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回答?
江缨被贺重锦拉着往前走,一时心乱如麻,他没回答,是不是足以证明,他心里是犹豫的?觉得一品宰相娶八品世家女,亏得不能再亏了?
贺府的书阁果然如贺重锦所说,汇集了天下的名书典籍。
经、史、子、集,应有尽有,她记得贺重锦说过,贺府的书阁是宫中藏书阁的冰山一角,可想而知浩如烟海的藏书阁会是什么样。
这边贺重锦正在翻阅兵书,另一边江缨双目放光,视线落到了最高处那一本《道家经论》上。
书阁之中备有书梯,求知若渴,她想也不想便一脚踏了上去,殊不知书梯经久失修,不小心掉了下去。
“啊!”
身子坠落,没有可想而知的疼痛,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紧闭双目的女子被人稳稳地接住。
熟悉的松木香。
“来人。”
看守书阁的家丁闻声,进入藏书阁,恭敬道:“贺大人。”
他看着断裂的书梯,语气沉了沉:“书梯坏了,你不清楚吗?”
家丁立马跪下:“大人,这.......是我的失职,书阁前几日闹了蚂蚁,我已经清理了数次,竟没发现蚂蚁蛀空书梯的梯角,害得夫人坠落。”
贺重锦:“三个月的月钱,你自去管事那里领罚,再有下次,罚的就不是月钱了。”
家丁面色一变,赶紧道:“是,大人,我下次一定留心!”
书阁再次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贺重锦和江缨两个人。
江缨搂着贺重锦的脖子,双目紧闭着,像受惊了的小猫,在他怀中蜷缩成一团。
“江缨。”
江缨:“好可怕,倘若就这样一尸两命,会被人笑话的。”
听到了一个奇怪的词眼,贺重锦微微讶异:“一尸两命?你一个人,为什么会一尸两命?”
她已经盘算着和贺重锦互不相欠,断然不会让他知道腹中孩子的存在。
于是,江缨胡乱寻了一个自认为充分的理由:“我最近吃得多,贺大人接我的时候,万一被压伤了,一加一等于二,刚好是一尸两命。”
贺重锦沉默不语。
他记得买糕点的时候,江缨不是这样说的。
女子的性子,变得都这样快吗?
江缨观察着贺重锦的表情,见他没有怀疑,立马转移别的话题:“贺大人,书阁之中有棋吗?贺大人是朝中宰相,一定会下棋吧。”
“嗯,我的确会下棋,江娘子想和我对弈,要做好输的准备。”
江缨难免有些紧张:“输?”
两个人在书阁的一张矮桌前,面对面地坐了下来,中间是棋盘,棋盘旁边放着点心,贺重锦之前在铺子里买的糕点有的包了酸枣,有的包了甜浆,她嗜酸,吃不了甜,就把酸枣糕点全吃了。
初次来贺府,她没好意思同贺重锦说。
而下人端来的这一叠糕点恰巧都是酸枣的,她爱吃,解馋。
江缨落一子、贺重锦落一子。
江缨没信心能赢贺重锦,贺重锦能成为一朝宰相,定有过人的智谋,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嫡女,根本没有赢得胜算。
最初,贺重锦的棋子逐渐占了上风,却在某个时点棋差一着,继而江缨招招致胜,赢了这一盘棋局。
“是我输了。”贺重锦温声道,“是我轻敌,低估了江娘子的棋艺。”
江缨捏着下巴,认真思索着眼前这一盘棋,她的确赢了贺重锦,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时,贺重锦笑意很浅:“我擅进攻,不擅防守,而江娘子的棋路二者虽都不擅长,但攻防兼备,稳中求进,所以是我输了。”
江缨:“承让了,贺大人。”
“所以,你现在懂了吗?”
江缨疑惑地看向他:“贺大人,什么......?我该懂什么?”
二人四目相对,贺重锦开口,语重心长地说:“鸟儿展翅,翱翔天际,骏马奔腾,驰骋万里,鱼儿没有双脚,却在水中来去自如 ”
他停了停,给她一些思考的时间。
江缨喃喃接道:“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 Ɩ 神有所不通......”
“人有长处,亦有短处,你有你的短处,你之长,也许恰好是我之短。”贺重锦笑,“一朝权臣也好,八品官员的女儿也罢,何来配得上与配不上?”
