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进屋时,便看到她在烛火下做女红。
是他前几日就看到过的帕子。
一条帕子,她竟也做了这么久?
瞧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说:“晚间莫要做针线活,对双目不好。”
明毓暗道说要做个好丈夫,这就迫不及待地管起她来了?
虽知晓晚间时常做针线活会对眼不好,可她又不时常做,隐隐间,逆骨就上来了。
她说:“夫君要是累就先歇着,我不困,再做一会就睡。”
谢衍狭长的眸子微微一阖,随之走到她的身旁,说:“若你不困,正好。”
后头的光亮被遮住,一下子暗了不少,明毓眉心一蹙,抬眼看他:“夫君要做什么?”
顿了顿,又说:“我身子不爽利。”
算是直言了拒绝与他做那事。
谢衍立在旁,低垂着头看着她,把她手中的针线拿走放到了篓子里,把一本小画册塞到了她手上。
手上被塞了东西,明毓低头瞧去,下意识翻开了来看了一眼,等看到画册上那大胆交缠的男女,双眸蓦然瞪大,饶是老夫老妻,她也顿时面红耳赤。
有羞的,也有怒的。
怒从心来,她一把掷到了他的身上,恼羞成怒的瞪他:“谁要看这腌臜册子!”
册子砸到了他的肩头上,明毓却暗恨没砸到他的脸上去。
瞧着他那张脸这么正经,严肃,怎就真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
谢衍接住了掉落的册子,说:“我们夫妻房/事不协,便是了解得不够透彻,今日正好说到了此事上,有问题便解决问题,不妨钻研一二。”
明毓暗暗呼了一口气。
谁要与他钻研!
别说她现在有孕不可能给他碰,便是以后,他想都别想。
“我不了解透彻,也不想钻研,你从何处拿的册子便拿回哪里去。”
谢衍见她生气,素来平静的双眸中多了几丝疑惑。
方才面色从容与他说那事的人是她,他便以为她是能接受得了的,现在怎就恼羞成怒了?
“真不看?”
明毓瞪他,语气斩钉截铁:“不看。”
上一世,她只会怨谢衍,可却没有这般被他激起怒气。
这一世的谢衍,真真是哪哪都不一样,也特别容易激气她。
谢衍默了默,说:“那便罢了,我拿回书房去。”
他转身,走出了屋外。
孕期情绪敏感的明毓见他离开,起身走到了门后,落了锁。
等谢衍去而复返,却推不开房门了。
静默地瞧了半晌房门,抬手敲了几下,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愣了一下,知晓她是真的生气了。
这般生气的明毓,谢衍很少见。
上一世之后的五年夫妻,再有回来的这些时日。她寡言冷淡,笑得敷衍,应得敷衍,在他面前好似失了灵魂一样。
可时下她却朝着他掷物,便是有了脾气,却显得鲜活了起来,灵魂好似又回来了。
有一丝丝别样的情绪浮现在谢衍那空荡了许久的心底,不过一瞬便消失了,快得谢衍想抓都抓不住,更别说仔细琢磨是什么样的一缕情绪。
他朝屋里头开了口,说:“我今晚便去书房歇了,你好生休息,我明日休沐不需官服,你也不需早起开门。”
说罢,转身去了书房。
行至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往屋子复而瞧了眼,看见有烛火光亮从微敞的窗户透了出来。
门锁了,窗未锁。
谢衍在院中沉吟片刻,才转回身,继而抬脚去书房。
第14章 第十四章
静澜苑小院年久未修葺,偏旧,门窗早已老化,风吹得窗户“嘎吱,嘎吱”地响。
谢衍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而睡,身上盖着外袍,有几分凉意,但还可忍受。
便是可忍受,却还是全无睡意,只得睁开双目盯着房梁。
上一次这么难以入睡,是在回来前那一宿。
或者说,自听到妻子提出和离的那晚一宿未眠之后,孤枕的他似乎就没有睡个一个整觉。
没有太多复杂的杂思,只是睡不着。
那时他想,六年夫妻应是习惯了,所以身边少了个人自然会睡不着。
就像刚成婚不习惯身边躺了人一样。
那现在呢?
