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豫在楚州的住处,原是谢氏的一处别苑,被稍微一收拾就成了一处行馆,相较于其他几处行馆,条件好上不少,最宜将养身体。智慧道长医术了得,不过针灸了六日,穆谦晨起时就能站起身子了。
黎豫见状大喜,赶忙吩咐庚辰去取东西。
庚辰拿着包袱回来时,黎豫正搀着穆谦在院中散步,穆谦的腿脚虽然不利索,却能借着力缓缓走几步了。
黎豫见穆谦的腿有了起色,本就高兴,又见到庚辰拎来了包袱,笑意更甚,忙扶着穆谦往回走:
“这一日我可等到了,走,咱们去屋里试衣裳!”
穆谦不疑有他,只当黎豫给裁了新衣,颇为受用,一边享受着黎豫的搀扶,一边嘴上占便宜。
“呦,见着回头钱儿了!从前我给你裁了多少衣裳,也不见你孝敬我一件,今儿这太阳怎么打西边出来了。”
黎豫想起从前穆谦给他做得那些大红大紫的时兴衣裳就头疼,好在穆谦审美不错,除了颜色扎眼,别的倒挑不出什么毛病。唠叨了这么多年,穆谦虽稍稍收敛了些,大红是不做了,紫的倒是没少。现下听穆谦嘴贫,他也玩笑道:
“嫌你俗气,让你换换审美。”
“好,我俗气,你高雅!”穆谦丝毫不恼,笑着进了屋直接伸开手臂,“来,高雅伺候俗气宽衣。”
“那你闭上眼,不许偷看。”黎豫憋着笑,亲自替穆谦宽衣解带,又把包袱里面的衮服、腰封等取出,一一为他穿戴。
黎豫不让睁眼,穆谦便不睁眼,尽情享受黎豫伺候的同时,想着等会儿瞧这小祸秧子到底要耍什么花样。穆谦等了许久,久到平日里袍子能穿戴完三四件了,还感觉黎豫在往自己腰封上系东西。
“阿豫,怎么还没好啊?我要睁眼偷看了!”穆谦终于耐不住性子了。
“好了,睁开眼吧。”黎豫带着笑意的温润嗓音响起。
穆谦应声睁开了眼睛,低头一看,这是一件黑色丝绸为底的衮服,上用金线绣着五爪金龙,正有左龙,侧身是升龙,衣摆则是行龙,腰间配着一条镶着和田玉的腰封,穆谦眉头微动,满脸疑惑的看向黎豫。
“这是……龙袍?”
“怎么样?不错吧?”黎豫看着眼前人威严却俊逸的模样,笑得一脸骄傲,这么丰神俊朗的男人是他家的,“这样式是几个月前东府设计好送来的,我那会子没顾上,就让阿衍挑了他觉得好的,如今一看,咱儿子的审美比你强。”
穆谦低头打量着这件衮服,半晌没吭气。
黎豫见他瞧得认真,笑道:“你这样瞧不真切,庚辰,去寻个大的镜子过来。”
“不用,看得清。”穆谦心思根本不在龙袍上,赶忙制止了庚辰。
黎豫怕他是因着腿伤嫌麻烦,才不愿意细瞧,索性亲自将穆谦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围着人转了一圈,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肩膀和长度倒是合适,就是腰身有点松了,你这一年是真瘦了不少,从前以你的身形穿着肯定合适。离开春登基大典没两个月了,你还能胖回来不?”
不等穆谦应承,黎豫又道:“腰身要不还是收窄一寸吧,开春里衣穿得也薄些,你觉得呢?可还有哪里穿着不舒服,咱们一并改了。”
“腰身不用收,其他也不用改。”穆谦说着开始解玉带。
黎豫赶忙按住他的手,“诶!怎么要脱了,还没让郭大哥和肖相他们过来瞧瞧呢!”
穆谦拿手在黎豫头上呼噜了一把,“腿有点疼,站不住了,你陪我歇会儿。”
黎豫不疑有他,赶忙招呼庚辰一起帮着去脱这件衮服,边脱还碎碎念道:
“好看是好看,就是穿脱起来麻烦些,没事,以后我帮你。”
穆谦有些心不在焉,黎豫只当他累了,便将庚辰遣了下去,扶着人往床榻边走,谁知穆谦坐下后并不往床上躺,反手一拉,就把黎豫拉到身边坐下了。
黎豫见穆谦兴致缺缺,以为这款式他不喜欢,忙道:
“方才说你审美不好是逗你的,你若是不喜欢这个款式,还有好几款图纸,赶着做来得及。”
穆谦伸手在他鼻尖上刮了一下,宠溺一笑,眸子里亮晶晶的,“另一件呢,你试过了么?也不穿来给我瞧瞧?”
