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谦这才想起来那日雨中,黎至清说得那句“把身家搭进北境”,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他已经看到了信函的内容。
“为何?以利相诱他们都未必肯支援,跟别说什么都不给了。”
“诱之以利本没有错,但殿下以晋王府家底作保,黎某以为不妥。”黎至清见穆谦仍旧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并未因着信函未发出而大发雷霆,坦言道:“殿下纨绔之名在外,与诸州鲜少打交道,一旦京畿筹粮失败,殿下无粮可还,是否真能变卖晋王府田产,谁也说不好,诸州必然不敢冒险。”
穆谦听了这话,不满起来,“本王难道还能赖账不成?”
黎至清轻轻一笑,“虽然我等相信殿下一诺千金,可诸州世家并不了解殿下秉性。且殿下乃今上亲子,在京畿虽无实权,但身份尊贵,届时假若殿下仗着身份,真赖了这笔账,诸州世家也只能敢怒不敢言。这种事坑诸州的事,京畿权贵可没少做,他们也怕了。”
黎至清的顾虑穆谦听明白了,穆谦要权无权,要声望无声望,也未曾与诸州打过交道,没有旧例作保,就算给予厚利,诸州也不会相信,更不会援手。
“直接扣下信函是否武断了些,为什么不试试?”
黎至清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低下头,踌躇须臾,决定把话说透,“恕黎某直言,殿下现在虽有建功立业之心,但在京畿内,尚无一争之力。”
黎至清说话素来婉转,无论面对的是达官显贵还是清贫闾左,从不直接下人面子,能说出这般露骨的话,倒是让穆谦意外。这话不中听,穆谦却未觉得被冒犯,反倒是心中窃喜,黎至清竟然有不打太极的时候,认真地点了点头。
“本王知道。”
黎至清打量了穆谦的神色,如他所料,穆谦的确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继续道:
“殿下此函一出,倒是能得北境军民之心,但于京畿而言,殿下志在天下的心思曝露无疑。先时,殿下不过是一个迫不得已才临危受命出任北境主帅的可怜人,若此函传到京畿,殿下则变为一个意在收买人心、收服北境的野心勃勃的亲王。”
穆谦活了十八载,皆是单纯的学生生活,对这些权谋人心之事,听得懵懵懂懂,面露疑惑之色,“为何这样说?”
“若只求高官厚禄,无心天下,那散尽家财又为哪般?岂不与初衷相悖。”黎至清以上皆是诛心之语,他当然明白穆谦没那么深的心思,但防不住他人以小人之心揣度穆谦,“黎某知道,殿下写函时,只一心以重利求粮,并无笼络人心之意。可太子和秦王不会这样想,东西两府不会这样想。殿下能在北境站稳脚跟,靠得是一身真本事和一刻坦率赤诚之心,但回了京畿,这些就不够用了。若求至治之世,殿下又怎会止步于北境?”
听着黎至清的话,穆谦感觉脊背上慢慢地渗出冷汗,幸好信函被黎至清扣下了,否则,不仅粮求不来,自己先成了太子和秦王的眼中钉,到时候若在筹粮之事上从中作梗,那北境才是连一点希望都没了。
黎至清扣下信函一事,往严重了说,也算阵前抗命。话到此处,穆谦没有丝毫怪罪之意,黎至清略作斟酌,就在这城楼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撩袍冲着穆谦跪倒。
“黎至清私自扣下信函,违抗军令,特向主帅领罪。”
黎至清就这样拱着手,直挺挺地跪在了穆谦面前,面色淡然平静,不带丝毫怨怼,静静地等着穆谦发落。
方才黎至清的话,穆谦都听见了心里,瞬间明白了黎至清的意思,先前已经在众将面前将函拟好,以晋王身家作保,可谓收尽人心。如今,信函却没发出去,若对众将没个交代,那对于穆谦来说,必定威严有损。可让穆谦以军法处置了黎至清,穆谦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起来。”穆谦俯身扶住黎至清的胳膊,想把人搀起来。
黎至清微微抬头,对上穆谦那双温暖的眸子,心中一暖,然后面带温润地朝着穆谦摇了摇头,星目中皆是不赞同,仿佛在对穆谦说:在北境,我既拜你为主,自然事事要为你考虑周全。
穆谦眉头瞬间拧到了一起,手上施力,直接把人从地上拽了起来,叹了口气,认真道:
“至清这般都是为了本王,本王岂能恩将仇报,更何况,说出来至清可能不相信,我穆谦就算想立威,也绝对不会下你的面子。”
穆谦顿了顿,又坚定地补了一句,“如今不会,今后更不会!即便来日咱们不同路!”