藏书阁的灯光映侧着贺重锦的面庞,使得他俊美精致的五官仿佛更加立体了。
贺重锦的这双眉眼,好像只要看上一眼,就忍不住再看第二眼。
江缨懂了。
她的出身是逊色了点,但论琴棋书画的本事,纵然并非最好,也是皇京之中不少女子多少女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只要勤学苦练,发挥自己的长处,终有一天会像这盘棋局一样。
一时豁然,江缨长舒了一口气,攥着贺重锦的衣袖,略显青涩地唤出一声:“夫……君?”
“缨缨。”他亲昵地叫着她。
江缨道:“我还没有参观完贺相府,夫君,你陪我走走好不好?”
他嘴角轻勾,点了点头,在江缨离开藏书阁后,趁江缨不注意,暗中将藏在袖中的棋子无声放回了棋罐里。
初次来贺府,江缨悬着的心慢慢落了下来,逐渐感到前所未有的愉快。
从前,她一直被困在小小的江府之中,困在江夫人的身边,困在那一方桌案前,日以继夜的练习。
直到贺重锦开始讲述着曾经他在官场中的事,江缨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并不是所有人的前半生都像她这样。
枯燥又无味。
夜不知不觉深了,房内燃着淡淡的熏香,红烛灯的暖光让整个房间蒙上了一层独特的朦胧。
江缨盖着被子蜷缩在塌上,似睡非睡地侧卧着,贺重锦则坐在床边,翻动着今日批阅过的公文。
“我虽是太后侄子,但年少时父母战死沙场,一人无依无靠,家中姨娘也并不待见我。”
明明在说伤心事,贺重锦像是在讲述一件无足轻重的常事般:“后来,西北闹了瘟疫,凡是患上瘟疫的人,发病时皮肤会起红疹,药石难医。”
“夫君去西北了?”
“嗯。”贺重锦点点头,“我在西北治理瘟疫,亲自试药,才换来这一身功名。”
那年,他只有十八岁。
江缨握着贺重锦劲瘦的手臂,将袖子撸了上去,果然看到他的手臂上留有一块依稀的疤痕,是当年红疹留下的。
“你去西北治理瘟疫,而我在江家,每天不是读书就是练琴,书法画技。”江缨道,“我……没有朋友,身边能说话的人只有红豆。”
窗外蝉鸣声不断,晚风从西窗吹了进来,江缨缩了缩,贺重锦起身,将梃杆放倒,合上窗。
夜越来越深了,贺重锦翻阅着最后一本公文,确认无误后慢慢合上。
他话语有些无措:“今晚……”
江缨:“……?”
她懵住了,在贺家书阁里,她已经决定嫁给贺重锦,之后房里谈心,互相倾听对方的事。
那么之后呢?
若是寻常定了亲的夫妻,之后该如何进一步发展?加深情意?
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江缨后悔刚才没在书阁里多停留一会儿了,查找书籍,看看通常成亲之前应该都做些什么。
“夫君今夜不在这里过夜,妥帖吗?”江缨带着疑问道,“把你赶出去,是不是显得我们太生疏了?”
她的问题刚好问出了贺重锦心中的疑问,他对精通官场之事,但对男女情爱之事几乎一窍不通。
他点点头:“是有些生疏了。”
“书中说,成了亲的夫妻理应夜夜睡在一起,但有例外。”
他问:“例外是什么?”
“书上没说,只明确说男女尚未成亲,也无情意,同塌是不合天理,遭人唾骂的,似乎没说定亲之后是否能睡在一张塌上,是否能有肌肤之亲。”
“你看的是哪一本书?”