黎豫惊诧,“你怎知做了两件?”
穆谦失笑,“你当我还是咱们初见时的傻小子么,这件衮服精细华美,工序繁杂,光赶工就得两三个月,咱们团聚这才几日?明年开春就是登基大典,就算你想只按我的身量来做,肖道远和郭晔他们能由着你胡来?”
“哎,你学贼了,不好糊弄了。”黎豫故作惆怅,然后自己先绷不住笑了。
穆谦唬他,“别嬉皮笑脸的,同你说正经的呢!”
黎豫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说嬉皮笑脸!但穆谦今日腿好了,黎豫心情好,也不计较,耐着性子哄人道:
“好好好,你说便是,我不嬉皮笑脸。”
穆谦牵起黎豫的手握在手中,“这一年,受委屈了。”
这些日子黎豫的确是委屈的,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坚定地相信穆谦还活着,没有人像他一样痴痴地等着穆谦,就连明年登基大典的龙袍他要给穆谦多做一件时,上上下下宁愿多做一件哄着自己玩,也不愿相信这件龙袍真有被穿上的那日。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孤独了!
好在,上天没有辜负他,穆谦也没有辜负他。
有些委屈,别人不提,就能暗暗咽下,可若是提了,那就会被放得无限大,尤其是在一个对自己无限包容无限宠溺的人面前。黎豫心头一热,眼眶一红,然后颇为羞恼的拍了穆谦胳膊一巴掌,色厉内荏道:
“说这些作甚,又想惹我掉眼泪,最近可没少为着你哭,让郭大哥好一顿笑话。穆谦我警告你,让我苦等一年这事儿,咱俩没完!这辈子都没完!”
穆谦拿指腹轻轻逝去黎豫眼角的泪水,“我知道这一年你不容易,想来没人会预想我能活着回来,可是你想过没有,一个死了的穆谦比一个活着的穆谦有用太多了。”
黎豫不干了,“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一路走来,穆谦任性了多次,都是黎豫耐着性子劝,这次角色却互换过来,“大成的晋王穆谦已经死了。阿豫,你想改革,想继承肖若素未竟遗志,想整肃世家,想重振朝纲,那就要趁此机会将大成的贻害一网打尽。若还是穆氏主政,若我还活着,那怎能绝了那群遗老遗少的心思。所以,穆谦已经死在了战场上。”
留下的只是你的涉川,愿意为你赴汤蹈火,护你周全,助你成就至治之世、河海清宴的涉川!
黎豫哪能让穆谦受这委屈,“你怎么知道由我辅佐你动不了他们的根基?不过就是多走几年弯路罢了,江山都打下来了,现下各地军权基本归拢,后面的局势没你想得这么难!”
“还是要难一些的。”穆谦笑着把黎豫揽进怀里,“明明有更加容易的路,咱们为什么非要挑一条难的?为什么你不能去坐那个位子,由我辅佐你呢?你可以替我安定朝野,我也可以替你征战四方!”
黎豫气恼,这穆谦今日怎么这么倔,“这不都一样吗?你较什么劲!”
“你也知道都一样!”穆谦笑了,捏了捏黎豫气鼓鼓的脸,“咱们之间还要分个彼此吗?阿豫,去坐那个位子,就当是给天下苍生选一条好走的路。”
黎豫沉默了,他们两个的确不分彼此。可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让黎豫心甘情愿辅佐,那只能是穆谦。黎豫最后拿出了杀手锏。
“当初京畿投诚前,我私下见过天泰帝一面,并答应他,只要你还活着,帝位就是你的,君子重义,你可不能让我言而无信陷我于不义!”
穆谦顿住,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遭,脑子里快速谋算,瞬间想通其中关窍:“他是为着江山不易主?”
黎豫点了点头,露出了战胜者的笑容,“所以,后面道路难点就难点吧,你都给我当外室了,我自然得辅佐好我的外室。”
穆谦冷笑一声,“他想得倒美,不过我可不是什么正经的穆氏子孙!”
