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重锦沉默,脑海之中浮现出江缨在小阁楼上吹笛的模样。
太后继续说:“昭阳是任性了一点,但是心地……”
“姑母。”贺重锦开口打断了太后,“重锦与人拜过天地,成过亲,早已有了新妇。”
太后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放不下江缨,但岁安还小,总该有个名正言顺的嫡母。”
贺重锦怔了怔,垂下眼眸。
“有了孩子便有了牵挂,这汝南王是皇亲贵胄,何等家世?把岁安过继到昭阳郡主的名下,这对岁安来说,无疑是好的啊!”
回到贺相府,贺重锦一边用瓷嘴给贺岁安喂奶,一边在马车里思忖着此事。
太后说的不无道理,但他真的能为了让贺岁安有一个名声上的嫡母,娶汝南王郡主为妻吗?
他似乎做不到。
襁褓里的小岁安挥动着小手,一会儿拍打他爹爹身上的官袍,一会儿又抓着他爹爹的头发不放。
贺重锦低头看向小岁安,眼底蕴 Ɩ 含的温柔快要溢出来了 。
罢了,即便不娶昭阳郡主,公务再纷多繁忙,他一人也能照顾好小岁安,何须什么名声上的嫡母。
这时,马车猛地停下,只听外面的文钊呵声道:“你是什么人?胆敢拦截贺相府的马车?”
马车之中的女子缓缓走下来,她轻飘飘地摘下面纱,露出标志容颜,竟然是昭阳郡主:“还能是什么人?自然是本郡主。”
贺重锦眸光一凝。
昭阳郡主扬声道: “我来此,就是想问问贺大人,敢不敢同本郡主做个交易?”
青年单手拖起车帘,露出那张神色凝重的俊美面孔,对外面的昭阳郡主道:“什么交易?”
“自然是姻亲。”昭阳郡主理所应当地说,“汝南王府与贺相府的这一门姻亲,就看贺大人如何选择了。”
第43章 交易(修)
天香楼二楼的雅间, 小岁安在文钊怀中睡得正香,贺重锦与昭阳郡主面对面坐着,昭阳公主觉得气氛甚是严肃又压抑。
毕竟,贺重锦的名声在朝中是传开了的, 连她爹爹汝南王都要惧怕贺重锦三分。
“说吧。”贺重锦淡声道, “什么交易?要我娶你为妻吗?”
昭阳郡主喝了一口茶水:“为妻?那你这一朝宰相肯娶我这刁蛮郡主为妻吗?”
几乎想也不想, 贺重锦重重撂下茶杯,茶水四溅:“不可能。”
“贺大人还挺深情的。”昭阳郡主道,“也不枉费那江缨遭一番苦难, 错过了桂试八雅不说, 为了给你们贺府添丁还跑到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说着,昭阳郡主又看向文钊怀里的,扬长语气道:“实在难以想象,那样瘦弱的女子怎么能生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团子的。”
此话无疑是戳中了贺重锦的痛处,他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郡主说够了吗?如果说够了, 重锦便先行告辞了。”
“等等!”见人要走,昭阳郡主立即道,“你这么着急走做什么?!我话还没说完,谁说要嫁你了!”
欲要离开的贺重锦身形一顿, 回身看向昭阳郡主, 昭阳郡主抱着胳膊, 继续说道:“都说了,是交易。”
“什么交易?”
“我父王和母妃逼着本郡主嫁你, 成为贺相夫人,可我被你那放在心尖上的小江缨洗了脑, 想自由自在的。”
贺重锦眼中晦暗了一瞬,随后说道:“你想怎么做?”
“你暂且答应太后娘娘, 同本郡主先定个口头的亲事,能拖多久便拖多久,届时拖不下去了,本郡主自行毁了这门亲事,贺大人觉得如何?”
“权宜之计......”贺重锦道,“那么之后呢?既然是交易,我又能得到什么?”
昭阳郡主神秘一笑:“贺大人,定亲之后的第二天,本郡主便会以修习为由,去雪庐书院。”
提及雪庐书院这四个字,贺重锦当即道:“你去雪庐书院?”
“是,本郡主去雪庐书院,自然是去见你那日思夜想的江缨啊。”
贺重锦:“!!!”
