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突然觉得裹挟在肌肤上的水好凉。
那股凉意好像已经渗透皮肤,钻进骨髓,冰到了心脏。
“阿嚏——”
沈屹骁嘴角一勾,“再不上去,感冒了是不是也得怪我头上?”
夜浓吸着鼻子,扭头瞪他一眼:“不怪你怪谁?”
怪完,她身子一转,踏着水的阻力走了两步后,她又停住,身子转回来的时候,她警告:“别跟着我!”
声音带着明显的恼意,偏偏嗓子里还残留刚刚哭过的哑音,听在耳里,像是在撒娇。
沈屹骁在她转回身的那一秒,垂眸笑了笑。
自然没再跟着她,从水底一跃上了池边后,沈屹骁往最后一个躺椅走去。
夜浓从扶梯上去的时候,余光瞥过去。
后背肌肉还是和以前一样结实,腰侧也没有丝毫赘余,被五分速干泳裤包裹着的一双长腿,更是紧实有力。
随着沈屹骁弯腰捞起叠得平整的浴巾,露出后腰左侧的半翅纹身时,夜浓眼波蓦然顿住。
那是他生日时,她送他的礼物。
是夜浓亲手画的,一只展翅的紫色蝴蝶。
结果到了工作室,沈屹骁却突发奇想,要和她一人一半纹在身上。
当时是沈屹骁先纹,纹好后,跟她说不疼,结果等夜浓开始纹的时候,他还是把自己的胳膊伸到她嘴边,说疼了就咬他。
夜浓偏开视线时,吸了吸鼻腔里的酸涩。
身后传来的轻微鼻音,让沈屹骁抬手擦头发的动作止住。
转过身,见她站在扶梯旁发呆。
沈屹骁皱着眉头走过来,“真想感冒?”
话音落地,他将那张干燥的浴巾往夜浓肩膀上一披。
“去坐着。”
夜浓是在沈屹骁走远后才完全收回神识,扭头看向肩膀上的浴巾,垂在身侧的手蜷了紧,紧了又蜷,几个来回后,才攥住浴巾边角。
沈屹骁再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着一条深色浴袍,胳膊上还搭着一条浅色。
夜浓不傻,当然知道他胳膊上那件是给她的。
但她并不打算接受,她自己也不是没带浴巾,再说了,出门过走廊就是电梯——
然而,没等她脑袋里想完全,肩膀上的浴巾就被沈屹骁抽走扔到了躺椅上,夜浓只觉肩膀一凉,下一秒,保暖性极好的长绒浴袍就压在了她肩上,夜浓被他不太温柔的动作带得肩膀往前倾斜了几分。
他何止动作不温柔,声音也透着几分不耐似的:“跟我过来。”
夜浓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哪根线搭错了,在他转身后,真就跟了上去。
走过半截走廊,转身进一道门,夜浓这才意识到自己来了餐厅。
等在门里侧的侍应生一边引导入座,一边说:“沈总,茶水已经照您的吩咐备好了。”
不是临窗的位置,而是餐厅的正中央,一张四方形的乳白餐桌,两把雕花餐椅。
沈屹骁朝侍应生轻抬下巴,示意他去忙自己的,继而抽出餐椅:“过来。”
过来过来过来,一天到晚就会说过来。
弄的好像她必须对他言听计从似的。
夜浓不听他话的抽出他对面那把椅子,坐下。
沈屹骁也不气,原本握着椅背的两手改成搭着,就这么站在看她,看她哭过后还没有完全消红的鼻尖,看她身上那件已经穿好并系上了腰带的睡袍。
直到夜浓抬起三分倔的脸看向他时,沈屹骁才从椅后绕过来,坐下。
桌子上的那壶水在两人进来时刚煮沸,如今凉了两三分钟,用来冲泡今天的茶刚刚好。
沈屹骁用竹镊取了些茶叶放进白瓷碗里。
拉高注水,定点旋冲,杯中的条索状茶叶立即被这种最强注水方式梳理出秩序感。
夜浓闻到了浓郁的桂圆香。
“是金骏眉?”