曾几何时,不是自己的过错,登州那群嫡出的公子们也会绞尽脑汁将锅扣在自己身上,巴不得自己丢尽颜面。如今,私自拦下信函,未立即向主帅禀报,有错在先,却被穆谦轻轻揭过,黎至清一时之间有些怅惘。
穆谦的话抽走了黎至清的力气,让他再也跪不住了,索性就着穆谦的力道站起身子,喃喃一声,“殿下……”
“这事本王自然会同众将解释,至清无需忧心,这北境的人心,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散了。”穆谦说着,蹲下身子为黎至清掸了掸膝盖上的尘土,“衣服都弄脏了,回去也不怕阿梨姑娘念叨你。”
黎至清心中熨帖,心情也不似方才凝重,面上露出了笑意,打趣道:“那可怪不得黎某,是衣服自己不耐脏。”
听得黎至清玩笑,穆谦脑中那根紧绷了一日的弦终于也松懈下来,瞧着黎至清今日这一身米白,着实有些无奈,“在晋王府时,照着本王喜欢的款式,给你做了几件常服,也不见你穿,本王记得你走时,都让阿梨姑娘给你带上了。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得多穿些鲜亮的颜色,怎么总喜欢白的?”
黎至清对于“小孩子”这个词消化良久,本想反唇相讥一句,但良好的修养让他决定不同穆谦一般见识,选择闭口不言。
“问你话呢,怎么总喜欢穿白的?”穆谦不怀好意的拿食指在下巴上挠了几下,在心中暗揣,该不会是大编剧的小说也不能免俗,男主喜欢穿白衣装逼吧?
黎至清面色一黯,犹豫半晌,他拿捏不好对于自己的身世,穆谦到底知道多少,但两人于这北境,也算生死之交,又见他追着问,坦言道:
“黎某自幼失恃失怙,由家兄抚育成人,四年前兄长仙逝,黎某为其守丧三年,这白衣便穿习惯了。”
听了这话,穆谦这才想起来,原书中提到,黎至清有一位感情极好的兄长死于非命,黎至清为了调查兄长死因,才从登州到了京畿。本想着开个玩笑,却无意间惹他想起了伤心事,穆谦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
“至清,本王不是故意的。”穆谦尴尬地挠了挠头,“其实,那啥,你穿白的,也不是不好看,看起来还挺仙儿的。”
黎至清不明白“挺仙儿”是什么意思,也早习惯了穆谦口出怪异辞句,大方一笑,“不碍事,其实黎某也不喜欢穿白的,阿梨裁衣裳裁习惯了,便也一直穿着。”
啧啧,果然一个倒霉的主子背后,都有一个坑爹货伺候!穆谦暗下决心,一定得跟寒英说,以后成了亲,衣裳得自己裁,这黎梨姑娘不靠谱!
“那至清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穆谦想了想从前给黎至清做得常服,大多是依着原主的喜好,用紫色、绛色、玄色、石青色、鹦鹉绿等打底,配上金银线绲边,再绣上时兴的花样,华贵有余雅致不足,不过在京畿那种先敬罗裳后敬人的地方,倒是正合时宜。
黎至清想了想,“月白。”
“除了月白,就没旁的了?”这月白还是偏淡了点!看起来还是像守丧!当然,这话穆谦可不敢说出口。
黎至清又想了想,“天青、霁色、竹青色都不错。”
穆谦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那些衣裳,没怎么见黎至清穿过了,就没一件他喜欢的颜色!送东西都送不到人家心坎里,活该单身!穆谦暗下决心,等回了京畿,一定要投其所好才行!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玩笑着,暂且将白日里与敌军对阵的紧张和压迫情绪抛诸脑后,相互扶持,苦中作乐。
两人的笑颜给了守城士兵莫大的安慰,只要有先生在,胡旗就攻不下平陵城,只要有主帅在,胡旗士兵就可以被战胜!
即便敌军已经兵临城下,即便粮草即将告罄,但主帅和先生还有心玩笑,那他们就肯相信,北境还有希望!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成为了支撑北境屹立不倒的精神支柱!
