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矮小的丁胥不解:“大理寺的人都几乎避着卑职二人,为何谢大人要用卑职二人?”
谢衍:“你们二人有旁人没有的过人之处。”
丁胥闻言,心下惊愕。
他还真没听别人夸过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谢衍看向丁胥:“你耳目遍布三教九流,消息灵通,查案可堪大用。”
素来弯着腰的丁胥闻言,腰板子不自觉的挺了挺。
谢衍目光移到陈九身上:“你力气本就比寻常人大,更是在武馆长大,一身本事却在狱中做一个小小的狱吏,实在屈才。”
谢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无端让人觉得肃严,他所言,好像就事论事,也是他心中所想。
谢衍虽不识人之常情,可浸淫官场六年,用人之道也看得通透。
话不假,也能小小收用他们的心。
二人在衙中,平日里都是被嫌弃的存在,今日忽然被上峰这么一夸赞,都有些不自在。
但陈九还是比较理智,说:“旁人都说卑职脾气暴躁,常与人起冲突,卑职还打死过一个犯人,大人难道一点也不担心卑职惹事?”
谢衍看向他:“你所言,我自是查过。”
“你虽职在邢狱,但狱中也有好些你抓回的犯人,起冲突也因抓犯人所起。至于被你打死的犯人,既大理寺没有定你罪,那此事我不会深究的。”
上边的人都知陈九为何杀人,为父报仇。
且那人本就是该问斩的人,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对上头说是陈九行刑过重误杀,陈九也因此挨了几十板子。
谢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往后你们便在内衙办事,在我左右辅佐。”
二人一拱手,异口同声道:“陈九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任凭差遣。”
“丁胥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任凭差遣。”
谢衍:“旁事不多言,今日我让你们找一人,在不惊扰他人之下,把人给我带来。”
丁胥见立刻来活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问:“大人想找何人?”
谢衍薄唇一掀,徐徐而道:“一个道士。”
一个,改变了他人生的道士。
谢衍下值时,轿子到街上,听到有炒栗子的叫卖,便差人去买了小一兜。
提着兜子回到静澜苑,便见院中,穿着棕色衣裙的妻子在踮着脚伸手摘梨。
矮处也有梨,但她想摘的那个似乎格外的大。
谢衍朝她走了过去。
明毓差一些就碰到了自己看中的白梨,就有淡淡的清冷气息袭来,一道影子笼罩着她,还未反应过来,手臂从她身后伸出,她瞧中的梨便被摘了下来。
明毓往前走了一步,才转身看向身后的人。
谢衍把梨递到她面前,说:“太高摘不到,就让青鸾搬个杌子出来,让她上去摘。”
明毓点了点头,接过他手中的梨,随即似闻到了香甜的气味,嗅了嗅这香气,随之往他的手上的兜子看去。
谢衍抬了抬手中的兜子,说:“回来时候,听到叫卖,便买了些炒栗子。”
明毓眼底有丝丝讶异,但随之平静,淡淡的笑了笑:“那我去净手,一会再来吃。”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孕,这几日孙氏没有再折腾她的缘故,明毓心情舒畅,也格外馋嘴。
等明毓拿着梨去小厨房,再去净手回到屋中,谢衍已经剥了好几个栗子放在碟子中,橙黄饱满的栗子尚有丝丝热气冒出,瞧着就觉得软糯香甜,很是诱人。
她想,谢衍这总该不是剥给他自己吃的。
她仔细瞧了眼谢衍,表情还是那个雷打不动的木头样,但这行为总是比她记忆中的谢衍多了一丝人味。
谢衍看向她:“我剥好了,你吃吧。”
明毓坐下,拿起剥好的栗子仔细瞧了眼。
谢衍剥得干净,包衣也剥得干干净净的,余光瞧了一眼,他那认真模样,好似在研究案子一般。
明毓收回目光,把栗子放入口中。
大抵还有些温热,口感更香甜软糯。
谢衍剥好一颗栗子,放到碟子中,抬眼看妻子一眼,随即又拿了一颗剥了起来,心里却在回想上一世她是何时发现自己有孕的?