沈屹骁盖上碗盖,将第一泡最香的茶汤倒入另一只白瓷碗里,放到她面前。
“我以为你看到茶叶就能认得。”
他没说错,在他用竹镊取出茶叶的时候,夜浓就认出来了。
毕竟是她喝过一整个冬天的红茶。
用沈屹骁当初的话说就是:它驱寒,你就当白开水喝。
没有比它还要香的白开水,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最喜欢的就是金骏眉的首冲,不够醇甘,却是最香的。
那一年,夜浓在他那里养成了很多很多个与她家庭背景不匹配的小习惯,大到住行,小到吃穿,对沈屹骁来说,是平常,但对夜浓来说,却是奢侈。但是当时的她,不觉有异,全盘接受,直到离开京市,去了香港,她才知道,她喝过的那种金骏眉一斤要五位数,穿过的随手一件外套更是六位数起步。
有钱人很多,做个手势就会有专门的人冲泡好茶,一声吩咐就会有专门的人去奢侈品牌店采买,但身亲力行去为她做这些的又能有几个。
看似幸运的遇到了一个,却也不过是抱着玩玩的心态。
他对她的好,夜浓无法反驳。
但那份好,却非真心,且有期限。
就像在养猫这件事上,他的态度是:养或者不养,都有遗憾,但你若是养了,就会多一份回忆。
的确是多一份回忆,可是也多一份痛苦。
有多爱,就有多痛。
夜浓看着面前那杯金黄色,略带微红的茶汤,所有的情绪都被她很好地压下,只剩微微一勾的唇角,“太久没喝,早就忘了。”
她看见沈屹骁握着茶壶的手指微微一紧,视线抬起,落到他脸上,夜浓嘴角弯出稍重的弧度,说:“上次在沈总家,我是不是说过,我现在更喜欢喝白开水。”
沈屹骁抬眸对上她视线,看似无波无澜的眼底,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暗涌。
她喊他“沈总”,那他是不是也要回她一声“夜小姐”?
沈屹骁垂下眉眼,哂笑一声:“那照夜小姐的意思,二十岁的小弟弟是白开水?”
夜浓当时没细想他这句话的意思,以为他是借着上次她提到的二十岁小弟弟来说事。
“沈总不也年轻过?”
是,年轻过,但沈屹骁可不觉得自己的二十岁是一杯白开水。
不止意气风发好似穿堂风,还让她用求饶的眼泪、用攥紧的拳、用绷直的脚趾、用后弓的腰肢,每一个肢体语言,都是对他逞凶的狼性的最好控诉。
可是当时的她明明那么喜欢,现在呢,是觉得自己喝不惯他这种呛喉的酒,开始喜欢无色无味的白开水了?
白开水......
沈屹骁想起昨天早上和她一起吃饭的那个男人,全身上下也就脸长得嫩了点,除此之外,哪里有一丁点白开水的影子?
真不知该说她天真,还是说她对男人有什么误解。
沈屹骁嘴角挂着玩味的笑:“夜小姐看男人的眼光真的有待提高。”
闻言,夜浓却眉梢一挑:“的确,但凡我眼光好点,也不会认识沈总了。”
沈屹骁哪里想到自己一句冷嘲竟被她钻了空子,以前怎么就没见她脑袋这么灵光呢。
在他的一阵静默里,夜浓心情有了明显的愉悦。
哪怕面前的那杯金骏眉已经凉掉了,夜浓也端起喝了一口,喝完,她还故意挑了挑眉:“连香气都没了。”
沈屹骁硬生生被她气笑了。
“是,夜小姐现在火气燥得很,哪需要再喝这种驱寒的红茶,”他下巴一抬,“让你那二十岁的小弟弟给你倒白开水喝去。”
夜浓之所以坐到现在没走,就是在等他现在抓狂的模样。
得偿所愿了,她唇角弯出几分沾沾自喜:“沈总别这么小气嘛,刚才不都说了吗,你也不是没年轻过——”
沈屹骁声调一扬:“我年轻时候什么样,你心里没数?”
夜浓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因为他这句听似很正经的一句话而想歪了。
是,他大学那会儿的确是最耀眼的存在,他的长相、他的家世,又或者他的成绩,无一不是全校议论的中心。
甚至还有些八卦的女同学私下里说他是最有性幻想的对象。
而那种只存在别人脑海里的幻想,都真真实实被她体验过......
