自己的形容变成现实后会综合在一张什么样的脸上。
眼前的男生却很好地诠释了她对美男子的各种想象。
“林、林煦阳……?”
桃菀磕巴着,喊出了一个名字。
“嗯,是我。”
对方却轻易地应下了那个称呼。
桃菀开始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装了蜂蜜牛奶的杯子滚落在地,桃菀探手抓住林煦阳胸|前的衣物,急切地、恳求地红了眼眶。
“请、请让我回到我原来的身体里。我……”
桃菀无法背负抢走他人身体的罪恶感。那种罪恶感会让她无法呼吸。
即便这里只是虚构的世界,她没有真的抢走别人的身体,这种已经看不出原本一丝模样的改头换面也会让她陷入“自己是谁”的自我怀疑之中,让她不能很好地面对自己。
“我想回我自己的身体里……”
就算真实的自己是丑陋的。
是不堪入目的。
但至少,那是自己的身体。是自己唯一拥有的、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的财产。
“菀菀在说什么啊?这就是你的身体啊。”
林煦阳温柔地抹掉桃菀眼角的泪花,它……不,他的话却让桃菀愣住。
什么意思?
这是她的身体?
这种脑袋不一样、身材不一样、身高不一样,连身上该有的痣和瘢痕都统统消失的身体,怎么可能会是她的身体?
“菀菀不是想变‘漂亮’吗?虽然我认为原本的菀菀就很美……但这是菀菀的心愿吧?”
“嗯,横竖这层的碳基的外壳再怎么变,里面盛满的也依旧是菀菀。那当然是让菀菀开心更重要了。”
林煦阳笑得很灿烂。
那灿烂不带一丝阴霾。
“人类的技术太低下了。我担心他们无法很好地完成菀菀的心愿,所以亲自实现了菀菀的愿望。”
桃菀沉默下来。
她惨白着脸低下头去,又拼命地抬起头来,看向林煦阳的眼睛。
“这里不是现实世界吧?”
“这里不是走马灯……是你为即将死去的我、创造的虚构世界吗?”
是虚构世界的话,那外貌上的改变一定能轻松还原吧?
就像游戏角色穿脱皮肤那样。
“哈哈……”
林煦阳轻笑出声,抚摸过桃菀完美的面颊。
“菀菀眼中的我未免也太过厉害了吧?”
“不过很遗憾,现在的我做不到虚构一个世界来承载我们两个哦。”
那就是说……
那就是说——
瞬间,桃菀的脑海内炸开了无数的片段。
那是五官被拆开又被重组的大姨小姨。
那是据说在桃菀六岁那年就意外身亡的桃菀父母。
那是桃菀父母原本应有的、和别人一起组建的家庭,同别人孕育的孩子。
那是坠楼而亡的学校混混。
那是掉进下水道里的李琳。
那是发疯的班主任。
桃菀冲进卫生间呕吐了起来。
一个多月都没有进食过的她其实呕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她只能不断干呕,不时吐出些胃液和胆汁来。
说桃菀心理素质差、经不起风浪也好,说桃菀马后炮、矫情也罢。总之,在现实世界里,桃菀真的做不到把有人因自己而丢了性命这件事当作没发生过。
这并不是说年仅十八岁的她比周围其他人善良很多,桃菀纯粹是无法承受自己害死了别人的罪恶感。
更别提现在这个“别人”已然轻松超过了十人。
“菀菀,你哪里不舒服?要紧吗?”
“我给你冲了淡盐水过来,不喝也漱漱口吧。”
一门之隔的地方,那里站着林煦阳。
不想沾到从门缝透进来的林煦阳的影子,桃菀连滚带爬离开门边,缩到了角落里。
阿公阿婆都是腿脚不太灵光的老年人,为了方便他们日常淋浴和擦洗身体,阿公阿婆家的卫生间里既没有做干湿分离,也没有装上浴缸。这里仍旧维持着水泥地板加瓷砖墙壁的80年代风格。
被林煦阳换了身真丝睡裙的桃菀像是感觉不到瓷砖的冰凉。她抱膝靠在墙上,缩紧身体,抖成一团。她根本无瑕去在意自己身上的轻薄睡裙是不是蹭到了角落里的污渍、霉斑和地上的水迹。
那个“林煦阳”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chat AI的实体化?
