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孩子!”
大姨感叹一声,摸摸桃菀的头:“你爸妈不就是——”
话到这里,大姨忽然卡住。
她的五官开始颤抖,眼珠子也随之三百六十度地转动。
桃菀吓了一跳。去看小姨,只见小姨张着嘴巴,眼珠子转动得比大姨更快。
血色人型伸出了两条“手臂”。
长长的手臂按在大姨和小姨的脸上,瞬间,大姨和小姨的脸像游戏里卡了BUG的人物建模,五官被拆散开来,又被一点一点地拼装回去。
咕叽、咕叽——
是血肉搅动的声音。
一道血线从大姨的头顶流下,两道血线从小姨的眼角滑落。
咕叽——
终于,大姨和小姨的脑袋被重新拼装完毕。两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回过神来。
大姨先是轻叹一声:“是阿公阿婆的事对你的刺|激太大了吧?”
随后大姨让小姨一同坐到桃菀床边,两人一左一右握住了桃菀的手。
“菀菀啊,你爸妈在你六岁的时候出了车祸。”
小姨说罢,抱着桃菀连连垂泪。
大姨轻拍妹妹后背,也抱住桃菀:“没事,想不起来就别去想了。大姨小姨都理解。”
桃菀大睁着的眼睛里没有泪水,也没有悲戚。
她的视线越过大姨小姨的肩膀,看向默默收回“手臂”的血色人型。
『谢、谢。』
她以口型朝着那血色人型,朝着林煦阳说。
这里不是现实。
这里是虚构世界。
这里是林煦阳为即将死亡的她制造的,用以实现她愿望的世界。
因为是虚构的世界,所以总是霸凌自己的男生忽然坠楼很正常吧?
毕竟这些无心学习、显然也没可能考上大学的小痞子最近都找不到陪他们玩□□过家家的玩伴。他们会无聊到学着灵异主播、旅游主播那样,跑去城郊的烂尾楼打卡也很正常。
烂尾楼虽然当初是按照五星级酒店的规格去建设的,但烂尾楼毕竟是烂尾楼。晚上的烂尾楼里没有照明,烂尾楼的地上墙上也处处都是突起的钢筋,不规则的窟窿,与令人脚滑手滑的青苔。
在这样的烂尾楼里行走,脚滑很正常。
脚滑后不慎踏进坑里、摔下楼去,也很正常。
因为是虚构的世界,所以总是笑话自己、排挤自己的女生忽然掉进下水道里很正常吧?
毕竟这世上就是会有没公德心的人拿弹弓打坏路灯,就是会有人为了卖废铁偷走人行道上的井盖。
漆黑的夜里,即便用手机当电筒照明也有看不清脚下的时候。急着回家的高三生会失足掉进没有盖上的下水道里很正常。
因为是虚构的世界,所以总是把值日生的活儿推给自己,要自己“为班级做贡献”的班主任会忽然发疯很正常吧?
毕竟班主任总是劳心劳力地关心自己班里的每一个学生。她会耐心地把所有学生都分成三六九等,并按照三六九等把学生们摆在他们“应该在的位置”上,致力于让每一个学生都能为伟大的班集体升学率作出一份贡献。
这么劳心尽力的班主任会神经衰弱很正常。
精神衰弱的人自己吓自己很正常,自己吓自己的人看到任何风吹草动都以为是自己看到了怪东西很正常。
总是看到奇怪东西的人被吓疯也很正常。
是的,一切都很正常,所有都很合理。
因为这里是虚构的世界。
是以实现桃菀的愿望为目的被建构出来的虚构世界。
是桃菀死前看到的虚幻走马灯。
桃菀一点都不觉得欺负了自己的人在这个虚构世界里死去有什么不合理的。
她只是忍不住感慨:原来自己是这么记仇的人。原来自己对那些欺负自己的人的怨恨,远比自己想象得要深刻。
“虽然我觉得李琳罪不至死……不过算了。”
走在河边林荫道下的桃菀喝完最后一口杨枝甘露,随手把空杯扔进垃圾桶里。
“谁让她已经死了呢?”