不知是餐厅里的空调温度调得高了,还是身上这件长绒睡袍太过暖人,夜浓只觉得脖颈一圈燥燥的、黏黏的,连着脊背都被焐出了汗。
夜浓抬手在脖子里摩挲着:“我能有什么数......”
话说得可真是轻巧。
沈屹骁凝眸看了她半敞,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以前换下来的手机好像还在我那。”
夜浓愣了一下,“什么手机?”
问完,她心脏突然“咚”的一声,天呐,他说的该不会是......
在她肉眼可见的惊慌无措里,沈屹骁提了提嘴角:“如果需要的话,我不介意找出来让夜小姐重温一遍。”
还有那么多的日常, 他给她剪脚趾甲、穿袜子、系鞋带......
还有那么多的缱绻, 吻他脸、咬他耳垂、亲他喉结......
太多太多。
结果分手了, 人走了, 手机却忘了拿回来。
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 他怎么还没扔,还留着,难不成偶尔还拿出来看一眼?
脑海里定格住一幅画面,他仰靠沙发,指尖轻滑, 一张张照片在他墨色瞳孔里闪过。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当时都是以怎样的心态去看那些过去的?
伤感还是冷嘲?
意兴阑珊还是饶有兴趣?
餐厅里的温度好像越来越高, 夜浓额头都沁出了薄薄一层汗,不知是不是缺水了, 她喉咙很干,但面前的白瓷碗已经空了。
在她说那杯凉掉的金骏眉连香气都没有了以后, 对面那人就再也没了去冲第二泡、第三泡的兴致。
夜浓抬起头,视线笔直地撞进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里。
记忆里那双温柔的眉眼,不知怎的, 莫名熔了他此时眼底的玩味。
让夜浓不自觉放软了调子。
“那是我的手机,”她语气几分诚恳:“如果沈总方便,可否还给我?”
还是和以前一样,被掐到了软肋, 才能让她服一丝丝的软,但这种软却不是她的本心。
沈屹骁细细凝视她一会儿后, 却笑了笑:“我今天很忙,改天再说。”
话说完,他一丝迟疑都没有就起身出了餐厅。
夜浓目送他背影消失后,整个人如绷紧到极致断掉的弦,往椅背上一靠。
那种感觉就像是领导在给自己穿小鞋,不想穿,却又不得不自己伸手接过,违心地说一句:领导,我自己来。
所以接下来,她要怎么办?
求求领导放过自己,还是说殷勤一点去讨好领导,又或者,认真努力工作,让领导对自己有一个新的改观?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她脑海里一一过着,“叮”的一声,电梯门开。
夜浓掌心压在心口,一连两个深呼吸后,她才鼓起勇气走到那扇双开装甲门前。
心想,等下他开门,她一定要礼貌客气,一定要和颜悦色,最好每一个毛孔都绽放笑意,总之就是不能惹他这位太子爷有一丁点的不高兴。
一阵心理建设后,夜浓摁响门铃。
一秒、两秒、三秒......
夜浓又摁了一遍。
又一个三秒、五秒、十秒过去,依旧不见门开。
难道没回来?
可他是穿着一身浴袍走的,不回家能去哪?
夜浓从手提袋里翻出手机,虽说沈屹骁的手机号早就被她删了,可那串号码却并没有从她记忆里删除。
几番犹豫后,夜浓摁下那串烂熟于心的手机号,话筒里很快传来了等待音。
每响一声,夜浓的心脏就跟着“咚”一声。
想他接,又怕他接,一番心里斗争后,话筒那边传来人工语音提示。
手机从耳边拿下来,夜浓拧眉看着通话记录里的那串手机号,虽说好几年没拨过这串号码了,但她绝对没记错。
所以没接的原因,难道是因为他拒接陌生来电?