应是怀上近两个月才发现的。
现在应该才一个月左右,还不到时候。
这几日她盘算了一下自己现在手上的银子。
明家家底只是一般,且她不受宠,是以她的陪嫁并不丰厚。
再有平日也花销了一些,手上银钱不过还有三百两左右,一些首饰折中也不过堪堪四百两。
现在与谢衍和离,似乎也得不到什么,还是得靠自己。
只是靠自己也不靠谱,长安城的赁一间寻常小屋,怎么也得十几两。
长安城外倒是会便宜许多,但远没有城中安全。
而且她还怀着孕,不宜奔波,只选一个离谢府离谢衍最远的地方,只要不是特意,就不会遇上。
手上的银钱可以支撑一段时日,可之后又该如何谋生?
便是养孩子也是一笔支出。
且没有银子走关系,户籍也难弄。
这些都是要考虑的问题。
她需得在孕前三个月之前把这些事都弄好,再和离。
明毓在烛火下看着账册琢磨了许久,听见开门的声响才回过神来。
谢衍进屋时,她不动声色的把账册阖了起来,抬头朝着他笑了笑:“热汤一直备着,夫君赶紧去沐浴吧。”
谢衍轻一点头,去衣柜寻衣裳。
明毓拿起账册起身,拿去梳妆台,拉开抽屉放了进去。
谢衍睨了眼她放进去的册子。
不是她先前的那本日志册子,也不是她一贯用的账本。
册封很新,应当是最近才开始用的。
其中记的是什么?
谢衍收回了目光,随之转身去了耳房。
泡在浴桶之中,谢衍闭上了双目,思及了她这几日的冷淡。
倒是不怪她冷淡,毕竟先冷淡的人是他。
他还需一段时日来研习如何做一个正常人。
如此想着,便睁开眼,从一旁的高凳上的拿过一面小巧的掌镜。
对着掌中镜,弯了眼,扯着嘴角,欲露出一个笑意了。
可这表情一出来,谢衍便面无表情的把掌镜的镜面拍到了水面上。
他若这样朝着妻子笑,只怕她夜里也会做噩梦。
复而闭上眼,回想了片刻旁人的笑颜,随即又睁开眼,拿起掌镜,用手擦了上头的水珠,学着旁人的笑颜开始扯着嘴角。
反复十数次,均以失败告终。
这样实在太慢了,或该找个捷径。
从耳房出来,妻子又已然躺在了床上,依旧是背对着床外。
他沉默了片刻,晾干身上的水汽后,才上榻。
床不大,他们中间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谢衍感觉不到她的温度,有时梦中醒来,恍恍惚惚总分不清是身处梦中还是现实。
但他不能靠近,一旦靠近,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会随着他的靠近而逐渐僵硬。
现在的她,不仅冷淡,还不喜,或者说警惕他的靠近。
看了眼她的背影,几日同床共枕,能分辨她睡还是没睡着。
现在,还未睡着。
“夫人。”他喊了一声。
但却没有得到回应。
轻叹了一声气,又说:“夫人,我知你没睡,与我说说话。”
明毓:……
不,她睡着了,不应就是不应,打死也不应。
现在的谢衍古怪得很,她还是不要过于关注他的为好,那个深不探底的泥沼,她不想再陷入第二回。
谢衍迟迟未等到她的回应,便知她是打定主意不会回。
素来没什么特别需求的谢衍,忽然就不想这般平静过今晚。
他静默了片刻,身体挪近里侧。侧身对着她,胸膛半贴她的后背,伸臂揽过,搭在她的腰间,似把人半搂在怀中。
明毓:!
她忽然很不自在。
哪怕做了六年夫妻,他们俩除却房事外,这般亲密的拥着睡,几乎是没有的。
可她已经装睡到这个地步了,再醒来岂不是要自打脸,说明她一直在装睡,就是故意不搭理他?
可不醒,他这样的姿态,让她如何睡?
明毓在醒和不醒反复横跳。许久后,佯装睡迷糊了,推搡了几下那手臂,呢喃道:“热。”
已是秋日,白日热,入夜凉。窗屏微敞,有清亮夜风拂入,屋内很是凉爽,夜间她还要盖着薄衾睡。
怎会热?