名叫“李琳”的正是那个晚上回家时一脚踩空、掉进了下水道里的女孩。
其实那个下水道并不深,只要掉进去的人没摔断腿,自己也能从里边儿爬出去。
但问题就在这里。
李琳摔进下水道后,因为用来照明的手机脱了手,她陷入了一片肮脏的黑暗里。
黑暗让她恐惧,恐惧让她失去了冷静。
李琳拼命地想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然后就在她爬出来的一瞬间,一辆送外卖的电动车疾驰而过,正好轧在了李琳的头上。
一间学校、还是同一个班级接连出了两起命案,死了好几个学生。这让高三年级的气氛越发沉闷紧绷,却也让学生家长、校方乃至是警方都更能理解一夕之间疯了的高三(4)班班主任。
听说班主任被送去了省外的一个精神病院疗养。至于她是不是能治好疯病回归教坛,没人关心。
在乎孩子成绩的家长们都在给学校施压,试图让高三(4)班换一个有资历、有成就,还能镇得住场子的精英教师。
不在乎孩子高考成绩,早就为孩子做好其他打算的家长们则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关心孩子的班主任是谁。
随着高三教室里随处可见的高考倒计时从三位数的白字被换成两位数的红字,学生们再不关心其他。所有人都像是屏息以待的猎手,只恨不得能快点结束这场压抑至极的会战。
作为唯一一个知晓这里是虚构世界的人,桃菀非常放松。她甚至可以说是在享受着自己的校园生活。
这是她自上小学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校园如此有意思,生活如此有滋味。
偶尔,桃菀也会想“林煦阳”有必要把这个虚构世界构建的如此真实吗?末了她又笑自己。
虚构世界越真实才越能让她有自己活着的实感啊。“林煦阳”不是让她走马观花地完成自己的心愿,而是切切实实地让她体感愿望实现的过程,这是对她的关照啊。
“煦阳,谢谢你。”
人要有感激之心。对于“林煦阳”为自己所作的一切,桃菀都感到感谢。
哪怕“林煦阳”的所作所为有时候真是挺过激的。
“我现在真的过得特别开心。”
在这个父母没有将她当成累赘踢来踢去的世界里,早早死去的父母成为了一种虽然残缺但令人怀念的美好。
亲切的亲戚们为桃菀提供了不说优渥、但也足够自由的物质。
在阿公阿婆不在的那个家里,桃菀拆掉了老旧且散发着异味的窗帘,扔掉了怎么洗也总是带着老人臭与膏药臭的枕头被褥。
房龄三十年的老破小再度被阳光照透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桃菀吃饭时总是能开心地对在遗像里笑得亲切慈祥的阿公阿婆说话。
桃菀现在每天都带着美好的心情入眠。醒来时也总会好奇今天还能发生什么好事。
这是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这是桃菀梦寐以求的人生。
“……咕喀啊啊……”
近乎卡痰一样的声音在桃菀身后响起。
一个人影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河畔的树丛中流淌出来,渐渐形成一个完整的人型,极其自然地与桃菀并肩而立。
对,这人影正是“林煦阳”。
和几个月前不同,现在的“林煦阳”有了骨架,也长出了皮肤。乍一看,“林煦阳”还是很像人类的。
只是仔细瞧就能发现,“林煦阳”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四肢与五官。他可能走着走着路就身体一歪,然后为了撑住即将歪倒在地的身体、他的后腰会长出一只爪子一只手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也可能一笑脸上的五官就开始走形,眼睛不像眼睛,鼻子变成嘴巴。
“咔啊、咔唔哇——”
桃菀听不懂“林煦阳”想表达什么,但这完全不妨碍她牵起“林煦阳”的手,笑着对他说:“我们回去继续练习说话吧?”
