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锦,你看这孩子,眼睛像你,鼻子嘴巴像江缨。”太后笑道,“小岁安若是长大了啊,定是个俊俏的小公子,多少姑娘都想嫁呢!”
贺重锦看着小岁安,忽然从座位上起身,郑重地在太后面前跪下。
太后娘娘:“重锦,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跪在地上的青年没有起来,他就这样朝太后行了一个叩首礼,笑了笑:“姑母,你于重锦有恩,当年若非是姑母,便不会有今日的贺重锦,这一拜是姑母应得的。”
“傻孩子,什么恩不恩,情不情的?”太后道,“你是哀家的侄子,一日是哀家的侄子,一辈子都是哀家的亲人。”
贺重锦垂目,眼角隐隐闪着泪花:“重锦谢过姑母。”
太后欣慰地点点头,一时之间也泪了目:“既然做了父亲,便和江缨好好过接下来的日子,至于前半辈子的痛苦......就忘记吧。”
前半辈子的痛苦。
除了太后与贺重锦,没有人知道这句话代表了什么。
那是尘封了太久,太久的秘密。
这一日下来,军械监关于流火箭一事并无进展,去慈宁宫后,贺重锦又得知刘裕要让天香楼的一名舞女做皇后。
原本只需要再禁足半个月就能出来的刘裕,因为贺重锦的到来,活生生又往后推迟了一个月。
贺相府。
被撕烂的书卷和地上的金银首饰都已经被收拾好,贺重锦回来时,红豆站在门口,低声道:“大人,你可算回来了,夫人……”
贺重锦抱着贺岁安进屋,看到江缨正提笔在宣纸上写字,写的还是他的名字,贺重锦三字。
“缨缨。”
他温声叫着,她却没理会,自顾自的写,写得很难看,一笔一划都是张牙舞爪的。
“夫君……我写得好难看。”江缨低落道,“你会休了我吗?”
听到贺重锦这样答, 江缨只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沉沉放下了一样。
这宣纸上的字,是江缨心绪不安时写的,红豆说让江缨写书法,分散注意力, 她就写成了这个鬼样子。
“夫君......没诓骗我吗?”
贺重锦嘴角扬起一丝弧度, 温和的眸子注视着江缨:“没有诓骗。”
江缨低下头, 半晌又道:“我不信,因为刚才夫君只说了四个字,如果真的不在意, 会说很多的......”
贺重锦愣了一下。
此刻江缨的内心:她在说什么?只是很普通的四个字而已, 贺重锦行事稳重,说多了便不是贺重锦了。
这时,贺重锦走到江缨的身边,捧起女子面颊,俯身含着那粉唇, 又开始吻了起来。
江缨发现,这个人似乎很喜欢亲吻自己,很享受这种呼吸交融的感觉,只是她每一次都接不住。
就像宫园那夜之后, 她砸晕贺重锦, 跑回江家的这一路, 两条腿就像是不听使唤,走路都不会了。
她那一颗不断焦虑, 不断自我怀疑,不断哭泣的内心, 得到了久违的安宁。
是不是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一切都会被温柔扶平?
“夫君, 以后无论何时,都不要在发毒誓了。”她有些怨怨的,“你明知是在骗我,万一应验了,我怕是负担不起。”
“嗯,我听你的。”贺重锦道,“缨缨,我所求并不多,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江缨疑惑地看着他:“什么?”
“我想让贺重锦在你的心里,比桂试八雅重要一些,比你今日撕的书卷还要重要一些。”
“今天的事情,原来你都知道了啊。”江缨道,“定是红豆告诉你的,唉,我还叮嘱过她谁也不能说。”
江缨后知后觉地发现此时的气氛有些不对,她还没原谅贺重锦呢,怎么开始亲他,关心他了?
从今天贺重锦走的时候,小岁安咬伤了她,她便开始控制不住的哭,一边哭一边摔东西。
江夫人说过,女孩子必须温柔恬静,不能脾气火爆,动不动就哭泣,否则会被夫君厌弃,给母家丢人。
等一等。
她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让贺重锦纳妾了吗?甚至有考虑过同他和离,为什么还要这样在意他,克制自己不在他面前摔东西?为什么还和他温存?