不可能。如果chat AI会实体化成这种怪物,在chat AI被做成APP以前,它的研发者周围就该怪事频生了。
那是通过chat AI召唤来的怪物?
也不对。那个比她更早接触到chat AI的女生一直都很正常,也没听说她家里有人去世或生病什么的。
好吧,换个思路。首先不要去想chat AI和那个怪物是什么关系,只客观的看待那个怪物。
什么东西才会长成蠕动的肉糜状?不、不对,它最初并不是肉糜的样子……它更像是一片黑影,因为被吹了气进去,这才立体起来,变得会蠕动的。
那么一片黑影是怎么变成一团肉糜的?
难道是——
“呕……”
捂住嘴巴,桃菀又想吐了。
既然她的父母不是真的在她六岁时出了意外,那么她的父母、还有她父母后面另组家庭弄出来的孩子们去了哪里?
坠楼的那几个小混混据说摔得一团稀烂,身体的泰半都找不回来,以至于追悼会时几家的父母要么是买了纸人代替遗体,要么是只放了遗像和小混混身前爱穿的衣物在棺材里。那么这些小混混失踪的那部分|身体,又去了哪里?
晕过去前,桃菀是亲眼看着“林煦阳”剖开她的肚子、啃噬她体内的脂肪的。
结合她这几乎像是换了个身体的外表来看……
人类的血肉对“林煦阳”来说,或许就是橡皮泥吧。
他能就着桃菀原有的“素材”捏一个桃菀理想的身体,自然也能用其他地方得来的“素材”为自己捏一个人类的躯壳。
游戏里把这种假装成|人类的怪物称作什么来着?
“伪人”。对,就是“伪人”。
“林煦阳”正是名副其实的伪人。
“菀菀,我进来了哦。”
卫生间的门开了。仿佛它原本就没从里面锁住。
桃菀惊弓之鸟般弹起,却只是撞在贴满老旧瓷砖的墙壁上,撞得脑袋和肩膀都疼。
林煦阳逆光站着。他的身体在桃菀身上洒下一片足以笼罩桃菀整个身躯的阴影。
自己周围的人死了那么多,自己也会是下一个吗?
还是说这个怪物暂时没玩腻她,不会轻易杀了她。但他会逼疯她,就像逼疯她班主任那样,一点点地摧毁她的意志,打击她的精神?
为什么?
……哈哈,真好笑。她怎么能问一个怪物“为什么”呢?
怪物玩弄人类、逼疯人类、杀死人类还需要理由吗?人类虐杀动物的时候也不会对动物解释为什么吧?
左右都不过是为了获得某种病态的快乐罢了。
影子倾斜了下来。
桃菀抖着唇,叫不出声。
“地上很冰的。还不干净。”
“这些天我忙着帮菀菀实现愿望,也还没来得及打扫卫生刷卫生间。”
林煦阳打横抱起桃菀。
把她抱回了房间的床上。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你会善待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林煦阳的手很大、很温暖。
谁又能想象得到这温暖的皮囊里装着的竟不是血肉,而是一团不可名状的东西呢?
“人类的身体可是很脆弱的。你再在卫生间里待下去就该生病了。”
脏了的真丝睡裙被放在床脚,又从床脚滑落到了地上。
桃菀不敢出声不敢动,任由着林煦阳帮她换了衣服。
“菀菀,”
桃菀发不出声音,又不敢完全不作回应。
她颤抖着“嗯”出一声,音调嘶哑地像是刚吞过一把滚烫的沙子。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林煦阳在笑。
温柔地、绅士地。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你可以放心地信任我、依赖我。”
但桃菀只要一想起林煦阳这双温暖的手、这张好看的脸或许是由她父母的血肉构成的,她就反胃得紧。
得逃走。
得从这怪物身边逃走。
可是自己能逃到哪里去呢?
