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道长见人不再喘粗气,自顾于榻前的绣墩上坐定,将苍老枯瘦的手搭在了黎豫的脉搏上,半晌抬头问郭晔,“这会子,他吐了几次血?”
郭晔想了想,“不连您走时那次和这次,期间有三次。”
智慧道长闻言陷入沉默。
郭晔见智慧道长不吭声了,心中惴惴,他在军中摸爬滚打,是个急脾气,问道:
“道长方才不是说,纵使咳血也是正常的?现下是有什么不妥吗?”
智慧道长收起脉枕,摇了摇头,叹息道:
“先时他昏着,又有安神的药作用着,病情瞧不真切,如今看下来,至清小友这身子骨,论差,也差不过前朝祯盈二十年那会儿气淤血滞药石无灵,好歹有的救,不至于数着日子等死;可要论好,他不过弱冠之年,肺腑就已多次受损,现下又患上咳血之症……”
智慧道长的话没说下去,郭晔却也听明白了,这一番折腾下来,西境这些年的将养怕是前功尽弃了。这些年黎豫是怎么一步步走来的,郭晔看在眼里,好不容易日子有些起色,天下也初定了,本该后福无穷,可现下远非如此。
郭晔转头一撇黎豫,见他面色平静,仿佛智慧道长提到不是他的病情一般,又开始操老父亲的心。
“阿豫,你倒是说句话。”
黎豫这才缓缓的转过头,木愣愣看了郭晔一眼,又把脑袋转向智慧道长,不过他未按照郭晔期许的那般就病情作回应,而是问道:
“道长您博古通今,可知——可知这斗转星移紫微阵可行第二次?”
“你搞成这样是做了那紫微阵的阵眼?”智慧道长万年不便的慈祥脸色终于冷了下来,他先时察觉紫微星有陨落之象,怕黎豫遇刺遇袭,还专门写了信示警,却没想到这紫微星陨落是黎豫自己的手笔。如今大略一猜也明白那阵法是为着谁,他们二人的事,智慧道长不便多言,只道:
“真那论起来,这阵法虽是我师门法脉,但绝非道家正统,老道的师祖曾言,入那阵眼者必死无疑,可换命成功者不过十之一二,早已列为禁术,此法也已失传。你因着因缘际会死里逃生,已是难得,就别有第二次了。”
黎豫摇了摇头,穆谦还没回来,他怎么能放弃!
“郭大哥,李太溦道长呢?他是精通此术的!”黎豫听明白了智慧道长婉拒的意思,便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了郭晔。
“死了。”郭晔言简意赅。
“死了?”黎豫呆滞的脸上有了微微触动,“怎的就死了?”
黎豫生怕是郭晔知道了原委,没法对着自己发作,而是去找李太溦麻烦,是以忍不住用探寻的目光多看了郭晔几眼。
郭晔被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你瞅我干啥,人又不是我杀的,是让雷给劈死的!”
“劈死的?”黎豫那张苍白的脸终于有了些大开大合的表情,满脸的不可置信。
郭晔想到李太溦那死状,着实有些尴尬,从前只听说诅咒发誓会被雷劈,可这青天白日的,是干了多少缺德事才能赶上这一遭?郭晔生怕黎豫不相信一般,伸手指着门外方向扯着大嗓门道:
“就早上那会儿在水边,他拦着我们不让救你,我刚要下令抓他,结果天上炸下个雷,当即就给丫劈死了。尸体焦黑焦黑的,兄弟们给带回来了,这会子还没埋呢,不信你去看!”
