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毓瞧去,暗自皱眉,心说这往常都去书房的人,怎就在屋中看起书来了?
正在琢磨,青鸾敲门道暮食已经备好了。
明毓下了榻才反应过来,方才谢衍回来的时候,她并未下床相迎,这放在五年前是不可能的。
五年前的自己,还未经历丧子之痛,还未彻底认清谢衍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抱有期待。
但即便反应了过来,明毓也没有再献殷勤贴他冷脸的打算。
饭菜送到了屋中。
是两荤一素一汤。
很是简单的粗茶淡饭。
饭桌上也没有让人布菜的习惯,她才坐下,谢衍便盛饭盛汤。
偶尔他也会做这些事,明毓也没怀疑。
明毓胃口不佳,只吃了小半碗饭就放下了碗筷:“我吃好了,夫君慢用。”
谢衍看向她碗中的剩饭,并未说什么,只是琢磨这饭菜大概不合她的胃口。
用了晚膳后,明毓到院中走了走,看到梨树枝头上的白梨,相对比谢衍买回来的,她其实想吃带着些许酸涩的梨。
她琢磨着一会让青鸾摘几个切来吃。
瞧了许久,待收回目光时,却看到了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的谢衍。
谢衍似在望着她,见她发现了自己,问:“你想吃酸口些的?”
明毓没应,他却已经走上前来摘了两个,交给了她身后的青鸾,吩咐:“切好送到屋子里去。”
青鸾接过,然后去小厨房切梨,往窗外偷瞧了一眼,心说夫人才有孕就想吃酸的,怀的该不会是个小公子?
今日去医馆,大夫诊脉后,说因月份小,还不能准确,但按照经验来看,是有孕了。
从医馆出来,夫人便交代了谁都不能说这件事,说是等胎坐稳了,才对外说。
就是大爷这边,也暂时不用说。
院中,谢衍摘了梨后迟迟不走,就站在明毓的身旁,明毓有些不习惯。
往常他们俩待在一块都是话不投机,前一年都是她在说,他听。
后来她没了那股子说话的劲,就尽量避免与他待在一处。
虽同在一屋,可谢衍很多时候都是待在书房里,差不多到就寝时才会回屋。
身旁有块冰山在,明毓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开了口:“估摸着热汤也差不多好了,我先回屋沐浴了。”
说罢,便转身朝屋子里边走去。
谢衍“嗯”了一声,转身瞧着她离去的背影,微微沉吟。
虽时隔五年,可好似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了。
这个时候的明毓,理应没有这般冷漠才是。
今日外出一遭,谢衍已然明白自己是回到了何时。
推算了日子,这个时候的明毓应当已经有孕。
昨夜见到死了却活着的人,不信诸佛鬼怪的谢衍便以为是做了梦,便顺着身体的欲念而动。
孕时前三个月不能同房,这是上一辈子大夫交代过的。
昨夜同了房,今日回来前特去医馆询问过,大夫说一回两回,只要不激烈,没有太大的反应,也就无事。
但今日又用了安神汤,不知有无影响,明日得去问问大夫。
谢衍感情淡薄,比起谢家人,他只对他们母子二人有些许在意。
上辈子若知和离后她会死,他是决意不会和离的。
而景煜的死,是一切转折的关键。
明毓的日志中,便是从那时开始觉得他可怕的,和离的心思也是那时生出的。
这辈子,他不欲再和离。那便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不让景煜有夭折的意外。
——她既觉得他冷漠得可怕,那他便竭力扮作一个正常人。
谢衍在院中站了许久,直到夜色笼罩下来,他才回了屋。
屋中安静,明毓还未从耳房出来。
谢衍行至梳妆台前,看了眼镜中面无表情的自己,停驻半晌,他扯动嘴角,意图扯出一个笑来。
但嘴角一扯,仅是面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漆黑的双目中更没有半丝笑意,依旧是一贯的冷漠。
甚是僵硬古怪的表情。
反复做了几遍,直至二房传来声响,他才不动声色地坐到了长榻上。
做了二十六年不知情绪为何物的怪人,扮演一个正常人于他而言,还是不能操之过急,需得循序渐进。
明毓从耳房出来,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梳头。
冷不丁地,坐在长榻上的人忽然开了口:“想不想搬出谢府?”