谢衍仔细琢磨了许久,大概也是习惯。
回来九日,他每宿都会做同一件事。
——探妻子的鼻息,以此确定她还是一个活人。
她睡觉很安静,也很乖顺,几乎不动,便是呼吸也是很细微。他有时梦中醒来,因帐内昏暗,几乎辨不到她胸口是否有起伏。也瞧不到她的脸上是否有血色,越发瞧着那闭着双目,安安静静的模样似她躺在棺椁中的模样。
安静,死气沉沉,没有半点活气。
谢衍就这么静静望了半个时辰的屋顶,还是没能睡着,脑中却逐渐生出了别的想法。
他记得,窗户并未上锁。
不知过了多久,谢衍起来套上外袍后,点了笼灯,熄了烛火就提着笼灯出了书房,往正屋而去。
已是深夜,雾迷星月,小院冷清寂寥,空无一人,自是也无人知晓在这夜半时分,谢衍从书房出来,走在无人的院中,往正屋而去。
主屋的窗牗缝隙虽小,可隐约还是可以看到还有一条未合起来的缝隙,透着微弱的光亮。
不知何时起,明毓有了点夜灯的习惯。
谢衍生平,第一回如同做贼一般。动作极轻地试探着门是否能开。
嗯,试探过后,还是开不了,只能走窗道。
谢衍走到了窗后,伸出手指缓缓勾着窗沿,往外拉,他的神情格外地专注。
有木头摩擦的细微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响起,有几分明显,但若深睡,应当不知的。
谢衍想,探一探鼻息,他便回书房。
窗牗敞开,位置可让他攀爬进去后,谢衍才停下动作。
从窗台跃下,往床榻方向望去,月光落在帷幔上,也因凉风从敞开的窗户灌入,吹得帐幔乱扬。
影影绰绰间,他瞧见了帐幔后的妻子。
谢衍转身,动作轻微地慢慢阖上窗,而后行至床榻外,轻撩帐幔。
许是冷,明毓在睡梦中皱着眉头裹了裹被。
谢衍看着她动了,倒也不用多此一举再去探她是否有呼吸。
谢衍静静地望了片刻,脱去外衫褪了鞋便上榻。
他想,明日早些起来离开正屋便是,想着便也就心安理得地躺了下来。
晨曦初露,昨日睡得多,明毓今日醒得格外早。
还未睁开双眸,明毓便觉得有一股挟着雪松气息的温热气息包裹着自己。
手臂上还熨烫着温热的躯体。
这无不提醒着她,她的身边躺了个人。
尚未全清醒的明毓,知道是谢衍,也没有反应过来谢衍昨夜没回房。
不过在几息后,明毓蓦地睁开了双眼,侧头往身旁看去。
只见谢衍就躺在她近在咫尺的地方。
明毓眉目沉沉地望了片刻,她很确定昨晚没有开锁。
谢衍还会开锁了不成?
望了好半晌,明毓也懒得深究他究竟是怎么进来的了。
掀开被衾坐起,随即从床尾下榻。
才有动作,谢衍便醒了,半睁双目盯着她下床的动作。
明毓也没在意有没有吵醒他,下榻披上外衫后,走到外间,行至门后瞧了眼。
门闩似乎没有被动过,那谢衍是怎么进来的?