江缨想了想:“我看的书卷很多,只能记清楚内容,书名不记得了。”
她一边说,一边留意贺重锦的表情变化,生怕说错什么。
贺重锦眼眸微抬,一双目注视着塌上的女子,看得江缨有些怀疑自己了。
气氛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贺重锦说:“若是绝对不能,书中会言辞肯定地标注,没有明确提及,应该是可以。”
说完,男子起身去解衣带,挂好官帽,又将紫色朝服挂在房中的木制衣桁上,左边是他的衣服,右边紧挨着的是淡蓝衣裙和刺绣披帛,江缨的衣裙。
今夜,贺重锦留在这里过夜。
第10章 夜谈(修)
褪去衣物的贺重锦只穿了一件雪白中衣,那件中衣被洗得很干净,泛着淡香,衬得他更加宽肩窄腰。
有人叩响房门,听到守门侍女说贺重锦和江缨在里面,文钊轻轻咳了咳,十分自觉地后退半步,隔着房门禀告道: “大人,属下已将聘礼送到江府,但没能把红豆姑娘接过来。”
红豆?她为什么不来?她一向粘着自己的。
江缨道:“敢问文侍卫,红豆可说明原因了没有?”
文钊如实答:“是江家夫人,江夫人说今日身体不适,身边伺候之人不足,说要将红豆姑娘留下在江府伺候,属下顾及到是江娘子的母亲,便只好一人回来了。”
江缨闻言,江夫人身边伺候之人稀缺不假,但倒不至于把红豆留在江府,定有其他的原因。
“嗯。”贺重锦道, “我后来命人备的东西,你送到江府了吗?”
“都送到了,除了珍贵的锦缎明珠,大人吩咐添置的一百两黄金,属下一一清点过,分文不差。”
“下去吧。”
文钊答:“是,大人。”
江缨:“???百......百两?”
贺重锦道:“你说过,那晚的事我若心中有愧,便可赔百两黄金。”
“我......我说笑的,夫君,你送得原本送得那些聘礼已经足够了,黄金百两大可不必,你的钱又并非是大风吹来的,快让文侍卫把黄金取回来。”
贺重锦想了想,道:“我与贺家并无太多联系,贺相府只有我一人,一个月的俸禄足以我花上半年,何况,江怀鼎并无其他子嗣,唯有你一个女儿,值得。”
他说值得?
江缨叹了一口气。
贺重锦的愧疚是没了,反而她的愧疚更大了。
如此,贺重锦娶了她,不就是赔了人,还赔了钱。
片刻之后,上了塌,松木香在床榻周围萦绕,江缨很自觉地把杯子分给贺重锦一半。
她感觉到身侧床榻陷了下去,凉风灌入一瞬,专属于男子的温度近在咫尺,而后两个人仰面躺在塌上,面朝上方,宛如盖着被子的两块横木。
明明是深夜,江缨怎么都睡不着,反倒更精神了,侧过头看向贺重锦的同时,贺重锦下意识侧过头,也看向了她。
四目相对,仅有的困意也无影无踪了。
尴尬的是,这张床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人睡过于宽敞,两个人同睡,翻来覆去还是觉得施展不开,有些挤。
江缨的身子碰到了贺重锦许多次,每次都下意识避开一点距离,又碰到了。
她忽然担心起贺重锦来,因为在江家的时候,江缨一人一张塌,夜里睡觉的时候格外不安分,再加上有孕之后时常燥热难安,万一无意之间把贺重锦打伤了怎么办?
贺重锦这样的身份,定然见过不少高门贵女,端庄大方,举止得体,倘若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被枕边人拳打脚踢了一顿.......好可怕。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江缨没有说话,贺重锦也默然无声。
二人心里不约而同的想,接下来该做什么?
男女同塌,按常理来说是该做春宫图里的那些吗?但她有孕了,日子浅,可能会出问题。
不仅如此,现在他们彼此相认了,可她丝毫没有那方面的想法,甚至感到有些羞涩。
所幸的是,接下来贺重锦仍旧只是同她说说话,并没有其他别的举动。
贺重锦问她:“马上快到午夜,怎么还没睡?可是认床吗?”
江缨慢慢摇了摇头:“我在家中时练琴到深夜是常事,困了就在长凳上睡下,兴许是认长凳吧。”
不合寻常的话,江缨说出口就后悔了。
“长凳?”他愣了一下,唇畔弯了弯:“别说桂试八雅,即便是每年的科举考试,想入朝为官,寒窗苦读的学子不再少数,你若是男子,必不会落后于他们,不过.......”