心绪难平。
烛火熄了,屋中陷入一片黑暗,唯有月光透过白窗打进来。
入夜时,奶娘抱着小岁安敲响了房门,婴孩儿哇哇哇哭着,贺重锦问:“怎么了?”
奶娘无奈道:“唉,大人,小公子睡醒之后见抱他的是老奴,哭个不停,怎么哄都哄不好。”
哭声阵阵,江缨死死攥着被子,心中的烦躁又要压抑不住了。
贺重锦轻轻叹声,他看了一眼江缨,那人正把自己的头埋进被褥里,只余下长发散在外面,一言不发。
他道:“给我吧。”
贺重锦将小婴孩儿抱在怀里,没过多久,小岁安的哭声就平息了。
左侧的床榻陷了进去,江缨从被子里探出头,看了一眼贺重锦,又看向婴儿塌里睡着的男婴。
江缨是好不容易才睡着的,不知为什么,那孩子和她共处一室,发出稚嫩均匀的呼吸,以及那淡淡的奶香,她就觉得内心烦躁。
甚至,那竟是一种莫名的讨厌。
后半夜的时候,江缨是被银铃般的哭声吵醒的,她睁开眼的时候,贺重锦已经下榻了。
她眼底困意疲倦,侧眸看去,贺重锦已经来到婴儿塌前,将小岁安抱了起来。
女诫里,相夫教子不该是女子做的事吗?怎么让夫君做了?
还有,耳朵要被哭疼了,别哭了.......
不要哭了.......
能不能别哭了!!!!!!
贺重锦哄了一会儿,发现小岁安哭得并不寻常,他在心里算了一下今日喂奶是时辰,孩子的确该饿了。
江缨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双手攥着被褥,她望着小岁安时,神色有些黯然。
她说:“拿过来吧。”
贺重锦点点头,将小岁安交给江缨后,他很自觉地背过身去。
素手掀开衣襟,她看到一侧雪肌上还有被咬后留下的伤口,明晃晃的齿痕,婴孩儿哭得狠了,本就狼藉的衣襟下还被他的小手拍打着。
为什么偏要在桂试八雅的时候发动?
为什么呢?
为了桂试八雅,江缨付诸了十几年的努力,就算胆子再小,但没有贺岁安,她早已经是皇京第一才女了。
吃饱喝足的小岁安松了口,打了一个奶嗝儿后,眼睛渐渐合上,合成了一条缝,而后逐渐睡着了。
下一刻,江缨把小岁安丢到被褥上,捂着面颊和被摔的小岁安一样,开始失声痛哭着:“拿走,把他送到乡下庄子里,我不想看见他。”
贺重锦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后渐渐冷静。
他先是看了一眼被褥上四仰八叉,哭得厉害的小岁安,竟是先安慰江缨:“唉,过几日我向姑母告假,带你出城。”
贺重锦修长的手一直安抚着江缨的后背,她伏在膝盖上哭了好一会儿,好像有着说不尽的委屈和心酸。
“我弹不好阳春白雪......做不好贺相夫人......读不好书......念不好词.......”
她就这样自怨自艾了两个时辰,贺重锦没有说太多,也没有反驳,只是将江缨抱在怀里。
漆黑的夜,明亮的圆月从一端陷入云层之中,又从另一端出来。
贺重锦倚靠在床榻上,低头看着怀里早已睡着的江缨,伸手拭去女子眼角的泪痕后,心中思绪复杂。
他的缨缨,不是爱发脾气的女子,并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哭,无缘无故的摔东西。
她......应该只是太难过了。
每个人都会有痛不欲生之时,连他也在劫难逃。
贺重锦又想起那一幕了,满天飘雪的夜,脏兮兮的锦衣被血水染红,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少年握紧寒冷的冰锥,与壮汉一番生死搏斗后,狠狠刺入他的脖颈,大汉轰然倒地。
后背的伤早已皮开肉绽。
少年似乎不知痛一般,原路返回,随后驻足,望着在远处安寨的,大梁使团的营帐群,以及那关押自己的狭小铁笼。
他握紧手中的冰锥,眼中杀意毕露。
“今夜,我若不死,便是你们亡。”
小岁安的性子时好时坏,昨天夜里奶娘把他抱走后,他没哭,也没找爹娘,安然地睡了一整夜。
结果第二天一早,小岁安又开始哭,临上朝前,贺重锦抱了一会儿,这才安静下来。
朝堂是严肃的地方,所以贺重锦今日没有带上小岁安。
江缨睁开眸子,屋中空气新鲜,西窗是开着的,朦胧的晨光顺着窗户缝隙投射了进来。
是贺重锦开的窗。
这时,贺重锦一身官服,推门而入,被子里的江缨抬眸望他,贺重锦来到塌前,俯身在女子眼角落下一吻。
她知道贺重锦要去早朝了,于是攥着他的衣袖不放,就像一个小孩子:“我……”
贺重锦:“???”
