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卿继续道:“陆司直询问后,谢评事大抵是不想让上峰自责,便把命格一事说了出来。”
谢家主昨日便把谢衍知道命格一事与妻子说了,所以夫妇二人在听闻是谢衍说的,只是惊。
惊的是被谢衍从背后捅了一刀。
帝王:“谢衍你说,你是从何得知的?”
谢衍应:“入大理寺第五日,臣去酒肆查案,不经意间听到臣二弟在厢房中与友人吃酒时所说。”
帝王这才冷然瞧向谢家夫妇:“你们二人且说,朕不想听哭诉,只想听到底有没有这一回事?”
孙氏所有哭冤屈的话,都被这一句堵了起来。
命格相冲这事,除了他们夫妇俩,煊哥儿知道,何媪也知道,那净能道长更是一清二楚。
很难保证所有人都能守口如瓶。就是煊哥儿都悬得慌,而何媪架不住严刑逼供也有可能招了,
是以,不能否了,只能认下。
谢家主踌躇道:“确实有这么一件事,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算的旧事了,若不是林少卿提起,臣与内子都已经忘了。”
孙氏也道:“若臣妇真信了那命格相冲的话,早在十几年前就把谢衍送回他本家去了,又或* 是让他成为目不识丁的白丁,彻底养废,何至于让他长成德才兼备的一表人才?”
第54章 五十四章
对于孙氏的话, 林少卿不疾不徐的回驳道:“既然命格相冲,送回本家后,又如何能掌控得了变数?万一谢衍日子更加顺畅了又怎么办?所以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是最为稳妥的做法。”
孙氏闻言,怒道:“你且看看他现今这般模样, 我哪点亏待他了?”
说着, 指向谢衍。
孙氏所言, 确实让人深思。
谢家夫妇若真信了命格,谢衍现今又怎会长得这般风光霁月的模样?
林少卿看向谢衍, 道:“谢评事底子本就好, 且自强不息, 这段时日臣彻查了谢评事二十年的过往。”说着,看向了谢家夫妇:“右丞大人,谢夫人可否介意在下把这些过往一一道出?”
帝王目光却落在谢衍的身上。
今年春闱中了会元后, 因生母病逝而主动放弃了殿试。
知道他是谢家养子后, 帝王却是生出几分兴味来。
便把人唤到了殿前面圣, 第一眼只是觉得生了一副好样貌, 若是殿试过了, 不是状元也会是探花郎。
询问了一些问题后,帝王因为谢衍那不骄不躁, 淡然自若的性子而多了几分赞赏,但同时也察觉出了一些不寻常。
帝王没有在谢衍的脸上看到任何的表情, 连细微的表情都没有,他还是第一回见着这样的人。
若不是隐藏得深,那天生就是个面瘫子。
天生的面瘫子, 若有城府, 恐怕谁也瞧不透。
帝王有了些许兴趣,也就让人去查了谢衍的身世底细与过往。
所以谢衍在谢家不被重视的事, 帝王也是清楚的。没有被悉心栽培,却也能长成现如今的模样,的确让人惊叹。
若是好好栽培,不知今日的谢衍又是如何的才智出众。
不过,求才若渴的帝王,还是给了谢衍一个不大的官职,且先看看他有没有真本事。
若真有本事,往后再看是否能够堪大用。
“谢衍的过往朕清楚,不必多言。”
朕清楚这几个字,似惊雷一般落入谢家夫妇二人的耳中,震耳欲聋。
方才他们所言,好似说了个笑话。
他们不知圣上对这些事情了解得有多深,是以也不敢再多言这些年对谢衍到底有多用心栽培。
帝王淡淡地暼了一眼谢家夫妻,语调似乎平常:“既过继到了膝下,便是要视如己出,可你们俩着实过分了一些,便不是亲生的,也不能如此糟践人。”
帝王对于臣子后宅的事,只要不涉及政事,不涉及人命,也就没有多大的兴趣,更没有给谁抱不平或是撑腰的想法。
孙氏却是白了脸,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故意忽略且苛刻谢衍的事,会被圣上知晓。
夫妇二人惶恐跪下,谢家主自责道:“都是臣治家不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还请圣上责罚。”
帝王微微拧眉:“如今要论的不是你们苛刻养子,而是刺杀朝廷命官一事。”
林少卿道:“圣上,谢评事自小就被关在小院,除却到了念书认字的年纪可去学堂外,谢府大门都不能出去,与谢夫人一年到头也就见一两回,没有什么母子情。”
“臣调查得知,谢夫人极度溺爱嫡出亲生子,每月可供花销多达数百两,而谢评事一个月不过是十两用度,可见差别,若是说为了嫡出亲生子而害养子,也是有可能的。”
“有什么可能?!就算是我夫人爱亲生的孩子,不喜养子,那也是血缘使然,要说有问题的话,那也是这想法上有了偏差,可又怎能因这个问题而怀疑我夫人残害养子?”