明毓梳头的动作一顿,惊愕地从镜中望向谢衍。
搬离谢府?
谈何容易。
她眼底的错愕逐渐变成了讥讽。
要搬出谢府的事,上辈子不是没提过,可却没能成功,反倒是谢衍被人参了一本忘恩负义,不孝父母。
上辈子谢衍向谢家家主和主母提出此事之时,他已经踏入了官场,能给家族带来荣耀,谢家家主自然不会同意。
而意外的,不喜他们夫妇的谢家主母反应最为激烈,甚至装了病,在床躺了半个余月。同时怒斥谢衍不孝,还没还养育之恩就想着脱离谢府。
也是因谢家主母这么一通闹,谢衍被帝王斥责,此后再想搬出去,更是难上加难。
余下那几年,谢衍一直被谢家扒着不放。他走得越高,也就越难摆脱谢家。
但这还不是最为主要了。
她分明记得这是第二次她动了胎气后,他才提出的,这辈子怎就提前了?
是她不一样了,还是……他也不一样了?
背对着谢衍的明毓,双目逐渐泛凉,带着试探之意,她语声平缓的问:“夫君怎会忽然提起要搬出谢府?”
“夫君怎么忽然提起这事?”
谢衍应:“成婚时就有这想法,但囊中羞涩,便一直搁置着。本想先在大理寺任职满一年,领了些俸禄再提,可在昨晚听到你梦呓后,思虑再三,便先问问你的意见。”
前边的话,与上辈子谢衍说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听到“梦呓”之时,明毓丽眸中闪过一丝惊疑。
难不成昨晚回来时,见到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沉目静思几息,她侧过身子望向他,问:“我在梦中都说了什么?”
谢衍与她对视,眼中并未异色,回:“不知你梦到了什么,边哭边梦呓,旁的听不清,却是听清了你说你不想待在谢府。”
他似回忆了一番,又道:“哭得尤为厉害,想是待在谢府让你极为不快。”
听了谢衍的话,明毓神色怔怔。
再望向神色与寻常无异的谢衍。虽无表情,可却给人一种他不会说谎的感觉。
成婚六年,谢衍似乎还真没对她说过谎。
昨晚她意识恍惚间看到谢衍,或许想起了一些往事,说不定睡梦中真说了那样的梦话。
暂且找不出破绽,便先信了他所言。
不管她与他还能做多久的夫妻,可他既然提了,那最好是能搬出去。
她转回身,拿起梳篦,心不在焉地梳着发,说:“府中的日子是怎么样的,夫君也是知晓的,但便是我想搬出去,可哪里有这么好搬的?”
“你既想搬,我便想法子。”他说。
明毓心道上辈子就是搬不成,他反倒让帝王斥责了一番,更是与谢家绑在了一块,无情地被吸附血肉。
谢衍除了为人冷漠,却没有对不起她,他们夫妻一场,她觉得还是得提醒他一下。
“夫君现在入了仕途,能为谢家光耀门楣了,公爹怎舍得放夫君离开?”
“况且,婆母虽不大在意夫君,可未必见得能让夫君离开谢府。还是好好思索再提,免得经过多方口中转述,传出去反倒是夫君不孝了,他日说不准都说夫君忘恩负义。”
谢家主母执意不放谢衍走,绝对不会是因为谢衍能给谢家带来荣耀。大概有别的原因在,才咬口不放。
谢衍瞧了她一眼,点头道:“夫人所言,是该好好思量再作决定。”
上辈子他本意与养父心平气和商量,却不想到了最后,却闹到了帝王跟前去。
这辈子他打算,让养母巴不得他们赶紧离开。
明毓:“是该好好思量,别提了之后,到头来里外不是人。”
谢衍点了点头,随后去洗漱。
明毓抹了香膏,又吃了青鸾方才送来的梨。
很是酸甜可口,但梨性寒,也不敢多吃,只吃了两块便不吃了。
她不欲再与谢衍闲聊,放下签子,简单地漱口后便上了榻。
待谢衍从耳房出来,床幔已然放了下来,只剩一室寂静。
晾干身上水汽,熄了外间烛火后,他也上了榻。
纱帐昏暗之下的静默显得压抑,满是沉沉的寂寥。
明毓察觉睡在外侧的人动了动位置,似把手臂横了过来。
感觉到了他的靠近,暗暗拧眉,推脱道:“我今日不太舒服,不太想做。”
说罢,下意识地往里再挪了挪,紧紧贴着床凭。
谢衍一顿,感觉到了她的冷淡,沉默地把手臂收了回来,应了声:“好。”
尽管他没那意思,只是想再度探一探她的鼻息。
二人没再说话。
身体可以避开接触,可床再宽,距离亦是很近,谢衍身上的冷淡的书墨气息袭来,笼罩着她,让她无处可逃。
和离了三个月,也适应了床侧无人,如今又似回到了以前同床异梦的状态,明毓怎么也睡不着了。
夜色渐深,金柯拂窗,窸窸窣窣。
明毓更是睡不着了,今晚吃得少,又吃了酸梨,饿得更快。
难以入眠,又饿得很,她难耐几番辗转。
谢衍才有困意,见她辗转翻身,声音带着几分沉哑,问:“怎么了?”