黎豫觉得他这冷笑莫名其妙,“是,晋王殿下熬鹰遛鸟斗鸡走狗天下皆知,的确不是什么正经人。”
穆谦没想到这个时候黎豫还能跟他玩文字游戏,索性不装了,“我不是真的穆谦,我也不知道穆谦去哪儿了,许是在当年跳墙误伤你之前就死了。”
黎豫听了这话只当他玩闹,直接伸手去扯穆谦的脸皮,“我倒要瞧瞧,你到底是哪个?”
穆谦没想到黎豫竟然能有这么无赖的行为,他自然不能落了下风,“日日与你色授魂与,你说我是哪个?”
黎豫挑眉,“既如此,你说什么浑话?”
穆谦想着与黎豫的情分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再无隐瞒的必要,索性将穿书的事和盘托出。
黎豫从未接触过如此绮幻之事,陷入震惊中久久不能平静,半晌才缓过神来,“我说你怎的有时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那你早知咱们今日结局?”
穆谦笑着摇了摇头,“书本就未完,更何况书中所言亦不能尽信,我读书认识的阿豫,是纵横捭阖的谋国之臣,可我来此认识的阿豫却是鲜活的宅心仁厚的明君。”
“别戴高帽子。”黎豫挑眉,他一时还有些转不过弯来,“所以,你的父母正在另一个世界等你回去?”
穆谦非常坦然的点了点头。
黎豫下意识把环着穆谦腰的胳膊圈得更紧了些,生怕他下一刻就走了,“那你知道怎么回去么?你想回去吗?”
穆谦笑了,伸手抚了抚黎豫的后脑以作安抚,睁着眼睛说瞎话,“我连如何来的都不知,更别提如何回去,走不了啦!”
“唔。”黎豫嗓音吐出一个音节。
穆谦感受着怀里那个僵直的身子突然放松下来,心情大好,有心逗他,“所以,我只有你啦,你可得好好待我!”
黎豫心满意足,笑得灿烂,“那你的灵魂能穿越而来,该不会是什么妖怪吧?”
穆谦也笑,“我是妖怪,专门吃你的妖怪!”
黎豫嘴上不吃亏,“我最会降妖除魔,看咱们谁吃谁!”
这句话太有蛊惑力!
穆谦咽了咽口水,想着一年多未开荤,顿时坏笑朝黎豫扑了上去,“那就让你瞧瞧,到底谁被吃了!”
掌风闭门,帷幕下落,两具干涸已久却彼此的渴望的身体瞬间被唤醒了全部的记忆,两人默契而又投入的用行动诉说着这些日子的思念,水乳交融间尽情交付着彼此的全部情谊。
穆谦最终“睡服”了黎豫,成功将他稳稳地按在了皇位上。
次年正月初一登基大典,黎豫开国践祚,定国号为谦,年号元和,帝号永宁。旧朝晋王穆谦于新朝仍享王爵,改封号为豫。元和五年,永宁帝积劳成疾,崩,豫王扶太子继位;后五年,新帝大婚,翌日豫王薨,新帝恸哭,命与先帝合葬。
-全文完-
第295章 番外一 接亲
穆谦觉得委屈,因为黎豫从前明媒正娶过钟曦萍,却从未跟自己成亲,穆谦不依,穆谦有小情绪了!
“我不管,你得跟我成亲!”穆谦如是说。
穆谦所提,亦是黎豫心中所愿。
成亲这事,虽然两个人嘴上总打趣穆谦是外室,可要是接亲,穆谦总觉得该是自己去,毕竟在穆谦看来,由他接亲代表着一份承诺,一份要保护、爱护、守护黎豫一辈子的承诺。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虽然能够站立起来,但腿脚还不是很利索,繁琐的接亲事宜不适合他一个伤号来,最后接亲的任务交给了黎豫。
登基大典前一日,从前的左司谏府里张灯结彩,满眼尽是大红囍字,窗框上、大红灯笼上,连尚未抽芽的枯枝上都不能幸免,黎豫穿着一身大红的喜袍,对着镜子颇为紧张的整理着衣冠,还不停地问着旁人。
“怎么样郭大哥,还有没有哪里不妥帖。”
郭晔见黎豫一副患得患失的花孔雀样忍不住笑他,然后把身旁的黎贝玉往前一推,“你去给他瞧瞧,别让他这个新郎官丢了面儿!”
黎贝玉被推得一踉跄,素日敢说敢做的他第一次有些扭捏,“别啊,我又没成过亲,哪里懂得这些!”