昭阳郡主笑得更神秘了,在贺重锦耳边低语了两句,半晌,贺重锦答:“一言为定。”
昭阳郡主离开后,贺重锦独自一人坐在雅间。
青年侧颜精致,轮廓分明,正看着右下方人来人往的长街。
淡漠的视线在落到那家糕点铺子时,眸光微微亮了亮,像是暗夜之中燃起了一簇火光。
贺重锦的神智恍惚了一瞬,他看到那时的自己正准备买糕点,而马车上的僵硬,素手掀开车帘:“贺大人,我是人又非猪,哪里吃得了这么多糕点啊。”
幻觉消失,贺重锦隐去眼角的泪意。
那日,有孕之事被戳破,江缨被赵家为难,颜面尽失,他则直接载着她回到贺相府,这无疑是向所有人宣告了他是她的妻。
最初之时,他想全心全意对江缨负责,只为了纠正宫宴上的错误,但渐渐地,贺重锦发现这一切从来都不是错误。
他需要她,也心悦她。
她也需要他,只不过心结难消罢了。
半个月的车马颠簸,江缨和红豆终于抵达了雪庐书院。
为防止贺重锦和离之妻的身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太后让江缨来到雪庐书院,是以义女的身份推荐的。
所以,江缨给守门人的荐书上,只写着太后义女,并没有提起江家江缨的身份。
雪庐书院是大盛最高级的学府,坐落于雪山上的半山腰,建筑壮丽,颇有诗书之风。
学院之内,学子如云,其身份在大盛之中非富即贵。
而院首林义德,饱读四书五经,学富五车,德高望重,曾与先帝是好友,据说历年以来的科举之题,都是由林院首所出,为朝中选拔了大批科举人才。
荐书是太后亲自所写,林院首心想太后何时收了义女,一边亲自出门迎接。
老者两鬓斑白,却有学富五车之气。
江缨朝他行了一礼:“林院首,有礼了。”
“不敢当不敢当,太后义女,何须礼节啊!”林院首笑道,“姑娘,你姓甚名谁?我好让学子将你载入花名册之中。”
江缨想了想,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姓名,答道:“千绣。”
“千绣?”林院首缕了缕胡子,“好名字,你虽是太后义女,但以后入了学,还需要遵守院中的规矩。”
明日,江缨正式入院,与学子们一同读书,林院首命侍女为她和红豆安排了一处房间。
入夜,疲惫一日的江缨终于能安心歇息了。
红豆道:“小姐,这房间不比在贺相府的房间奢化,但温馨十足呢!”
江缨道:“嗯,像极了姚氏的那一间屋子。”
红豆道:“呸呸呸,小姐莫要再提那个姚氏,当初骗了小姐不说,还害小姐在桂试上早产,还卖了国,死有余辜。”
“好了,都已经过去了,红豆。”
正笑着,江缨突然一怔,意识到了什么。
姚氏.......
江缨想起来了,姚氏临死之前好像将她家的那间小屋拜托给她。
入夜时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小塌上红豆困倦地打了个墩儿,很快便睡熟了。
江缨在榻上看了一会儿书卷,随后顺手塞到枕下,闭目躺好。
不知为何,江缨躺在这塌上,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翻来覆去了许久都尚未入眠。
兴许是换了床,又或者是明日去见雪庐书院的学子,内心紧张的缘故吧。
江缨睁着眸,不知怎得又想起姚氏死去的那天,流火石爆燃,烈焰冲天,连骨头都化作了粉尘。
她反反复复地在想姚氏临死前的那句话,那句奇奇怪怪的话。
“贺夫人,我的那间屋子,就拜托你了。”
榻上的江缨一边思索着,一边自言自语的喃喃道:“屋子......姚氏在家中留下什么东西了吗?”
大庭广众之下,姚氏并不明言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难道是......!!!!
下一刻,江缨猛地从榻上坐起来,这一动作惊醒了红豆:“小姐,这么晚发生什么了。”
“红豆,快去拿纸笔来,得快些写一封书信,送到贺相府!”