黎豫心下黯淡,连最后的机会都没了,只对着智慧道长微微一欠身,“智慧道长,李道长为我所迫,如今遭逢解难,是我对不住他。”
智慧道长已经从这寥寥数语中猜测出了前因后果,倒是没往心里去,“个人自有缘法,老道这师侄素来不是个安分的,少时窥探国运天命,不惑之年便已老态龙钟,是天机泄尽的后果;他平日里口无遮拦,若是仅为着批个八字也就罢了,竟不惜冒着天下大乱的风险以你的紫微命格做阵眼,就不能怪老天要收了他去。”
“道长、郭大哥,我有些累了,你们也早些歇着吧。”黎豫心一点一点沉到谷底,希冀的火苗尽数熄灭,他曾将崖下前后二十里的山路走了五遍,如今连玄修之术都用上了,始终一无所获,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勇气再自欺下去了。
黎豫说完不再言语,自顾躺了下去,然后把被子拉到了下巴,紧紧裹住自己,转身向里侧一翻,不欲再理会旁人。
两人知他心中愁苦,也不再打扰,智慧道长由郭晔引着前往书案边拟方,并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告辞而去。
见黎豫睡下,郭晔才分出心思去处理白日的事情,好在黎贝玉做事是个妥帖的,早已对所有知情者下了封口令,几个时辰过去未走漏半点风声。郭晔对此甚为满意,想着军中那些士兵未必买黎贝玉的账,又添上一道军令,如有违者军法处置。是以上上下下虽知发生了了不得的事端,却不敢私下探寻分毫。
下半夜,黎豫发起高热。
好在因着郭晔白天对黎豫身边的人发作一通,夜里值夜的庚辰和庚寅照看的格外勤谨,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之处,火速去请了智慧道长。
郭晔担忧黎豫的状态睡得轻,听到动静,穿着寝衣胡乱披了件外袍便跑了过来。
因着黎豫受伤,卓济被罚,公文又全都堆回黎贝玉桌上,黎豫院中出事时,黎贝玉刚批完公文,还未就寝,就一并跟了过来。
这次的智慧道长倒是比郭晔和黎贝玉放松许多,对着黎豫检查一番,见两人等得焦灼,耐心解释道:
“至清小友太过要强,先时忧思过甚郁结于心,全靠一口心气强撑着,如今瞧他舌尖红成这样,是那点心火发出来了。”
郭晔比黎贝玉沉不住气,伸手去摊黎豫的额头,被那炽热的高温灼了一下,当即缩回手来,话语间皆是不确定的探寻:“他身子骨不好,稍一耗费心神就容易发热,可这般高热属实罕见,真的无碍吗?”
“无碍。”智慧道长摆了摆手,“这火发出来好啊,不然闷在心头就变成了热毒,到时更麻烦。”
黎贝玉心思比郭晔细上许多,他倒是能理解黎豫如今的情况,自打一年前穆谦出事,他们便都怕黎豫有什么过激举动,是以上上下下多番留意,生怕黎豫出点意外却无人知晓。谁成想黎豫不仅活蹦乱跳,还引兵东进南下,平京畿驱南蛮定天下,众人以为这桩事算是平稳度过了,才刚有所松懈,没想到黎豫还是遭了罪。如今知道这也不算坏事,放下心来,与郭晔对视一眼,又道:
“那道长赶紧拟方,这高热持续下去,怕是要烧坏人了。”
智慧道长来到桌案前,捋了捋发白的长须,斟酌半晌,拿起的狼毫又搁回笔架。
“罢了,还是不拟方了,是药三分毒,至清小友虽不惜命,可老道还想让他多活几年。现在还是紧着肺腑,至于这高热,你们拿着酒给他擦拭降温即可,若有冰块更好,包个帕子敷在他额颈腋窝肘窝处。”
待智慧道长走后,庚辰和庚寅不敢怠慢,一个去取酒给黎豫擦拭降温,另一个去寻冰块了。
黎贝玉与郭晔并肩出了房门,“智慧道长没好意思说破,他这是心病,大帅可有好法子?”
郭晔沉吟良久,“这不是一夕之功,徐徐图之吧。”
第288章 大结局(7)
天蒙蒙亮时,黎豫虽然还烧着,但经过庚家兄弟一夜悉心照料,温度已经没有先前骇人了。
智慧道长为着黎豫的身体,依旧不肯开立竿见影的退热药,故而黎豫一直被低烧折磨着,时醒时睡,醒了便处理几份紧急公文,一会儿便觉气力不济,又再睡去,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黎豫不喜人贴身伺候,如今他缠绵病榻,庚家兄弟为了方便他取阅文书,专门在他床头放置了一张条桌,每日送来需要他亲自批示的公文便放在那条桌上,如此一过便是三日。
而日常的公文全压在黎贝玉身上,黎贝玉每日忙到丑末寅初才能处理完当日的急件,连着三日睡眠不足,黎贝玉颇为崩溃,直接跑到郭晔面前大倒苦水,让郭晔把自己关回去,表示还是被关着那几日过得舒服,还说黎豫根本没下令放人,是自己跑出来的。
郭晔才不管这许多,只道:就当你是本帅放的,他要是怪罪,本帅担着!