两人走到了西城门时,黎至清体力不支,喘息声略微重了起来,穆谦这才发现已经到了戌时。这个时辰,放在平日里,穆谦是不许人去军帐打扰黎至清休息的,而今日却一时兴起,拉了人在外走了那么久。
穆谦估摸着若是沿路返回到北城门,至少要半个时辰,那着实有些晚了,心思一转,转头朝着黎至清笑道:
“至清,想不想看焰火?”
“焰火?”黎至清眼眸一亮,“现在么?”
见黎至清对此有兴趣,穆谦面上笑意更甚,“对,就现在!别眨眼!”
说着,穆谦从袖中掏出一支竹管和一支火折子,把竹管点上,朝着空中得意一指,当即有一个条带着流星尾的火焰朝着夜空飞去,升到最高处时,瞬间炸开一个明亮的圆环,在夜幕下甚是绚丽。
黎至清目光随着那火焰一直到了夜空,此刻他仰着头,面上皆是温润的笑意。此刻,焰火映在了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怎么还随身带了焰火?”黎至清话语间难掩欣喜。
穆谦得意一笑,“这几日都带着,你平日里睡得早,本王已经玩了有些日子了。”
黎至清微微惊讶,“有些日子了?”
穆谦忙道,“不是有意不带你玩,只不过前些日子都不是很成功,直到近日才成了。”
黎至清闻言有些莫名其妙,方才那焰火不过普通款式,连登州寻常焰火都做得比这个要精致些,北境虽然相较于东境贫瘠,但是做个这个不难吧?
黎至清正疑惑着,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马蹄声,顺带了一声嘶鸣,一匹马听到了西城门内,黎至清定睛一看,那匹马正是穆谦的风驰。
“风驰?这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穆谦一脸骄傲地瞅着黎至清,“对!风驰可聪明了,训练了月余,就能凭着焰火找到本王的位置。经过几次尝试,这款焰火成功的可能性最大!”
黎至清眸子比先前更亮了,显然对此甚是好奇,“成功可能性有多大?”
穆谦仔细想了想,“五里之内,十之八九,十里之内,得碰运气,若是再远,就不成了。”
穆谦说完,朝着城楼下的风驰吹了个口哨,然后带着黎至清下了城楼。
穆谦先翻身上马,继而朝着黎至清伸出了手,“至清,来。”
黎至清看着穆谦伸出的手,犹豫起来,他可不想大晚上的一个人走回去,但是与穆谦同乘一骑,若是在平日,也就算了,如今……
黎至清犹豫之际,穆谦猿臂长舒,揽在黎至清的腰上,直接把人抱上马背,然后把人放在身前,双手把人揽在怀里,握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风驰立马飞奔起来。
黎至清坐在马背上,轻咬着薄唇不吭声,有些羞恼于穆谦擅作主张,又有些庆幸,穆谦强势地化解了他进退两难的处境。
似是怕黎至清掉下去,穆谦把黎至清紧紧地箍在怀里,两个人就这样前胸贴后背,在长夜里奔袭。
“至清,跑马好不好玩,上次带你出城,你勒着缰绳,慢慢悠荡,也不见你快跑。”穆谦开口,言辞间皆是兴奋。
穆谦带着磁性的嗓音伴着风声在黎至清耳边刮过,让他一时有些失神,黎至清稍稳了稳心神才道,“没跑这么快过,的确别有一番情趣。”
穆谦听了这话,心中更是得意,又道:“那还想不想更快些?”
鬼使神差地,黎至清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黎至清立马惊出了一身冷汗,刚要开口拒绝,却见穆谦挥起马鞭,朝着马臀上甩了一鞭子。
“风驰,快些跑,咱们兜风去咯!”
第72章 共骑
风驰立马奋蹄狂奔,黎至清被马一颠,重重地靠在了穆谦怀里,穆谦呼出暖热的气流,摩擦着黎至清的耳垂,穆谦滚烫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让黎至清的心不住地发痒。
黎至清心里乱,但整个人却是僵硬的,尴尬到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左臂虚虚地垂在小腹前,右手则握在左胳膊肘上,紧张到都快把衣料攥皱了。
黎至清的反应在穆谦预料之内,早在先前与他相处,黎至清便是这般,不习惯与人有肢体接触,穆谦忍不住腹诽,就黎至清这么拘束的人,是怎么讨到媳妇儿的,还有了儿子的?