林少卿蓦然转身目光凛然逼视,声音洪亮:“那些证据呢?!右丞大人是没听明白吗?!”
“杀手的供词,谢家管事婆子可是在杀手招供接头那日出了府,她供述她是去会姘头,可她所言的姘头早已经不在长安了,无人作证,脱不了嫌疑。”
“其二,若是真的不在意那命格相克,谢评事科考之时,相隔数百里远的本家又怎会传回生母病逝的消息?病逝一年,早不传晚不传,偏等谢评事春闱榜首会元后才传回?”
“我查明,在谢评事考中会元后,谢家可是派了人回谢评事惠州本家,难道就这么刚好带回了谢大人生母病逝之事?”
孙氏对养子的所作所为,因这案子被一一挖掘摆放到了台面上。
林少卿继续逼问:“前者,一个小小管事婆子难道就敢买凶杀人,还能有五百金为酬金杀人?”
“后者,若不是有心为之,今日谢评事早已是前三甲。谢评事与谢家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谢家这般煞费苦心的毁他前途?”
孙氏张开想要辩解,可一时不知从何辩解起,只能死咬着不认,跪着朝着帝王道:“臣妇根本不知是什么情况,臣妇承认苛刻过养子,但绝对没有害养子之心,说臣妇要害养子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是吗?”林少卿冷然一笑,随而又道:“可那老妇的供词可不是如此。”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了两份供词,呈到了帝王面前。
听到供词,谢家夫妇二人的面色微变。
便是谢衍,目光也落在林少卿递给帝王的那份供词上,心下多了几分思索。
这点倒是意外。
何媪这么快就招供了,不对劲。
仔细一琢磨,心里便有了数。
妖道既能把罪责都推到孙氏身上,那便会想办法让何媪认罪指控孙氏。
何媪忠主,但能让她背主,无疑是受了威胁,用她至亲来做威胁。
妖道办事,却是省了他一番算计。
帝王拿起供词望下,眉眼逐渐紧蹙,看得夫妇二人心惊胆颤。
“谢肃。”帝王声音徐沉。
谢家主心下一突,应:“臣在。”
“你自己看。”帝王把供词递给了他,面色肃严。
谢家主站起,颤颤巍巍地上前双手接过供词,然后阅览上面的供词。
看到何媪的供词,谢家主面色逐渐苍白,好半晌后,目光从供词转移到了孙氏的身上,他声音僵硬的问:“夫人,这些真是你安排的?”
孙氏一怔。
何媪不是应了不会招供的,怎的才两三日就反悔了?!
林少卿道:“老妇对谢夫人买凶杀人的事供认不讳,甚至买凶杀人的雇金也与杀手供词一致。便是要谢衍的心头血和头发的供词,也没有任何出入,这供词难道还不足以证明谢夫人歹毒的心思?”
供词上,只指认是孙氏隐瞒着家主找的杀手,更没有提及妖道,把谢家主和妖道撇得干净。
孙氏脸上已然没了血色,大抵是怕的,两眼通红有了眼泪。她惊惶摇头否认:“圣上明鉴,臣妇没有买凶杀人,臣妇是冤枉的!”
林少卿逼问:“证词,证人皆在,谢夫人还有抵赖到何时?”
孙氏闻言,看向丈夫,丈夫却是一脸怒容瞧着自己,她便心知他是要舍弃自己了。
他靠着孙家发迹,如今凭什么敢舍弃她!?
正要开口,丈夫忽然道:“我早早劝你莫要信什么命格相克,那分明是一派胡言,此番你便是再关心煊哥儿,也不能迁怒阿衍,从而下毒手!”