明毓想着咬咬牙忍到明日算了,但随即一想,她样样忍,忍了那么多年,凭什么重来一世还要忍?
想明白后,她如实说:“肚子饿。”
干脆坐了起来,说:“我去喊青鸾弄些夜宵。”
说着,正要爬出去。
谢衍这时也坐了起来,她便道:“我自己去就好。”
谢衍道:“我也正好饿了。”
说罢下了榻,穿上了外衫,走出了屋子。
见他出去,明毓便没有动。
谢衍一会便回来了,“让青鸾唤了厨娘。”
每个主子的院子里都有个厨娘,谢衍的院子以前就有,后来换了个,但都不太好使。
不过自谢衍有了功名后,才算收敛。
可有时明毓使唤,那老媪还是会摆脸色,想到以前,明毓嘀咕道:“这么晚使唤她,她若生气往夜宵里吐唾沫,我可不敢吃。”
谢衍一愣,随即出了屋子,片刻后去而复返。
明毓问:“夫君去哪了?”
谢衍:“去让青鸾盯着。”
想了想,又说:“院子的下人确实不大好使,依夫人所见,该如何惩治?”
明毓讶异地望向他。
上辈子,他很少与她做商量院中的事。
就下人一事,也没与她商量就把人都送回各自主子那里去了,待回娘家还被母亲祖母说教了一通。
以前倒是怨他不与她商量,可现在想来,倒是觉得爽畅。
现今她不过提了一嘴,他便与她商量了?
琢磨了一会,她说:“我不知该怎么惩治,还是夫君看着办吧。”
谢衍点了头:“那我便看着办。”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青鸾端来了两碗卧了鸡蛋的疙瘩面。
一碗疙瘩面入腹,顿时舒服了。
再回到榻上,不稍一刻,明毓便安然入睡。
三更天,方入睡的谢衍,梦中浮现明毓躺在棺材里的画面,蓦然睁开了双目。
定定望了片刻帐顶后,他转头看向里侧。
看到人时,轻呼出了一口气。
复而悄然伸出手,落在她的鼻翼下方。
待感觉到气息拂到手上,他方收回手,缓缓闭上了双目。
明毓起来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
看着空出的位置,她忽然笑了。
在和离后的那三个月,不用早起做贤妻良媳,确实从身到心的舒畅。
现在便是还没和离,她也难得这么顺心。
起了身,唤来青鸾洗漱,打算出门一趟。
在府中,定会被主母耍着玩,能躲一日便躲一日,不能躲时,再想法子应对。
以前迫于母亲与长辈们总是耳提面命不要丢家族的脸,要做个贤良恭德俭的妻子,媳妇。
她总是以为自己做得不好,所以母亲长辈不喜欢她,丈夫也不喜她。
可夫妻关系走到尽头,她回头再看自己所为,她做得并没有那么差,而是他们不值得。
而没了那么多后顾之忧的压力,好似一切她曾觉得困难的事,如今都不再是困难。
明毓出了府不久,主母院子里的婆子也确实前来唤她过去、
可谁曾想听到下人说她已经出门,婆子的脸色顿时黑了,语气冷硬的道:“替我转告你家大少夫人,明日好生待在府中,主母闲时有请。”
谢衍下值回来,明毓正在喝银耳红枣羹,还随意问了他要不要一道吃些。
谢衍看了眼她碗中的补品:“不用了。”
待她收回目光之时,他暗暗瞧了眼她的小腹。
只一眼就别开了目光,走入了内间。
谢衍解开了腰间的蹀躞带,放在衣架子上,正要解开官袍的盘扣,便有幽香袭来。
他偏头一瞧,便见她走到了自己身旁,她说:“我帮夫君宽衣。”
说着,纤细的手指已然落在了他衣袍的盘扣上。
昨日那般冷淡,今日却殷勤了起来,反差之大,让谢衍有些没反应过来。
明毓边解着盘扣,边道:“婆母这几日总是寻我,一回两回都错过了,也不知是为何事,我心里总有些不好的感觉。若不然夫君今晚与我去一趟,问问是何事,省得明日婆母再让人来唤。”
谢衍低眸看向她的发髻,眸色晦暗不明。
她的日志中记录着,自她有孕后,主母总是唤她过去,两院往返,又是站许久,所以才会动了胎气。
原来这么早就开始折腾了吗?