虽然黎至清这般无措的模样落在穆谦眼中很是有趣,但穆谦并不打算折腾人取乐,贴心地起了个话题,试图转移黎至清的注意力,以化解尴尬。
“至清为何骑个马还慢吞吞的?你该不会是怕吧?”
黎至清用微不可闻的声调发出一声“嗯”,立马湮灭在风中,以至于穆谦恍惚到不能断定黎至清到底有没有应他。
“你真怕骑快马啊?那现在不会也在怕?”
黎至清立马道:“现在当然没有!”
穆谦难得聪明了一次,抓住了关键所在,黎至清害怕一个人骑快马!穆谦好奇心瞬间被勾了起来,“为何会怕?”
黎至清倒是坦诚,“小时候被摔过,长大了自然就不敢了。”
“摔疼了?”穆谦不自觉得有些心疼。
黎至清无奈道:“这倒没有,就是差点破相。”
穆谦绷不住了,笑出声来,“难怪至清长得这般俊俏,看来是打小就爱惜这张脸。”
黎至清不理会穆谦的取笑,大大方方坦言道:“少时家贫,难得进了戏班,当了学徒,若是脸毁了,那就连混口饭的指望都没了。”
黎至清小时候学过唱戏,这是穆谦从小说里从未汲取到的信息,瞬间来了兴致,“你竟然学过戏?什么时候的事?学了多久?唱得什么角?听说学戏要签卖身契,你也卖身了?你登过台么?你都会唱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连个给黎至清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若换个暴躁的,怕是早跳脚了,好在黎至清性情温和,耐心回道:“六岁开始 ,学了不到三年,八岁那年在因缘际会下遇见先生,不曾登台就离了梨园。那会子只是个学徒,倒不至于卖身这般凄惨。若说曲目,如今尚记得的,只剩下一折《乌江自刎》。”
“改日得闲时,唱一曲如何?”穆谦一时兴起,刚说完就后悔了,世家子弟极重颜面,让一直进退有度的黎至清唱曲,这个要求穆谦自觉有些冒失了。
谁知黎至清却微微一笑,“也不是不成,只不过黎某学艺不精,就私下给殿下唱一曲,切莫再邀旁人了。”
穆谦一听这话,瞬间来了精神,脑中还脑补起黎至清身穿戏服,面上涂着油彩,扮着虞姬的画面,一时之间激动地眼泪从嘴角流出来,差点滴在黎至清肩膀上。好在穆谦及时回神,要不然就该换穆谦尴尬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黎至清果然慢慢放松下来,甚至很自然地靠在穆谦怀里,就这样随着穆谦回了军营。
谁知两人刚进大营,前方又有战报传来。
退兵不足两个时辰后,胡旗人趁着夜色,再次向平陵城发起进攻。
“击鼓,准备迎敌!”穆谦吩咐一声,翻身下马,落地之后,却一把按住了正要下马的黎至清,温声道:“回军帐歇着,养足精神,明日还有许多琐事要忙。”
“这时候你让黎某在后面躲着?”黎至清满脸难以置信。
穆谦眼珠一转,故意玩笑道:“你提不动刀,杀不了敌,骑不了快马,也不会逃跑,还是乖乖回去睡觉的好!”
黎至清听了这无赖话,登时被气得脑仁疼。彼此都知道,黎至清从来不是靠身手吃饭的。不就是故意诛心嘛!黎至清自认为在这方面不输穆谦,立马回嘴道:
“先时,殿下还要招揽黎某入麾下,没想到不过这两个时辰,就开始嫌弃黎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这就是晋王礼贤下士的诚意?”
难得耍嘴皮子被黎至清回应,穆谦也不甘示弱,“你一宿不睡肯定发热,到时候还不是要劳动本王照顾你!”
黎至清咬着后槽牙道:“没想到堂堂晋王殿下,竟喜欢做伺候人的事,当真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难怪大成日陵月替!”
这话逗得穆谦捧腹大笑,若不是战况不容耽搁,他定要再与黎至清大战个三百回合,此刻他只是把缰绳塞到了黎至清手里,然后那舌头在下唇上快速一扫,色气满满地笑道:“至清这话算是说对了,伺候你啊本王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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