顿了顿,贺重锦又道:“女子也好。”
从小到大,江缨听惯了嘲讽,每次学习八雅时,但凡稍有懈怠被江夫人发现,江夫人便怨怼地说,说当初为何不生出个男子来?偏就生了不争气的女儿。
后来,江缨和江夫人偶遇其他官员的家眷,无意之间听到他们在私下里说江夫人肚子不争气,夫君厌弃,也许是这些话一直江夫人的心里头,积压已深。
虽然都是些气话,但江缨每每回想,心中难免低落。
“你真这样觉得?”
“嗯。”贺重锦说,“你久居闺阁,可知道辽州守将孙将军吗?”
“知道,辽州守将孙晚晚,孙将军武艺高强,征战沙场,之前她回皇京复命时,我还偷偷跑到街上看她,英姿飒爽甚是威风,夫君与她结识?”
说着,江缨揉了揉耳根:“我倒是忘了,贺大人在朝中位高权重,怎么可能不认识孙将军。”
贺重锦笑道:“有机会,我带你见见她。”
“缨缨,过来。”
心神微动,江缨想书上说定亲的男女不能同塌,又没说保持距离,于是慢慢翻过身,额头紧贴着贺重锦的胸膛,她感受到上方男子的清浅呼吸打在发顶。
他问:“还挤吗?”
“还好。”
“再过来一点。”
闻言,江缨又靠近了贺重锦一些,他们二人本就盖着一床被子,现在更是亲密无间,倒是符合书中夫妻该有的亲密感了。
贺重锦胸前的衣衫微敞,隐约露出精致锁骨,沿下是冷白紧致的胸肌,他的温热将她的整个身躯都包裹着,暖暖的。
那天在宫园里,夜黑风高,江缨什么都没有看清。
记事起,江缨就从未像现在这样亲近男子。
贺重锦合上双目,她便也准备睡下了,片刻后他再次睁开眸,忽然问她:“缨缨,有一件事令我疑惑,至今都没有问过你。”
江缨:“什么?”
“你与赵纲尚未定亲之前,赵纲在朝中为赵恒之物色门当户对的官家女眷,以此扩大在朝中的权势。”
“况且,以赵恒之母亲的为人,我想她断不会轻易许诺你正室之位,江家是握有赵家的把柄吗?”贺重锦望着江缨,继续道,“即便赵家误以为那晚在宫宴的人是赵恒之,顾及探花郎的声誉,但我想,以赵家的权势和赵家的手段,压下此事并不难。”
闻言,女子杏眸渐渐黯淡了下去。
贺重锦并不知道赵家的确有能力矢口不认,以权势威胁江家,但江缨怀了孩子,并且误以为是赵恒之的孩子,出生之后,模样理所当然会越来越像赵恒之,所以为了赵恒之的名声,赵家无论如何都只有认了江缨这一条路。
有孕之事,她还没有告诉贺重锦。
皇京之中除了赵府,无人知道那夜之后她有孕的事,而贺府的聘礼早已经送到了江府,这门亲事已是板上钉钉,赵家忌惮贺重锦的权势,断然不会轻易将这件事说出去。
贺重锦知道她怀了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再者,如果他知道她打算怀着孩子嫁到赵家呢?
届时,是她对不住赵恒之,还是对不住贺重锦?
见江缨久久不说话,贺重锦敏锐地察觉到了女子或许有难言之隐,于是将怀中人抱得紧了紧,转移话题:“过几日,我带你去宫中拜见太后。”
“拜见太后?”
“不止太后,陛下、贺家人,都该知晓这件事。” 贺重锦道,“顺便,向陛下求一道赐婚圣旨。”
江缨:“.......”
贺重锦:“怎么了?”
江缨笑笑:“没事,到了那天,我让红豆好好打扮,万一在太后娘娘和陛下面前失了体面就不好了。”
成亲一事,贺重锦果真是一点都没打算瞒着旁人,也不给自己留一条悔亲的路。
那么她呢?她该不该告诉贺重锦腹中孩子的事?
过了一会儿,江缨想通了,她做好心理准备,决定告诉贺重锦:“夫君,那晚我从宫宴回到江府,最开始的一月并没有什么变化,直到前段日子爱吃酸食,呕吐不止.......其实是害喜。”
身旁一片沉默,江缨抬头看去,贺重锦疲惫地睡着了,看得出来他很累,呼吸变得沉重,不再均匀。
不得不说,白日里无论是什么人,是何身份,夜间都会卸下所有,沉入夜里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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