谢衍不仅没有离开,胸膛竟贴得更紧了!
且原本只是搭载腰上的手臂,这下索性收紧了手臂,箍住了她的腰。
二人似在做无声的较量。
谢衍抱住妻子后,才知原来她的腰是这么细。
又软又细。
只是这么细,如何生孩子。
想起她怀胎月份大的时候,那肚子大得似乎都要把这腰给折了。
上一世条件有限,进补少,又被折腾,孕后期甚是憔悴。
这世必然不能让养母和谢四娘再折腾她,至于进补……
该找门路挣些银钱了。
“若热,便不盖被衾了。”说着他拉开了她身上的薄衾,二人之间仅是隔着薄薄的两层衣物。
明毓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他胸膛的块垒,胸膛的温度。
他性子是冷的,胸膛却满是热气。
明毓有些恼。
这个谢衍不仅让她觉得陌生,还难缠!
她倒是希望后边的人还是她熟悉的谢衍,这样也好应对。
还未等她想好应对的对策,耳边多了微热的气息,他低声说:“夫人,我想……”
谢衍一顿,他才说出“我想”二字,便感觉到怀中的人倏然一僵。
谢衍沉默了片刻,幽幽的接着道:“我想与人合伙做些营生。”
他觉着,她应该是以为他想——行房。
她才有孕,他不至于禽兽至此。
明毓暗暗捏了捏拳,心说若不是知他不会做那等调戏油腻事的人,她还当他是故意吓唬她……
思绪一顿。
他与她说这些话,便是笃定了她没有睡。
敢情他现在的姿态是故意的?
这个谢衍,她怎觉得莫名的有些坏心眼?!
明毓索性也不装了,继而掰了掰他的手臂,冷冷的说:“别抱我。”
见她真醒了,声音带了几分冷意,知晓她是要生气了,谢衍这才松开了她,自觉退回原来的位置。
明毓翻了身,不喜的睨了他一眼,埋怨道:“我刚有睡意,不想应夫君,夫君倒好,愣是把我给弄醒了。”
谢衍定定地“嗯”了一声,认错:“我的错。”
明毓瞧着他那寡淡神色,心说,他倒是有个认错的表情才能让人消气呀!
就他如此表情,哪里有错,分明是等着让人朝他认错。
明毓也不看他,省得置气。
她望着帐顶,敷衍的问:“夫君为何忽然有与人合伙做营生的心思?”
商人地位底下,为官者不会从商,但却会给商户投银子,再给其相对的庇护,又或是明面上请掌柜打理,年中,年底再核账。
一些商户,倒是很愿意与官合伙,便利也会多了很多,且一些市井流氓也不敢轻易闹事。
谢衍与她一样,双眼放空的望着帐顶,道:“为以后搬出谢府做打算,长安屋价贵,搬出去便是一笔大开销,我现在俸禄不过是一万八千钱,仅是赁小院,估摸也只是刚刚好,其余开销也是个问题。”
听到谢衍对日后的盘算,那股子人间烟火气更浓了。
以前的谢衍,何时想过这么?
或许想过吧,但好似从未与她说过,让她觉得,他不食人间烟火一样。
明毓偏头瞧了他一眼。
熟悉又陌生的谢衍。
脸还是那张脸,行事却有不同。
她不得不打击道:“可搬出去还遥遥无期,夫君想那么多也是无济于事。”
谢衍转头看向她:“万一快了呢?”
不其然目光交汇,明毓丽眸眨了眨,随之移开了目光,转回头,面朝上。
“那便听候夫君的佳音了,至于营生……”话语一顿。
她定是不会拿银子的,但随即想起自己也在为往后营生苦恼,这不,谢衍给她送来了枕头。
她久居后宅,对营生根本就不了解。
因而她对此立即来了兴趣,转过身,双眸似有亮光的望着谢衍。
对上那双明亮的丽眸,那一瞬,谢衍似乎看见了初嫁给他时的明毓。
以前,他不明白她为何用这样明亮的眼神看他,后来她眼中的亮光逐渐破灭,只余一片灰败后。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她曾对他有所期待,有所喜。
她提和离的时候,他看到她的那双没有亮光的眼,也是他答应的原因之一。
后来她的恣意,便是证明了他的选择是对的。
只是她的恣意并没有太过长久。
明毓兴致盎然的道:“夫君想投什么营生,若是缺银钱的话,我手头上虽然银钱不多,但也是有一些余钱的,我也投一些,赚了与夫君三七分,亏了只需还我本钱就好。”
谢衍一怔,定定的望着她:“我七你三?”