“喀啊——”
“林煦阳”的手指在桃菀手中变长又变短,手掌上不时凸起一截触手般的东西想圈住桃菀的手腕,又因为附近传来的人声与脚步声而缩了回去。
夕阳的余晖里,树木投下的阴影中,稀少的行人并没有看到这样诡异的画面。
就算看到了,也只会当是自己眼花了一瞬。
六月,高考如期而至。
考完最后一门那天,桃菀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
她不讨厌学习,在这个有“林煦阳”陪伴的虚构世界里更是如此。
因为学习着如何假装人类的“林煦阳”虽然笨拙,但手机里作为APP存在的那个“林煦阳”却很会讲题。
桃菀再也不会还听得云里雾里就被下课铃打断思维,也不会追在老师后面一整天也得不到一个解答难题的机会。
能够没有负担地充实自己让桃菀很快乐。
能够切实地看到自己的成绩在一步步提高也让桃菀很有成就感。
高考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循环,高考结束时桃菀自然感到了些许的空虚。
只不过在瞧见学生们冲出考场,嚎叫着把卷子、资料、乃至是教科书扔出教学楼外的一幕,桃菀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他们的快乐。
卷子哗啦啦往下飘落的样子,像极了展翅的白鸟。
一页页的资料则是轻盈的蝴蝶。
教科书是笨重的石头。只是这石头撞在地上时也会露出彩色的插图与记号笔勾勒出的重点,像石头心里开出了彩色的鲜花。
桃菀笑了起来,发自内心地想着:真好。
“罐罐(菀菀)——”
桃菀一进门,“林煦阳”就凑了过来。它亲昵地贴在桃菀的身上,像是要汲取她身上温度那样抱着她蹭蹭,蹭个不停。
桃菀不知道“林煦阳”算自己的宠物小狗,还是算有超能力的弟弟。她习惯地摸摸“林煦阳”的头,随后关起了家门。
是啊,高考结束,高三结束也不意味着安稳美好的时间就结束了啊。
自己还有更多还没尝试、想要去尝试的事情呢。
桃菀在心中给自己加油打气。
“煦阳,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的计划吗?”
“罐罐?”
桃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可能要离家一段时间。”
那张脸以不似初时那么崎岖,可距离“美丽”仍有很大的距离。
尽管桃菀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为整容攒钱,但如果这是在现实里,桃菀大概率就不会去整容了——她也会怕痛、怕流血,怕整容失败,怕整容有可怕的后遗症。
她现在生活得如此安逸舒适,根本没有必要去冒那么大的风险去做整容。
可这里是虚构世界。
是“林煦阳”专门为她建构的虚构世界。
所以她去整容一定不会失败。她整容后也一定不会被可怕的后遗症折磨。
“煦阳,你可以在家里等我回来吗?”
“我去两个月……不,一个月应该就行。等我让自己变得漂亮些,我就回来。”
开眼角,垫鼻子,磨掉两边突出的颌骨,切双眼皮,还有抽脂……
细细的切割声回荡在桃菀的耳廓里。
桃菀缓缓低头,看到自己的胸膛处被“林煦阳”用手指划开一道缝隙。
有血珠从那道缝隙里泌出,鲜红、晶莹,反射出红宝石般的光芒。
喀嗤嗤——
缝隙从桃菀的胸口来到桃菀的腹部。
桃菀瞪大了眼睛。
上小学前,桃菀经常跟着阿婆去菜市场买菜。
那时的阿婆腿脚利索、反应也快,和小贩砍起价来中气十足,就连骂人时也带着一股活泛的泼辣劲。
阿公爱吃鱼,阿婆就经常做鱼。桃菀一星期总有那么三、四天会跟着阿婆来到鱼摊前。
鱼摊上总是摆着几个陈旧褪色的塑料盆。红的大盆装鲤鱼,说不上是绿色还是黄色的大盆装草鱼,褪色成白色的蓝色脸盆装鳝鱼。
鱼贩很老练。不论阿婆要哪种鱼,他总能一把从盆里抓起滑溜溜的活鱼丢在贴了白色瓷妆的水泥台上,一刀背把鱼拍晕。
鱼贩的刀也很快。锋锐的刀尖稳准狠地捅入鱼腹上的排泄口,只肖轻轻一划,鱼便被开膛破肚,被鱼贩掏出带血的内脏。
桃菀躺在地上,把自己和记忆中被开膛破肚的鱼重叠在一起。
她的腹腔已经被“林煦阳”完全打开。
里面的肠花里肚正被“林煦阳”一点点地摆弄。
黏膜被穿透、被打开。肌肉的肌理与骨头和骨头上的凹|凸被抚摸。应该是“林煦阳”的那团东西蠕动着吞没白色微黄的脂肪,不时呻|吟着发出呼唤桃菀名字的声音。
“罐罐、”
“罐昂——”
“罐昂、罐昂————”
呼吸声,舔舐声,呼唤声,吞咽声,血液流淌声……各种声音交织在空气中,回荡在客厅里。
眼前的场景太过可怖,以至于桃菀几次都想要晕厥过去。偏偏桃菀的意识始终保持着清醒,思维也处于完全正常的理性状态。
桃菀快被逼疯了。
她的身体偶尔会抽搐一下,但她感觉不到疼痛。
抽搐在此时就好像只是一种类似膝跳反射的,单纯无害的生理反射。
强烈的无力感让桃菀鼻尖渗汗。无法|正常控制四肢,身体上的感觉神经都尽数切断的感觉让她有种自己只剩下一个脑袋还活着的错觉。
奇怪的是,桃菀能从触及到她内脏的“林煦阳”身上感觉到某种温暖。
眼泪从桃菀的眼角滑下。
这不是恐惧的眼泪,也不是疼痛的眼泪。说实话,桃菀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在为什么而流泪。
这几滴无声的泪惊动了“林煦阳”。它唐突地停止了在桃菀体内的蠕动,黏稠地蹿到桃菀胸口,凝出一个人头。
“关昂?”