第44章 姚氏的家(修)
这夜, 江缨托人将信送到皇京之时,贺重锦猛地从噩梦之中惊醒,烛火摇晃,他伸手一摸在榻侧, 空荡荡的。
贺重锦的手覆盖在面颊上, 心中压抑的同时, 婴儿榻里的小岁安扯着嗓子一直哭。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脑海里尽数都是江缨的模样,她笑起来的模样, 她崩溃大哭的模样……
半晌, 青年的头痛有所缓解,下榻之后抱起贺岁安,一边轻声哄着,一边摁着自己的太阳穴,缓解余痛。
前几日, 他为了完成与昭阳郡主的交易,亲自去皇宫中找太后,表示愿意娶昭阳郡主为妻,定下亲事。
这门亲事, 形同于无。
太后自然是讶异的, 以为贺重锦终于想通, 便将此事告知了汝南王府。
一时之间,贺重锦与昭阳郡主定亲一事传遍了整个皇京。
说来也好笑, 定亲之后,他连昭阳郡主一面都没见过, 聘礼也没下,而昭阳郡主日日初入赌场, 寻欢作乐,全然不像是和人订下亲事的女子。
他无心睡眠,哄好贺岁安后,便穿上衣物,带着文钊去军械监查看流火箭冶炼的如何了。
皇宫,军械监。
一众铁匠们正围在铁炉之前,个个灰头土脸,面色疲惫,为了还原冶炼之法,他们已经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了。
贺重锦来后,于大人将已经锻造好的箭簇呈给了他,他接过箭簇,放在手心掂量了几下。
“重量与那支流火箭相差无几。”贺重锦道,“不知威力相差了多少。”
于大人道:“贺大人想知道威力,大可亲自上阵,一试究竟。”
校练场,贺重锦拉弓射箭,箭划破空气,当啷的一声,扎入了箭靶之中。
贺重锦眉目一凝,随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将弓箭交给了于大人。
于大人问:“贺大人,如何了?”
贺重锦摇摇头:“这箭簇与真正的流火箭比起来,相差太远。”
闻言,于大人连忙道:“贺大人,你就通融通融下官和军械监的铁匠们,这冶炼之法,本就复杂,姚逊钻研时不易,更不要提让我们还原了。”
贺重锦沉默。
于大人继续道:“下官知道,贺大人有爱国之心,大盛如今内忧外患,想为太后和殿下献一份力,可贺大人是有心,我们也无力啊!”
火炉里的火焰欲燃欲旺,发出轻微的,爆裂的呲呲声,铁匠们伏着头,不敢去看贺重锦。
谁不知道,这位贺大人在国事上一向严苛,雷厉风行,如今没有研制出冶炼之法,免不了要被他责罚。
贺重锦望着一众铁匠,良久才道:“还原一事,暂且搁置,让铁匠们都回家吧。”
他早已不是从前的贺重锦了。
他也懂得了心疼,懂得了怜悯,懂得了思念,懂得了亲情与爱意。
他说:“这段时日辛苦你们了,这一个月发放给三个月的月钱,从贺相府的帐上扣。”
闻言,铁匠们感激涕零,齐齐道:“多谢贺大人!”
于大人应下后,贺重锦与文钊离开了军械监,文钊问他:“大人,没有流火箭,我们该如何抵御大梁?”
“大梁至今都未有所动作。”贺重锦道,“那便足以证明,掌握流火箭之法的人并不想惊动大梁,想必是要卷起朝堂内乱。”
“朝堂内乱?”
“嗯。”
思绪繁多,贺重锦揉了揉眉心,文钊提醒道:“大人,你的胡子没剃。”
贺重锦凛了文钊一眼,文钊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了。
从前干净如玉一般的人,如今江缨离开这么久,快变成了糙汉。
二人走到宫门后,一名太监领着一名宫女玉他们擦肩而过,吸引了贺重锦的注意,他停下脚步,回首望着那两个人。
那名小太监似乎察觉到贺重锦的目光,领着那名小宫女越走越快,便听贺重锦冷声道:“站住。”
小太监如遭雷震,听到这两个字不受控制地停下脚步。
贺重锦大步上前,抓住小太监的肩膀迫使其转过身来,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刘裕。
“表,表兄......”