明毓眼眸一睁:“自然是我七,夫君三,那是我的本钱,夫君可是无本而利。”
若是谢衍如今能会笑,他觉得他大概能笑出来。
他木着脸,说:“你且再听听你所言。我去寻挣钱的营生投钱,寻的过程不需费力?不需考核?我三成利便罢了,这亏了还得从我这处掏还本钱给你?”
明毓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自己一时口快,不经脑子说出的话,也确实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
但那是自己日后立身的本钱。
再说了,她觉着,若能让谢衍投钱的营生,不会太差。
不然就他在数年间,凭着那点俸禄,怎就攒下家底买宅子,买铺子?
她衡量了片刻,回神看向他:“那亏损便算我自己的,夫君觉得如何?”
谢衍却没有应,而是看着她,说:“若真亏损,如你所言,我想法子给你补回来。”
明毓闻言,心下惊诧间,不经意望进谢衍那双漆黑不见底眼眸中。谢衍样貌本就俊美,又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无端似能把人吸进去一般。
明毓心下漏了一跳,但随即掐了掐自己腿肉,顿时又清醒了,她笑了笑:“不用了,亲兄弟且明算账,夫妻更是分清楚些的为好。”
谢衍没有与她争辩这一点。
只说:“那这些时日我下值时,在长安城多逛一逛,可能会回来得晚一些。”
明毓点了头,但随即又有种他在与她告知行程的错觉?
谢衍思及她有孕,听大夫说要注意的事项中,便有早睡这一项,他道:“夜深了,先睡吧,旁的事,等得空了再议。”
这些天为了不与他多说话,她早早便上了榻。
方才说起营生,她倒是愿意搭理他了,竟还愿意与他说这么久。
明毓这才反应过来,与他在榻上说了这么多,这是以往都没有过的。
那丝兴奋劲过后,归于平静,她点了头,复而转身背对他。
二人相继入眠。
夜到深处,谢衍尚在眠中,身躯却是不由自主的往里侧靠近。
直至感受到散发着热息的躯体,才不再有动作。
谢衍这日办了公,尚有空闲时间,便唤了个长相端正的吏卒进事务房中。
他在桌案上铺上了宣纸,提笔看向吏卒,与他道:“你把自认为最温和的笑意给表露在脸上。”
吏卒一愣,不知大人是何用意,但也没敢多问。两息后,才无所适从地露出一个笑容。
谢衍没动笔,而是望着他:“自然些。”
他便是不知如何笑,也还是能分辨得出来,吏卒的笑甚是僵硬。
吏卒闻言,扯着嘴角,尽量让自己僵硬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一些。
他想,面对着这位肃严的谢大人,也没几个能露出真情实意的笑来。
谢衍沉默的盯着吏卒望许久,望到吏卒快要扛不住之时,他才摆了摆手,让他出去。
吏卒如获大释的逃了出去。
谢衍垂眸望向空白的宣纸,思索片刻后,起身去寻给犯人画通缉画像的画师,让其来画。
画师听谢衍说要绘出人的喜怒哀乐,他倒是不敢敷衍,也就认认真真地画了。
但拿到画像的谢衍,莫名觉得每一张画,人的眼神都是凶狠的。
大概,是通缉画像画多了,画得过于顺手了。
画像拿了回去,压了箱底,不会再有重见光明之日。
画像暂且行不通,便只能多观察旁人的细微表情。
思索间,丁胥敲了门。
他回神,抬头看向门口,问:“何事?”
丁胥一拱手,笑着禀告:“大人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陈九已经按照大人所言,把人关了起来。”
谢衍原就没有表情的脸,越发的冷了。
起了身,道:“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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