江缨咬了咬唇,也不知如何开口:“我不该那样苛责小岁安的,桂试八雅是我的自己的疏忽,昨晚……是气话。”
贺重锦怔了怔,温和一笑:“嗯嗯。”
江缨就这样原谅贺重锦了,或许自始至终都没有怨过他,她说:“你把头低下来。”
闻言,贺重锦俯身凑近她,江缨仰起身子,两只胳膊搂住青年的脖子,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夫君,我等你回来一同用午膳,我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做傻事,害得自己险些丢了性命,让你担心。
听到江缨这些话,有热流在贺重锦的心底翻涌,他眉眼晕开一抹温润:“好,今日我回来,带你和岁安去城外赏枫。”
贺重锦去宫中后,江缨的心情好了许多,兴许是桂试八雅失败,她心里的担子轻了,但读书的毛病倒是改不掉。
在月中的江缨不能下榻,这一上午,她一直在翻阅诗集。
后来,小岁安饿了,江缨没再抗拒,让红豆把孩子抱过来,掀开衣襟便开始喂奶。
红豆不禁道:“夫人,小公子生的真好看,当时夫人刚有孕的时候,还吓得不轻呢,险些把这样可爱的小公子,便宜了那赵家。”
江缨尴尬地笑了笑:“红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红豆又道:“对了夫人,夫人和大人的事在皇京之中都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了,连孩童都知道呢。”
江缨有些诧异:“什么事?”
生完孩子后,她一直在家中静养,为了桂试八雅自暴自弃,不曾出门,更不知道外面的事。
红豆凑过来,低声道:“他们都再说,大人惧内。”
“惧内?!!”江缨又气又急,“分明是胡诌,我与夫君之间和睦相处,何来惧内?”
“他们说,小公子出生没多久,大人就,小公子在军械监还尿到大人身上了。”
红豆把那些传言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江缨,说贺重锦带着孩子来到宫中处理公事,定是因为和家中新妇打的火热,说江缨一个小门小户的嫡女不懂分寸,不知天高地厚……
不知怎得,听到这些,本能令江缨觉得倍感不妙。
既然传遍了整个皇京,她是不是也会知道?
果不其然,江府的张妈妈来到府上,让江缨随她回江府,江夫人要见她。
床榻前,江缨对张妈妈道:“还请张妈妈回江府知会母亲一声,就说女儿尚在月中,身体虚弱,不宜出门。”
红豆实在替江缨觉得不平:“是啊张妈妈,再如何也要等夫人出了月子,为何偏要在这个时候。”
“夫人,你嫁到贺相府,可莫要忘了根。” 张妈妈一本正经道,“更何况,这贺相府的马车可比江家的马车大的多,夫人只需要在马车中坐一会儿,下了马车就是江府。”
江缨低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那就去见江夫人一面吧,张妈妈说的没错,即便她现在是贺相夫人,江家到底是她的根。
马车在江府在停下,江缨在红豆的搀扶下,踏入了府门。
院子仍旧是那个院子,江夫人还是那个江夫人,她坐在那里,石桌上正摆着她出嫁时的嫁妆。
看到江缨后,江夫人的神色瞬间变得晦暗:“你可知,今日我听到了什么样的流言蜚语?”