明毓转头望向床榻,便见谢衍起了,穿着一身素色里衣坐在床沿穿着鞋了。
素来一丝不苟的谢衍,才从榻上醒来,衣襟与束发都颇为凌乱,配上他那俊美狭长的双目,确实让人赏心悦目。
一早便能瞧见美好事物,确实是让人心情好了许多,加上经过一晚,明毓倒是气消了。
只是谢衍这不声不响的又回来了,让她有几分无言以对。
谢衍知道妻子在瞧自己,却没有抬头。待穿好鞋袜,再拿上外袍套上,系着盘扣时,才斟酌解释道:“深秋书房阴冷,且没有躺着的地方,我便回来了。”
明毓淡淡地“嗯”了一声,挪了门闩,然后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拿起梳篦梳顺了一头乌丝后,翻看着妆奁,等着到时辰,青鸾进来给她梳头。
谢衍望了眼明毓,沉思片刻,走到了她的身后,瞧着她妆奁中没几件首饰,便想起昨日她受过的委屈。
抿唇,沉默几息,他说:“我听说过些时日,会有大食的商旅来长安,我在地理杂记中看到过他们那处盛产香料。可现在在长安不算出名,我想先购入一部分,等这香料出了名声,紧缺之时价格必然高涨,便可再转售出去。”
上一世他恰好查过大食商人的案子,为了查清案子,他审问了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长安,也知道他们一开始的销路并不是很好,更是被人忽悠着把价格压得更低,被坑得极惨,所以动了手。
恰好那人被仇杀,也就把有过过节的人传唤到了衙中审讯,大食商人便在其中。
明毓原是忽略谢衍,可听了他这话,低垂着的眼眸蓦然一抬,炯炯望向镜中站在自己身后的谢衍。
她上一世虽然身居后宅,也隐约知道大食国的香料风靡长安。
有一段时日还有一两香一两金的说法,可她全然没有渠道,根本不知是何时风靡的,也不知是何时送来的。
谢衍见她来了兴致,顺手取过桌面上的梳篦,挽起那柔软丝滑的乌丝,用梳篦从头缓缓梳下发梢。
“我观察了许久,这买卖牟利的,只有番邦外来的稀罕玩意盈利大,而京中不仅女子爱用香,便是一些文人墨士也爱侍弄香,自有取香渠道。大食国的商旅初来乍到,这香没有宣扬出去,自会无人问津,那时卖得也相对便宜。”
“但得来的本金有限,恐挣不了多少。”
明毓却已然心动不已。
不管谢衍是如何误打误撞,总归是上一世风靡长安的大食香料,让她确信,能挣到一笔不菲的银钱。
她也不管谢衍如何侍弄她的头发,只从脖颈处拿出一根红绳,拽出了两把钥匙,随即把上了锁的抽屉打开。
谢衍低眸望着她的动作,看着她拉开了抽屉,弯腰捧出一个匣子放到了桌面上,用另一把钥匙把匣子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两本本子。
一本谢衍认得出来,是她的日志。
一本相对薄,有些像账册。
只是,她的日志不是素来不上锁的吗?
明毓拿出了两个本子和两件贵重的金饰和几粒碎银子,而匣子中只剩下银子,她侧身抬头仰着脸看向谢衍,目光灼灼:“这里有三百两左右,你拿去进香料,所得盈利,依旧是我七你三。”
谢衍眉梢有些许的浮动。
方才还不搭理人,如今有钱可挣了,他才是夫君。
瞧着她这模样,不知是何种心理,谢衍想起昨晚她生气的模样,这会竟也想要她生一会儿气。
想了,也做了。
他说:“这买卖会让你挣得更多,不若你我五五开,如何?”
只见原本还眉眼带喜的妻子,顿时一睁眼,瞪他:“你怎不去抢?!”
“本钱是我出的,你净赚三成利,还不多呀?”
谢衍摇头:“这事我得悄摸来,也得寻到大食商旅,在公事必然会有所分心,我担着被斥责甚至被罚的风险给你挣银钱,这五成利不算多。”
听谢衍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那么一回事。
“可分明是你说要赚些银钱的,只是顺带捎上我罢了。”
谢衍抿唇不语,定定地看着她。
明毓:……
暗暗道谢衍不是说过不用算得这么清楚的吗?现在这还不够清楚?
他现在比那奸诈商贾都还要过分!
“最多我六你四。”她只能退步到这里。
谢衍目的达到了,却不在意多出的一层利,复而摇了摇头。
明毓颇为恼怒地瞧他,一双杏眸有波光流转,甚是俏丽。
谢衍:“既不是五成利,那我还是要三成利罢了。”
明毓:“?”
什么毛病?
谢衍继而道:“但我仅有一个条件。”
明毓微微拧眉,又听他说:“往后别把我拦在房外了。”
明毓略一怔,就这一点?
也不难做,复而点了头:“好。”随即想想,又补充:“昨晚是我做得过了。”
在金钱面前,明毓选择服软。
谢衍微微抬起下颚,不复方才醒来时的谨慎,他朝她动了动下颚:“转回去。”
明毓瞧见他的动作,在他那面无表情的脸上,恍惚看到了他在得意的荒唐错觉。
谢衍不是得意的人,上一世官做得那么大,也没见他得意过,所以大概真的是她的错觉。
叫她转回去,明毓不明所以,还是转回去继续对着铜镜。
下一刻,只见谢衍继续挽着她的发,缓缓而梳下。
明毓心里有些亢奋,倒也没空闲辨别他的又不一样的举动。
好半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望着镜中的谢衍,问:“夫君自己可有本钱?”