她还有煊哥儿。
谢府若倒了,煊哥儿怎么办?
牵连出净能道长,妹妹和孙家又怎么办?
那些愤怒指责的话全憋回了心底,只摇头喊着:“臣妇是冤枉的,臣妇信佛,双手从未杀生,又怎会要挖养子心头血,做出这般残忍之事!”
帝王也是经过夺嫡才坐上的这个位置,自是见过不少阴暗之事。
便是没杀生过的又如何?
他曾见过柔弱女子举刀向他。更见过信佛之人,为了陷害他母妃,不惜以亲生孩子涉险陷害母妃用了巫术,折腾得那孩子半条命都没了。
这还不是亲生的,也无甚感情,谈何不可能?
孙氏所为,勾起了帝王那些不好的回忆,情绪格外沉重,再者孙氏动用巫术,帝王心情也随之沉郁。
厉声开口:“谢家孙氏残害养子是一罪,害的还是朝廷命官,更是不可恕,即可关入大牢,他日再审。”
到底是国公府家出来的姑娘,即刻定罪,过于草率。
孙氏闻言,惊慌失措地看向谢衍,泪如雨下:“衍儿,母亲怎么可能害你,你快些帮帮母亲!”
一直沉默的谢衍,这时忽然开了口:“父亲,母亲。”
殿中人都看向了谢衍。
谢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孙氏身上:“孩儿心中并无过多的感情,对情绪感知很薄弱,便是方才听到母亲害我的罪证皆确凿,孩儿心中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觉得,哦,原来要杀我的人,是母亲。”
帝王闻言,眉梢微微一挑。
面瘫子,感情淡薄……
倒是都给谢衍遇上了。
谢衍继而道:“孩儿自懂事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身边两个老仆几乎好几日才见一回。没人教孩儿如何笑,如何哭,如何示弱。更没有人与孩儿分享悲欢,大抵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长大,所以孩儿的情感情绪感知很弱。”
最后,谢衍看向位上的帝王,一揖:“臣近来因内子陪伴才慢慢的感知到了这些情绪,虽然不强烈,却也觉得越活越像个人。”
帝王知道谢衍的经历,却也没深思过是什么样的环境让他长成这样的。
听出了他话中有话,帝王问:“谢卿想说什么?”
谢衍道:“谢家并没有让臣留恋的人和物,内子嫁给臣一载,谢家连个婢子都能给她脸色瞧,更是被臣四妹各种言语侮辱,早些时候没分家,险些被四妹所推,那时也已有身孕,好在躲过这一险。而那短短一载,内子也被磋磨得沉默寡言。”
“臣今日不是诉苦,只想给内子,想给未出生的孩儿一个正常过日子的环境,所以欲冒着不孝的名声,请求与谢家断绝关系。”
谢家主震惊看向谢衍。
便是惊惶惧怕中的孙氏,也不由的瞪向谢衍,似乎抓到了什么可翻身的话语一样,指着谢衍就道:“定是你想与谢家断绝关系,所以故意设局害的我,不然怎可能杀手一出现,就有武馆和水户巷的人出手相救?!”
林少卿暼了眼孙氏,嗤笑道:“你可知谢衍早已发现有人跟踪他?他早在刺杀之前就已上报陆司直那处,商议过为了引出跟踪他的人,所以不仅多安排了衙卫,也允他请武馆的武夫来保护自己。”
孙氏惊得微张着嘴,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谢衍的身上栽了跟头。
帝王一挥手,殿中的内侍便去唤了侍卫进来,架着孙氏离开大殿。
孙氏直嚷着自己是被冤枉了。
直至孙氏的声音消失了,帝王才看向谢家主:“谢肃,对于养子的要求,你怎么看?”
谢家主看向谢衍,颇为痛心道:“到底我也是你唤了二十年的父亲,若你母亲真做了那样的事,你寒了心,不认也是应该的,可你怎能不认父亲呢?!”
谢衍面色冷静,没有半分动摇:“不说害孩儿一事,母亲前二十年所为,父亲当真一点也不知道?”