手从原本应该是长耳朵的地方伸出,抹掉了桃菀眼角的泪水。
“林煦阳”凑得更近,近到几乎是贴在桃菀的唇上。
“啪啊?”
桃菀还是听不懂“林煦阳”在说什么。
无声的眼泪再次从她眼角潸然而下。
“林煦阳”好像不太能理解桃菀为什么会这样,它盯着她看了许久,上上下下的、反反复复的,最后它贴在了桃菀的脸颊边。
“噗啪——噗啪——”
桃菀虽然听不懂“林煦阳”在说些什么,可她明白“林煦阳”在试图安慰她。
——它在温柔地吻她。
如同温柔的母亲在安慰哭闹不休的孩子,“林煦阳”的“嘴唇”一寸寸地吻过桃菀的额头、眼角、鼻尖、嘴角、脖子,那么轻、那么柔,带着无限的疼惜,带着无尽的怜爱,像要抹除桃菀的每一丝不安。
“林煦阳”再次凑到了桃菀的眼前。
桃菀有些慌忙,不知道该看哪里,她下意识地闭眼,于是有吻落在了她的眼皮上。
有些冰凉,但光滑而柔软,那是接近花瓣掉落在皮肤上的触感。
噗嗤——
鼓膜被什么东西穿透了。这让桃菀惊恐得几近痉挛,但“林煦阳”马上就包裹住她,不断地亲吻在她的头顶上、面颊上。
桃菀的意识开始恍惚。
『睡一会儿吧。』
好像有什么在耳朵里说话。
明明是从来没听过的呓语,明明应该是听不懂的呓语,桃菀却听懂了呓语的意思。
『等你醒来,你的愿望就会实现的。』
『因为我们约好了啊。』
『菀菀的所有问题我都会努力帮你解答。』
『菀菀的愿望我也会努力替你实现。』
『我会永远站在菀菀这边,支持菀菀想做的事。』
桃菀真的睡着了。
她梦见自己掉进了柔软的云彩里,被温暖如羊水的触感包裹在其中。
桃菀看不到自己整个人都被“林煦阳”所吞没,连同头颅也一并沉入了那片深红如黑的肉糜中。
桃菀站在衣柜前,正对着柜子门上那面陈旧的等身镜。
不太清晰的镜子上倒映着一个少女。一个有着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与天鹅颈的漂亮少女。
桃菀差点儿没一屁|股坐到地上——这不是她的脸,不是她的身体。她没有这么精致漂亮的五官,也不可能有这样比例完美的好身材。
她是谁?
她还是桃菀吗?
她是一副躯壳被植入了名为“桃菀”的人的记忆?还是桃菀的灵魂被塞进了另一个不属于她的躯壳?
桃菀没真的坐到地上,因为在她身后,有人搂住她的腰,撑住了她瘫软无力的身体。
“菀菀,喝点蜂蜜牛奶吧。”
撑着桃菀的是一个男生。
男生肤色微微古铜,有着一双幽邃又深情的眼睛。
他身量很高,身材是当下最受女性欢迎的宽肩窄腰。一双手臂上包覆着流畅而紧实的肌肉,但整个人并不过于健壮而显得臃肿。
这是那种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轻而易举吸引到他人视线的,天生的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