大姨小姨会被怪物轻易地篡改记忆,她们根本护不住她。爷爷奶奶……她没有爷爷奶奶的联系方式,甚至都不确定爷爷奶奶是不是还活着。
就算她顺利地逃了,就算她找到了愿意接济她的人……谁又能保证这怪物不会追上来呢?
如果她的逃走激怒了这怪物呢?
死了还好,死了算是解脱。要是这怪物不肯让她死呢?
要是这怪物就是要她活着,还把她也变成了怪物……那她该怎么办呢?
绞尽脑汁也只是让问题越来越多,桃菀再不敢思考下去。
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桃菀讷讷发出“嗯”的声音。
“那菀菀好好休息吧。”
林煦阳为桃菀掖好被子。
“再过两个星期大学就要开学了。军训前你得适应你现在的身体。”
大学……
想起高考前那些对大学的憧憬,桃菀一时间恍若隔世。
“睡吧,菀菀。做个好梦。”
“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哪怕在梦里也不例外。”
这还做什么好梦?
看来今晚注定是个噩梦夜了。
被林煦阳用手掌抹下了眼皮,桃菀老实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这一觉睡下去,就不会再睁开眼睛。
再怎么不想睁开眼睛,新的一天还是会在固定的时间来临。
桃菀拖着发虚的身体,疲惫地在烈日下站着军姿,顺道听教官训话。
和很多把军训放在校园里进行的大学不同,庆大的军训被安排在了距离城市有段距离的步兵营里。
也因此,大一新生早上六点就得到校内签到,跟着六点半排队登上前往步兵营的大巴。
大巴七点整开始顺序发车,之后经过约莫四小时的颠簸,大一新生们就来到了位于远郊的步兵营。
桃菀昨晚紧张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临近天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闭了会儿眼。这会儿站在大太阳下听训,她眼前一片蓝光,脑子也昏昏沉沉。
镜头里的女明星一个赛一个的纤细苗条,夸赞女明星的弹幕永远都是:“好瘦!”、“脸好小!”、“皮肤好白!”、“身材保持得太好了!”从来没人告诉过屏幕前的桃菀,得到这种纤细的“美”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身体变瘦以后,桃菀虚弱了很多。过去她八百米能跑个女生里的中上成绩,现在她但凡稍微运动一下,两条腿马上就像踩上了棉花,轻飘不说,还摇摇晃晃的。
骄阳似火,无形的火舌舔舐在人的身上,热感渐渐化为了痛感。
桃菀汗如雨下,视野迅速模糊模糊。
“怎么?这样就不行了?给我站端正了!把肚子收回去!把胸挺出来!”
几个教官游走在学生之间,偶尔发出巨大的音量,厉声呵斥站姿不规范的学生。
桃菀很怕教官检查到自己这里时也发出那种巨大的吼声,她努力地维持着站姿,裤管里的腿脚却在无意识地打颤。
“站好!!”
距离桃菀两排之隔的女生被教官吼了,肩头猛颤的人却是桃菀。
眼前一阵阵发黑的她再也控制不住,身体一下子歪倒下去。
“同学!喂同学!”
似乎有嘈杂声在周围响起,桃菀听不真切,意识瞬间中断。
一点凉感扑面而来,像一个小勾子,勾住了沉入黑暗深渊里的桃菀的意识,将她几乎涣散殆尽的意识碎片捞了回来。
倒下时没来得及感受到的剧烈疼痛迅速地侵袭桃菀的大脑、再从桃菀的头部扩散到她的全身。
没想到醒来会比晕倒时更受折磨,感觉自己的头都快要爆掉的桃菀呻|吟一声,刹那间又出了满身的冷汗。
“同学、同学?同学你醒了?”