谢衍淡淡应道:“向人借了些。”
明毓露出了诧异之色,心下更是疑惑。
谢衍性子冷,与谁都不亲近,且不常出谢府,会有谁与他交好?
又会有谁能借钱给他?
谢衍今日休沐,用了早膳后就出了府。
明毓以为他是出去打听大食国商人何时来长安的事,又或是在谋划有离开谢府的正经理由。
结果才过一个时辰,便见他提着一条鱼一只鸡回来了。
他这副贴近市井生活的模样,瞧得明毓和在院子里的两个下人都有些傻眼。
谢衍长相俊美,又长身玉立,纵使只是一身寻常布衣长袍,可依然优雅端然,这手上提起鸡和鱼着实不符合他这身浑然天成的端然。
谢衍把鸡笼和用草绳串着的鱼递给了青鸾:“拿去厨房,让厨娘今日晌午做了这两样。”
青鸾迟钝了几息才忙不迭的接了过来。
明毓也回了神,瞧着肥美的鸡和鱼,心道他这银钱还够花使吗?
不是说要赚一笔吗?
他这么个花法,可别银子还没赚到,就先把本钱给花出去了。
等用完了中食后,谢衍才再度出门,也不知外出做什么了,直到夜幕才归。
明毓也不过问。
而主院那边也没有什么动静,直到发月例时,才知道为何这几日都不声不响了。
青鸾愤忿道:“我去库房取银子,那库房的老叟竟道家主说大爷脊椎骨那般硬,不想用府中的银钱,想是自有门路。那么就从这个月开始,不再给静澜苑任何的月例了,若是静澜苑真的需要用到银钱,就让大爷亲自去寻他。”
明毓闻言,也不意外。
明毓琢磨一二后,拿出了五两银子给青鸾,说:“等大爷发了俸禄后,再取五两做院中花使。”
青鸾压低了声音,不忿道:“这往常月例那么少,还需得大爷去求着,真真折辱人,好在大爷都已经入仕了,往后院子里的花销也有来处。”
明毓瞧了她一眼,说:“别乱说话,心里知晓就好了。”
谢家主这无疑是恼羞成怒下的报复。给你台阶下,你不下,你非要犟,那便把你的脊椎骨打断,让你自己来认错。
谢衍俸禄都有一十八两了,往前府中给到的月例也不过是十两和一些日常所需,去了院子里的下人的工钱,卖菜和其他花销,这点银钱也不过堪堪够用。
谢家家主还想用月例拿捏谢衍,大抵是不知孙氏给了静澜苑多少的月例。
谢衍上任已经有半个月,接手的皆是一些繁琐的小案子,或是审问一些偷鸡摸狗的犯人。
第一回外出办案,是去花楼。
大理寺卿秦公派下了几个疑案,让底下六个司直中功绩最甚的四个司直去查。
这道令,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得出来——谁先破案,谁便有升迁的机会。
谢衍顶头上峰的陆司直便事其中之一。
被分到的是伯爵府世子命丧花楼的案子。
在花楼的房中,伯爵府世子被捆绑在地跪着,下半身没了衣物,更是被人割下了命根子,整个人身中了一十三刀。
简单的来瞧,很明显是报仇杀人,其中还牵扯到了感情。
有可能是伯爵府世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抢掠辱人的爱人,闹出了惨剧后的仇杀。
案子好推测,可疑点就在于,那房中门窗都是从里头锁上的,便也就成了密室杀人案。
谢衍有上一世的记忆,这案子也是他所查,自是知道这凶手是谁。
他随陆司直去花楼查案,先扮作寻常恩客走访。
谢衍偏生了一副风光霁月的君子模样,便只是寻常读书人穿的布衣,也引来不少花娘的青睐。
一进花楼,花娘便簇拥而上,好似狂蜂浪蝶。
陆司直见此,便把向花娘探听消息的任务交给了谢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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