“再有,未当这大理寺评事前,孩儿唤父亲次数不过五十余次,与其说是上了族谱的父子,不如说是陌生人。”
帝王复而拿起了两颗木珠子把玩着。
看惯了虚伪,虚嘴掠舌的戏码,自然能看出谢肃的虚伪,只是有时候,只要不触及大局,帝王也会适当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正直如谢衍这般的,也见过,但少。
“我与谢家,缘浅。”谢衍到这,直接对着谢家主改了自称,随即又撩袍朝着帝王一跪:“臣便是不做这官,遭受别人谩骂不孝,也要与谢家断绝关系,从谢家族谱上脱离。”
长安今年的十二月,格外的冷。
才近黄昏,天色已然全黑了,寒风刺骨,冷得人直搓手跺脚。
明毓抱着个汤婆子走到窗牗后,撩开挡风的帘子往微敞的窗牗望了出去。
天色已暗,瞧不出什么时辰,但往常这个时候,谢衍已经回来了。
但今日怎的还没回来?
想起他说近来会进宫与谢家夫妇对质的事,她不禁猜想今日他是否进了宫。
进了宫之后,又是个什么情况。
孙氏又是否承担了她自己作恶的恶果?
明毓见春瑛从廊下走过,她忙唤:“春瑛,你去巷口且瞧一瞧有没有马车的踪影。”
春瑛应了一声,随后便点了盏笼灯出了门。
明毓回到榻上坐着,春瑛去了好一会,院门响起,她以为是春瑛回来了,也就没动。
过了片刻后,听到青鸾唤了声家主,明毓才蓦然站起身,朝房门走去。
她才想开门,房门便开了。
是穿着藏青官服的谢衍,她视线上抬,才看向他的那一瞬,便猝不及防地被他径直揽入了怀中,他微弓着腰,下颚径直搁在了她的肩上。
“你……”
你字才从口中出来,却被他的一声“夫人”所打断。
碍于迫切想知道他是否进宫,是否把孙氏送进牢中,明毓忍着没把他推开。
“怎了?”她问。
谢衍声音轻缓道:“我与谢家没关系了。”
他以为自己会无动于衷,但离开了皇宫,去了大理寺与温公回禀了宫中发生的事,再回到这梨花巷,身心从所未有的松快。
似是有人从他身上搬走了两块巨石一般。
再想到家中的夫人也会因这消息而高兴,心下便多了丝丝愉悦。
明毓闻言,双眸微微睁大,随之用力把他推开:“别顾着抱了,先说清楚什么情况。”
谢衍这才不舍地松开了香软温暖的夫人,低头瞧着她,说:“圣上允了我与谢家断绝关系,而孙氏也被押入了大牢。”
明毓一怔,随而望入了他那双似乎带着丝丝愉悦亮色的眼眸中,问:“真的?”
谢衍牵上她的手,暗暗地捏了一捏,一如记忆般柔软滑腻。
他把她往里屋带去:“今日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且听我细细与你说。”
谢衍把今日在宫中发生的事, 与妻子娓娓道来。
听到谢衍为请求与谢家断绝关系,不惜不做这官,微微一怔:“然后呢?”
她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若是真被革了职, 这身官服就穿不回来了。
谢衍道:“圣上问了谢肃的意见, 他本还不愿, 但圣上只说了一句话,他便同意了。”
明毓目露疑惑:“说了什么?”
谢衍道:“且想清楚再说。”
今日殿中, 谢肃听到谢衍不惜不当官了, 也宁愿背负不孝的名声, 也要与谢家断绝关系,那一瞬他真心觉得谢衍是以退为进。
他怀疑谢衍是因养母害他的事,觉得圣上不会真的革他的职, 也觉得因养母不慈, 旁人不会说他不孝, 如此的以退为进, 让圣上同意了他的请求。
谢肃伪装出一副因被妻子和养子伤了心的模样, 悲从心来:“你宁愿不做官,背负不孝的名声, 也要与我们断绝关系,看来你是铁了心了, 如此我怎能不满足你!?”
说罢,一撩袍,再次朝着帝王跪下, 似乎是赌气一般:“圣上, 既然谢衍都这么说了,你便成全了他吧!”
圣上颇为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谢肃。
眉梢微微一挑, 徐徐而道:“治家不严,发妻谋害养子,嫡亲儿子纨绔霸道,不仅先前阻碍查案,不久前更是当街纵马,危害百姓,朕尚且未革你的职,你倒是要求朕革你养子的职,谢右相何来的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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