江缨袖口下的手攥紧,面上道:“母亲听到了什么?”
“惧内。”江夫人冰冷道,“这皇京之中,你倒是独一个,让自己夫君带孩子。”
江缨:“我……”
“还有,你就这么点出息吗?桂试上被一张画吓到早产?如此胆小如鼠,还妄想做皇京第一才女?早就告诉过你,不切实际,无用之功!”
“……够了!”
一声突如其来的,失控爆发的声音,令江夫人面露震惊之色:“你……你在和谁无礼?我是你母亲!”
但,那似乎并不是无礼,而是发狂。
江缨看着江夫人,嘴角笑容抽搐,连声音都在失控颤抖:“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我想做皇京第一才女,和你有什么干系!”
心绪剧烈起伏, 江缨突然爆发的怒火让江夫人一瞬间失去气焰。
江夫人就像是重新认识了江缨,认识了这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女儿。
“你再说一遍?”
气氛剑拔弩张,红豆吓得不敢发出声音,而江缨则绝望闭上眼, 无声泪流:“我说, 我想做皇京第一才女, 与你无关。”
江夫人怒不可遏:“你父亲宠妾灭妻,我只有你一个女儿,我的话还能害了你不成?!”
“宠妾灭妻?”江缨苦笑, “我以为这么多年以来, 你不会说出这个词呢,父亲再宠爱两位姨娘,母亲不是也依旧对父亲百般讨好?如此也是为了我?”
江夫人连最后属于女子的表情都没有了,她有些快要抑制不住咆哮了:“住嘴!”
她并没有发现,江缨的心早已经失控, 那颗被贺重锦温柔安抚的情绪,再次爆发,无法收拾。
皇京第一才女的心结,只要江夫人不死, 就永远也解不开。
江缨伸出胳膊, 将石桌上的簪子耳环通通扫到了地上, 打乱了江夫人原本的整齐摆放。
“江缨?!你疯了!?我是你生母?!”
“为了你的亲事,我费劲心思同那些瞧不起人的贱妇交好!连一张颜面都不要了!我冒死在御前触犯圣颜, 就为了让你入宫为妃!”
“你说!我这个当生母的哪里对不起你?!你说啊?!我让你嫁给高官贵胄,是让我们母子在外人面前能抬起头!我让你在贺家诞下男丁, 是为了让你巩固正妻之位!”
任由江夫人如何歇斯底里,江缨仍旧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她眼神空洞,竟是一字一句问:“嫁给高官贵胄,是母亲之所愿?”
见江缨如此反问,江夫人瞪大的双目浮起一丝疑惑。
“诞下男嗣,也是母亲之所愿?”江缨声音颤抖,像是极力压制着什么,“既然这样,我……偏不如你的意!”
红豆吓坏了,她深知,倘若不是江夫人提及桂试的事,江缨是不会这样做的。
于是,红豆赶紧在江夫人面前跪下:“老夫人,奴婢求你体谅我家夫人吧,她刚生完小公子没多久,从鬼门关走回来一遭,错过桂试八雅,本就心中郁结。”
“她心中郁结?她有什么可郁结的?”江夫人怒火中烧,瞪目道,“她如今有多风光?小门小户的嫡女嫁给一朝宰相为正室,皇京之中,有几个女子比得上她?”
红豆急道:“可是……!”
“可是什么?生了如此不争气的女儿,该郁结的人是我才对!”
突然,江缨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迈步离开了院子,不知去向,再回来时,手里提着一盆火炭。
江夫人当即吓了一跳:“逆女!你要做什么!?”
“我有如今都是你害得。”江缨笑了,笑的那样撕心裂肺,“既然我永远也无法让你满足,那么便做一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吧。”
红豆大惊:“夫人!”
只见江缨提着火盆,迈步进入江夫人的房间内,不顾一切地将火盆里的炭尽数倾倒在床榻上。
火花飞溅,火苗席卷上了床幔,整个屋子随之燃烧起来。
女子缩紧的瞳孔之中映着火光,她薄肩起伏着,骤然跌坐在地上,虽是大笑,却在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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