郭晔环视一周,卓济和黎衍是个毛都没长齐的,李和岳连个心仪的姑娘都没有,谢淳倒是早早成家了,可他跑穆谦那头去了。郭晔心道不好,又将穆谦那头的人点了点,边防军那几个团练、寒英、谢淳,就没一个光棍,瞬间感到势单力薄。
眼见着平日里这一个个说一不二搅动风云的大人物都成了锯嘴的葫芦,关键时候还是黎梨这个嫁出去的姑奶奶顶事。
“公子本就俊俏,如今人逢喜事,喜服一穿更显丰神俊朗,时辰快到了,赶紧出发接亲。”黎梨笑着抚平了黎豫略显焦虑的情绪,然后对着郭晔等人安排的井井有条。
“大帅快去瞧瞧队伍,小黎公子再瞧一眼备下的打点红包,如果没有什么遗漏,咱们马上出发!”
小姑奶奶一声令下,由西境铁军组成的一只迎亲队伍敲锣打鼓的来到了原晋王府门前。如今那里门上牌匾早已换成了“豫王府”,只等明日登基大典一过,上谕一发,这里住的就是新朝的第一位亲王。
豫王府外,鞭炮一挂接一挂地放,地上已经满是炮竹红屑,显得异常喜庆,而豫王府的一众堵门势力早已到位!
第一道门由寒英带着一众豫王府的下人组成。
寒英换下西境铁军的军服,穿着从前晋王府侍卫的轻铠,手中握着佩刀,威风凛凛地站在一众手拿扫把的下人面前,那扫把上各个缠着红绳,看上去颇为滑稽。
接亲的这边由郭晔打头阵,郭晔的大嗓门在遍地的鞭炮声中一点都不逊色,“寒英老弟,你这就不厚道了,你明明现在是咱们西境的人,怎么能帮着堵门呢?”
寒英虽笑得憨厚,却一步不让,“我是王府里出来的,一直跟着殿下,殿下成亲这么大的喜事,我哪儿能不尽一份心力!”
“起开!”郭晔还想说什么,被黎梨一把扒拉到一边去,“寒英,晴雪哭了一天了,你还不赶紧回家哄去,让我来请你不成?”
黎梨说罢,双手掐腰,秀眉一挑,杏目一瞪,寒英怂了,乖乖地跟着黎梨回家了。
寒英败北,剩下拿着扫把严阵以待的下人队伍不足为惧,被黎贝玉一个人一个红包就收买了。
第一局堵门队伍大败,接亲队伍完胜!
第二关站着谢淳,手里还牵着自家儿子谢梒,谢梒身上用大红绸绑了朵小红花在身前,看着格外喜庆。
谢淳跟穆谦亲厚,这次替穆谦守门深感责任重大,对着黎豫等人笑着一揖,“如今我替六哥守这第二道关卡,六哥做主,关卡的花样由我来设,淳自知文韬不及主君手下的雁之,武略更无法与大帅相较,那淳就斗胆以小博大,直接向主君发问,赢了血赚,输了不亏。”
黎豫笑着点了点头,“归朴直言便是。”
谢淳清了清嗓音,“第一问,先时旧朝官员愿降者已原地留用,那淳想替穆氏宗亲及其他勋爵人家发问,新朝初立,主君将如何安置?”
来凑热闹的除了西北二境跟随两人打天下的,还不乏旧日里与穆谦一起玩闹的京畿真纨绔,如今谢淳问出的问题,也是他们最最关心的问题。穆谦自不必说,于公于私都是板上钉钉的亲王,其他对二人有从龙之功的,比如肖家和容家,自然待遇也不会差,可其他一直首鼠两端的旧朝勋贵如何安置却未得到明确的答复。
史上改朝换代,有皇室宗亲被屠戮殆尽的,也有被新朝善待的,他们摸不清黎豫的脾气,是以这些日子一直惴惴,都想借着穆谦和黎豫成亲来探听消息。
黎豫自然明白这些人的心思,也理解谢淳的良苦用心,此番让自己表态,不过是安这些旧朝遗族的心罢了。
“新朝初立,自当善待前朝遗族,于新朝有功者,论功行赏,前朝有爵者,视功劳保留或降等,无功者,勋爵于新朝不再保留。虽勋爵不再,但田产财富,新朝不取分毫,归朴可放心了?”
众人见状,最次不过丢个不知道能不能落到自己的头上的空爵罢了,并没有想象中抄家下狱的惨剧,瞬间松了一口气,谢淳亦笑道:
“主君英明。那第二问,豫字为主君名讳,上下皆应避尊者讳,主君缘何择该字为殿下封号。”
黎豫道:“我与穆谦不分彼此。”
在场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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