沈屹骁的确很少接陌生来电,但夜浓的这个新号码对他来说却并不陌生,甚至还在他的手机通讯录里有它专属的名字:「Y」
至于为什么没接,是刚好那个时间他在洗澡。
当他注意到手机屏幕有一个未接来电时,他人已经到了地下车库。
秘书关昇见他从电梯间出来时,忙打开后座车门,然而下一秒又见他往前迈的双脚猛然停住。
眉宇拧了短瞬,紧接着,唇角却弯了。
让人一时分辨不出他当下的心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等他上了车,关昇从后视镜里看见他舒展开的五官,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
“沈总,羌海项目的签约仪式是下午两点到两点半,上午八点半您有一个短会,会议结束,我们就直接去机场了。”
沈屹骁阖着眼,轻应一声:“签约仪式前是不是还有一个领导会见?”
“是的,不过时间很短,十分钟就能结束。”
到公司刚好八点,关昇给他泡了一杯花茶放在一边后退出办公室。
沈屹骁点开手机,看着通话记录里被标记的红色未接字母,他目光久久定格,最终还是将手机锁了屏。
这份犹豫和迟疑整整纠结了他五个小时,在飞机落地两千公里外的城市后,沈屹骁还是回拨了过去。
原本明亮的办公室因为窗帘紧闭,光线昏暗。
夜浓歪靠在沙发里正在午休,拿在手里的手机震动时,因为没有睡熟,她眉心浅浅皱了一下,没看来电,手指轻轻一滑,电话接通。
机场VIP休息室里安静,听到话筒那边传来轻描淡写的一声“你好”时,沈屹骁很轻地扬了下唇:“你好。”
接下来便是两秒的沉默。
夜浓就是在那短暂的两秒时间里睁开眼,接通前,她不觉有意,回话的声音也不觉有异,但心里就是有一道异样的感觉,所以当她将耳边的手机拿下来看向屏幕时,一口气顿时从心底往上抽。
她几乎一秒就从沙发里坐正了,胸腔疯狂震荡,她却只能强作镇定。
“哪位?”她掐着嗓子问。
竟然反问他哪位。
沈屹骁眉眼带笑,眼底饶有兴致,配合着她:“早上你打了我电话,不知你哪位?”
夜浓忙说一声抱歉:“早上是我不小心拨错了号码。”
她掐着嗓子说话,声音细细的,虽说沈屹骁已经很久没听过她电话里的声音,但这点伎俩哪里能糊弄过他。
“这样啊,”沈屹骁食指挠在眉骨:“不知你原本是要找哪位。”
一般来说,对方听说是拨错号码的,有礼貌的会说一声没事,没礼貌的会直接挂断,这人却不按常理出牌。
早上拨通他电话的那股冲动经过一个上午的时间,已经让夜浓后悔不已,再说下去,她生怕自己会露馅。
于是她又说一次抱歉,不等电话那头给出反应,夜浓就先挂断了通话。
沈屹骁看着已经回到通话记录的界面,再回想她刚刚语气里的慌乱,不禁一阵低笑。
突然很期待下次跟她的见面,会因为那个色彩、动作还有姿势都异常丰富的手机而跟他服软吗?
“关秘书。”
关昇立马走过来:“沈总。”
“回来那趟飞机几点落地?”
“七点。”
一个下午,夜浓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在今天公事不多,她百无聊赖的,一会儿看着电脑屏保失神,一会儿点开手机那通不过四十二秒的通话记录,一会儿又在想自己有没有露馅。
到了下班时间,曲姚敲门进来:“夜总监,你不走吗?”
夜浓这才回了几分神:“哦,你先走吧。”
霓虹接替下沉的暮色,将城市再次点亮。
中午吃得少,这会儿胃里空荡荡的,夜浓一边坐电梯下停车库,一边从网上搜索能勾起她食欲的餐厅。
一条微信消息从手机屏幕顶端弹出来,点开,是南禹发来的。
「昨晚的约定还作数吗?」
要不是经他提醒,夜浓真要把今晚去看物业看猫这事给忘了,想着会所那边也可以吃饭,夜浓看了眼时间,回道:「八点可以吗?」
南禹:「当然,八点我在十二栋门口等你。」
从公司回铂悦府也不过二十分钟不到,因为时间还早,夜浓先是洗了个澡,而后冲了杯茉莉花茶。
阳台凉风簌簌,两只掌心握着的玻璃杯壁很快就凉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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