黎贝玉被逼得没辙,最后缺德到把黎衍哄来跟着学处理文书。
小小的孩子,就因为“交友不慎”,被坏叔叔荼毒了!好在京畿的公文由肖道远处理,他们只用应付北境和西境的劄子,且两地以武起家,当权者多为武将,文化层次一般,写的劄子通俗易懂,黎衍看起来竟并不费劲,又有黎贝玉在旁指导,黎衍竟能真帮黎贝玉分担一些。
等遇到黎贝玉不敢擅专的公文,便送去黎豫处。这次黎贝玉去的巧,黎豫正醒着。
还不如不醒!黎贝玉腹诽!
两人四目相对时,黎贝玉难免尴尬,上回见面他还指着人鼻子骂人家“昏君”,两人如今话还没说开,黎贝玉感觉有些讪讪的。不过,黎贝玉颇有当人臣属的自觉,且上次是他口不择言在先,自然得先开口道歉。
“那啥——上次贝玉口不择言,还望主君不要见怪!”
黎贝玉说完,恨不得挖个坑埋了自己,然后赶忙把抱过来的公文摆在条桌上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黎豫闻言一怔,这黎贝玉素来眼高于顶,今日破天荒竟说了句软话,一时之间竟未反应过来缘由。
黎贝玉瞬间明了,自己耿耿于怀的事,人家压根没往心里去。
黎豫倒是未让黎贝玉等太久,稍作回味便知是为了那日自己逼死黎晗之事,“你那日倒是没说错,草菅人命确非明君所为,可杀之才能永绝后患。”
“是为着阿衍吧?”黎贝玉和黎豫一样,都是那种不喜欢交心的性格,可一旦对方对自己好一点点,又恨不得十倍百倍去回报,见黎豫说得坦然,黎贝玉也不藏着掖着了,“主君前些日子桩桩件件,将天下留给了晋王殿下,却将平安留给了阿衍,一番慈父之心让人敬服。”
黎豫没想到黎贝玉竟然把自己的心思猜得这般明白,自嘲一笑,“我本以为计划天衣无缝,纵使表现得急功近利些,顶多让人以为我耐不住性子想赶紧称帝,却没想到一切都是一厢情愿,倒是教你们看了笑话,先生从前说得没错,我是太自负了。”
笑容配上黎豫惨淡的面色更显愁苦,黎贝玉知道他会错了意,忙解释道:
“这倒不是,先时的确是瞒住了,都知道您勤政,那些日子您通宵给阿衍写修身立人和治国理政的书册,咱们都没觉得有何不妥,以为就是因着已将京畿和南境收入囊中,您公事繁忙 ,若非阿衍提醒,我是半点也没注意到。”
黎豫听他说得诚恳,也不再纠结前事,只对自家儿子的敏锐感到意外,继而又释然一笑,“阿衍是个好孩子。”
黎贝玉见黎豫又露出这种老父亲欣慰的表情来,也笑道:“所以顺着阿衍往下想,便不难理解了,您将寒英遣回了西境,为阿衍留下了西退的余地,让阿衍拜入若素门下,肖相必将倾力相护,又深谙家主那睚眦必报的性子,生怕给阿衍留下不稳定因素,直接杀了一了百了,都是您一番慈父之心。”
黎豫知道黎贝玉心思玲珑,却没想到他能这般聪明,不禁感慨,“幸亏当初将你拢入麾下,雁之果真聪明绝顶。”
黎贝玉噗嗤一笑,“马后炮谁不会,知道答案再去推过程自然是简单的。”
“这是何意?”黎豫不解,问题脱口而出,立马就明白,方才那句“是为着阿衍吧”是用来诈自己的,当即摇了摇头,笑得无奈,“不过我当真好奇,你到底是如何猜到的,我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其实我一直没想明白,直到出事前一夜阿衍来找我做窗课。”黎贝玉没有故弄玄虚,反而实事求是坦言道:“那日你与他说了好一会子话,先前还找肖相教他自保之道,若素的丧仪你竟不让我和阿衍去,实在反常。说到若素的丧仪,后来我才想明白,若素的丧仪是你放出去的幌子,一来为着骗家主来跟你谈登州的事,二来你的换魂科仪的筹备需要掩人耳目。”
黎豫赞许的点了点头,“昨日听郭大哥说,你连夜跑到了城外大营去找他,那你怎么断定我第二日肯定出事?”