上辈子怎就没与他说呢?
谢衍仔细回忆了一番,太过久远,便是他也有些记不起了。
但仔细想,他那会刚接手大理寺评事,总有许多事要磨合,自然会比较忙碌,回来得也晚。
而这一辈子已然熟悉了,自然不需再磨合,所以也就能早下值。
好一会得不到谢衍的回应,明毓逐渐失了耐心,她放下了手,“夫君若是没空,我便自己去。”
谢衍回神,沉默地看了眼她只解了一半的盘扣,就是语气似乎也冷淡了些,好似方才的殷勤是他的错觉。
“没说不去。”他自己解开余下的两个盘扣,说:“换了衣袍就去。”
“那夫君先换,我去把甜羹吃完,再一道去。”说罢,她转身出了外间,也不帮他张罗要换的衣袍。
谢衍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她的背影,直至她在桌前坐下,才收回目光,自行去寻了一身云峰色的布衣袍子。
换好了衣袍,她也正好用好甜羹。
他看向她,说:“走吧。”
明毓轻擦了擦嘴角,起了身,与他一同出了屋,往主母的院子而去。
这个时候,不止主母在,便是家主也应当是在的。
谢衍陪着明毓走了一路,才觉得这条路似乎格外的长。
也是,毕竟静澜苑是谢府离主院最远的院子。
自小到现在这个年岁,谢衍的养母和养父去过静澜苑的次数也就一回。
而他见到他们的次数,也不过他现在年岁的数字。
他的存在,原先不过仅仅是为了给他们招嗣。后来,成功招嗣后,又成了给嫡子挡灾的存在。
于他们而言,一件不需要倾注任何感情的东西,又何必放在跟前碍眼。
明毓与谢衍到主院时,谢家夫妇正与两个女儿用着暮食。
听说他们来了,谢家主母孙氏略一扬眉,问婆子:“他们来做甚?”
婆子说:“明氏说今日主母寻她,正巧不在,所以过来回话。”
孙氏眉梢一皱:“我寻她,谢衍过来做甚?”
一旁的谢家主想起今日同僚提起他这个养子,便说:“昨日他入大理寺任职,他上峰夸了他,说他年纪虽轻,可不仅做事稳重,更是能举一反三,是个好苗子。”
听丈夫夸养子,孙氏皱紧了眉头:“他是个冷心冷肺的,你难道还盼着他能拉扯一下咱们煊哥儿不成?”
谢家主却是不认同道:“且不说他还姓谢,能入朝为官就已然为谢家挣荣光了,就说我让他相帮,他难不成能拒绝?”
孙氏轻笑了一声:“且看吧,他或许压根就没当你是他父。”
那个孩子,每见一回,他的眼神就越冷,好似一块冰块一样,让人亲近不起来。几次后,她瞧都不想再多瞧一眼。
原本他待在府中安生便算了,如今外头人人都说谢家二郎君不如谢家大郎君。
不知道谢衍不是抱养的便罢了,可她却从来没隐瞒过谢衍的身世,旁人知道还如此说,不是让她家煊哥儿难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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