有声音拨开纷乱的耳鸣,轻轻钻进桃菀的耳朵里。
头很痛,身体也很痛,还有胃里这股翻搅得厉害的呕吐欲……
难受的感觉折磨得桃菀想要逃离,于是她迅速转移注意力,循着喊她的声音看去。
说话的是个男生。他戴着军训用的迷彩帽子,身上和桃菀一样,穿得是同款迷彩训练服。可即便是这样的打扮,也掩不住男生出色的容貌。
他有一双迷人的桃花眼,睫毛很长,眉毛修整得十分整齐。薄薄的嘴唇给人一种半是刻薄、半是轻浮的感觉。但这双眼和这张嘴结合在一起,配合男生高挺的鼻梁,就给人一种男生多情而柔情的印象。
见桃菀挣扎着要坐起来,树荫下的男生也不制止,他只是把桃菀的帽子还给桃菀——刚刚他把桃菀的帽子拿在手里给她扇风,桃菀感受到的凉意正是来源于此。
“你中暑了,最好再休息一会儿。这里有水,给。”
男生给桃菀递来一瓶矿泉水,递来前还贴心地帮桃菀拧开了盖子。
桃菀没怎么和男生说过话,干巴巴道了声谢就低下头用水堵住了自己的嘴。
没办法,过去的十几年里,她时常自卑于自己的容貌,因此养成了极为内向的性格。在男生们拿她这个丑女喜欢谁当作羞辱其他男生的话柄后,她更是不敢再和任何男生多说一句话、多有一点眼神交流。
她太害怕自己的任何一点行为都会被欺负他的小混混解读为她“喜欢”谁。她更害怕被她“喜欢”上的男生会大发雷霆地来找她兴师问罪,羞辱她癞|□□凭什么想吃天鹅肉。
男生像是没想到桃菀对自己会这么冷淡。他抓抓脸,没话找话:“你要是觉得尴尬,那我去叫个女生来陪你?”
桃菀连忙摇头:“不必麻烦……”
“哈哈,那我就心安理得地再偷会儿懒了哈。”
男生双手抱在脑后,惬意地靠在了树干上。
他这幅正大光明的偷懒样倒是让桃菀心里一下子松快了不少。
男生的|名字叫做周海航,这是桃菀回到女生营房后才知道的事。
“菀菀你是没看见,当时你往旁边一晕,周海航立刻一个箭步上来就抱住了你!”
江蓉蓉捧着脸尖叫起来,比桃菀这个当事人还亢奋。
桃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尴尬地赔笑。
江蓉蓉和桃菀是一个专业,两人学号连在一起,因此大巴上的座次、营房里的床位,乃至训练时的站位都是挨着的。
内向的i人桃菀面对江蓉蓉这种自来熟的e人总是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没有办法。
只是江蓉蓉除了性格活泼,为人也坦率真诚,她这样的人很难让人讨厌。桃菀不擅长应付江蓉蓉是事实,对江蓉蓉也生不起一点恶感却也是事实。
“周海航肯定是对我们菀菀一见钟情了!”
江蓉蓉亢奋地说着,边说边鼻孔喷气,一副磕CP磕上头的粉头模样。
“周同学只是热心肠……”
桃菀没法直说她觉得周海航只是想利用她躲树荫下偷会儿懒而已。
江蓉蓉才不听她敷衍,继续兀自兴奋:“你们是院花配院草,很般配啊!啊……就是周海航早上被教官强行剃了光头,现在可能会有点丑。”
江蓉蓉这么一说,桃菀才想起来早上在操场,好像是有个染了金发的男生被教官按着硬把头发给全推了。
想到周海航焊死在头上的迷彩帽子,桃菀忍俊不禁,噗嗤一笑。
“死绿茶。”
唐突的,一句话刺入了桃菀的耳中。
桃菀下意识地向四周看去,却见女生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没人抬头。
死绿茶……不会是在说自己吧?
桃菀抿了抿唇,随后又宽慰自己:自己没做什么能被骂成绿茶的事情。再说今天才是军训的第一天,她和这里的大多数女生都还不认识,没道理会有人恨她恨到当众骂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