黎贝玉:“请李和岳摇了个卦。”
黎豫:“……”
“怎么了?”黎贝玉见黎豫不言语了。
“难怪他们说和岳病得比我还重,竟是被反噬的缘故。他早已改名换姓,你跟这几个知道他身份的吩咐下去,以后不许任何人逼他起卦!”
黎贝玉点头称是。
黎贝玉本想找话题劝黎豫节哀,奈何见黎豫并不接茬,只得闲聊几句后起身告辞。
黎贝玉出门之际与拄着拐杖进门的卓济打了个照面。
对上黎贝玉探寻且担忧的目光,卓济腿脚不便很是狼狈 ,但却笑得开心,忍不住与黎贝玉分享自己的喜悦之情,“大帅准我回来伺候主君了。”
黎贝玉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见人脚步落地时不敢踩实,整个人重量压在腋下的拐杖上,看起来颇为凄惨,面上却是轻松欢快,黎贝玉有些无语,暗骂卓济痴,嫌弃地瞧了他一眼,没搭理他。倒是黎豫听到响动,身子向外微倾,见到卓济这幅模样,眉毛一抖。
“阿济,你怎么弄成这样?”
卓济拄着拐杖慢慢挪到黎豫窗前,脸上笑得开心,对着黎豫尽是一番孺慕之情,他不想黎豫担心,只笑道:
“不小心摔了一跤。”
伤成这样,这话骗鬼鬼都不信,更何况黎豫。
“雁之,你来说。”
黎贝玉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不赶紧走,这会子这话要他怎么接?明显卓济不想让黎豫知晓原委,可他做臣属的也不好欺君,一时之间有些踌躇。
黎豫冷下脸色,“你若不说,我便唤庚寅来说!”
卓济坐不得绣墩,只缓缓跪在黎豫床边,轻轻扯了扯黎豫的袖子,央道:
“主君,别问了吧。”
黎豫不理,只瞧着黎贝玉,“说!”
黎贝玉眼见瞒不过,只得坦言道:
“因着照顾主君不周,被大帅打了八十军棍。除了阿济,还有玉霄及那日在场的亲卫队,都被打了一顿,养好伤直接去火头军,再不许在您跟前伺候。阿济是天天拄着拐杖去大帅那里求,看样子大帅今天才松口。”
黎豫闻言一瞬间瞳孔微微放大,似是不敢置信,再看卓济对着自己的那一脸孺慕之情,登时红了眼眶。卓济不过十几岁,这么小的孩子,这么重的军棍,他是怎么撑得下来的!
黎豫的心狠狠地疼了,他伸出手想抚一抚卓济有些凹陷的脸颊,又有些愧疚的不敢去摸。
“是我连累你了,伤还疼不疼?”
黎贝玉知他师徒二人有话要说,也怕再发生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行了个礼溜了。
卓济听了这话,赶忙一把握住黎豫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来,这些日子他担惊受怕,生怕没办法回到黎豫身边,更怕因着自己疏忽大意遭到黎豫厌弃,可没想到自己奉若神明敬若父兄的先生第一句话竟是致歉,这些日子的惶恐无助和委屈就再也压抑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您说得哪里的话,雁之只不过偶尔来议事便能发现端倪,阿济日日跟在您身边伺候,却恍然不知,害您病了多日,是阿济对不起您!是阿济该罚,大帅罚得对!”
黎豫见卓济哭得伤心,自己的心更是痛得紧,鼻尖也止不住的发酸,可他要强,强撑着不肯落下泪来:
“本以为将你打发去智慧道长处,能护你周全,没想到还是没护住你,此事不怪你,是我没考虑周全。”
卓济听了这话,扑到黎豫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主君——先生!先生,别赶我走,大帅虽允了我来伺候,但是说您伤好之后就不许我再回来,阿济无父无母,命都是您救的,求您留下阿济,以后阿济定当尽心侍候,再也不敢疏忽,求您!求您了!”
黎豫见卓济这般难过,心中更是自责,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以为为所有人安排好退路,可保众人无虞,没想到最快的灾祸却是自己带给他们的。黎豫想到此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可他不愿在卓济面前失了态,赶忙拿袖子抹了一把脸,然后轻轻拍着卓济的背哄道:
“阿济不哭了,你先安心回去养伤——”
“先生是不要阿济了吗?”不待黎豫说完,卓济立马直起身子,盯着黎豫的脸,面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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