此时此刻,刘裕本该在慈宁宫禁足。
“......”
青年俊美的面孔瞬间沉了下来,他的视线落到刘裕身旁的宫女上,继续道:“陛下难道不想解释,这位是什么人吗?”
宫女转过身来,美眸之中还带着胆怯:“民女曲佳儿,见过贺大人。”
此时此刻,刘裕的心里万分紧张,他没想到自己带曲佳儿进宫,会在宫门口撞见表兄,还被逮到了个现行。
上一次,他这个表哥得知曲佳儿一事,直接让他多禁足了整整好几个月,这几个月以来,刘裕吃不好睡不下,一日见不到曲佳儿就寝食难安。
结果来到天香楼后,刘裕心心念念的曲佳儿也在等待着自己。
“当今大盛什么时局,人人皆知,需要臣亲自带陛下去边关看看那些将士们,陛下才肯收心?”
从前刘裕什么都听他这个表兄的,却在贺重锦话语提及曲佳儿的时候,第一次反驳他:“表兄,你这话就不对了,说朕不思朝政,表嫂去雪庐书院的时候,你就不心痛?不想念?”
贺重锦不说话了。
刘裕继续道:“看吧,这天下男子都难逃美人关,就算是表兄你,也不例外。”
“总之,曲佳儿不能入宫。”贺重锦严肃道:“文钊,带陛下去慈宁宫见太后,交由太后定夺。”
“是,大人。”
见刘裕被强行带走,无法挣脱,曲佳儿泪水纵横,跪在贺重锦的面前:“大人,民女心悦陛下,不求名分不求地位,只求得与陛下圆满,大人也有心中所爱吧,难道不能体会无法与所爱之人圆满的痛楚吗?”
这句话无疑戳到了贺重锦的痛处。
江缨离开后,他辗转难眠,甚至还会在夜半突然惊醒,脸色也越来越差。
如果他不是身负重任的权臣,是像曲佳儿这样的女子,想必会整日以泪洗面吧。
“文钊,放人吧。”贺重锦缓声道,“今夜,我权当从未遇见过你们。”
“知道了,多谢表哥。”
“但......”贺重锦的神色一凛,“陛下若执意要让曲姑娘做皇后,那么重锦必会倾尽全力阻止陛下。”
贺重锦带着文钊离开后,刘裕重新带好太监的帽子,牵着曲佳儿的手往他的寝宫中走去。
果然,心有所爱,就会生出弱点。
曲佳儿一边跟着刘裕的脚步:“那人便是名震朝堂的贺大人,贺重锦吗?”
“是他,朕的表兄......”顿了顿,刘裕道,“其实,总觉得未必是朕的表兄。”
上一次与母后在慈宁宫争吵,提及贺重锦的时候,刘裕这心里就隐约觉得不对劲,总觉得母后在有意隐瞒着什么,思来想去,便只有这一种猜测。
曲佳儿吃惊地捂住嘴:“未必?陛下你这是何意?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佳儿别紧张。”刘裕说,“只是因为贺家人对我表兄冷淡,不似亲子,所以朕也只是胡乱一猜罢了。”
回到贺相府后,信使将一封书信送到了府上。
文钊带着信敲响了贺重锦的房门,今夜贺重锦再无心公事,伏在婴儿塌边,用一根手指勾着小岁安的小手,淡道:“信暂且放到你那里,明日再议。”
这时,文钊却说:“大人确定明日再看吗?是夫......咳咳,是江娘子从雪庐书院寄来的信。”
贺重锦:“!!!”
房门砰然打开,青年一身寝衣,夺过文钊手里的信,他没听错,是缨缨的信,缨缨寄回来的。
她要回来了吗?
结果,当看到信中内容后,贺重锦的面上的喜悦之色逐渐消失,而且变得凝重,甚至是失望。
“走吧。”
文钊道:“大人要去哪儿?”
“出府,去姚氏家中。”
贺相府的一列士兵在黑夜之下的街道列队前行,彻底包围了整个巷子口。
一朝权臣贺重锦从马车上下来,快步朝那姚氏的屋中走去,文钊紧随其后。
人已故去,原本干净规整的小屋落了一层尘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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