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贝玉知道小家伙这是还在闹脾气,继续耐着性子解释道:
“若素昔年乃京畿世家子弟的翘楚,更是宰辅之才,有多少寒门士子巴不得矮一辈也要拜入他门下,他都不肯,你拜这个师父不吃亏!而且他是你爹的师兄,谋国之才不在你爹之下,如今更是肖相亲自教养,你爹给你找的先生,当真是花了心思的。”
“话虽这么说,可我怎么就是心里不痛快呢!”小小的人儿泄愤似的踢了一脚身边的水桶,溅起水花一片,还有一尾小鲤鱼借着水花游了出来。
“嘿!你小子轻点,怎么还没那熊瞎子知道轻重!”黎贝玉说着赶忙去捉鱼,好在小鲤鱼离了水上了岸失了在水中的灵活,黎贝玉轻而易举就将它逮了回去,等再看向黎衍时,见他小子还是气鼓鼓的,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道:
“再说了,你也得多体谅体谅你爹,他现在所思所虑可不仅仅是西境那犄角旮旯,天下都在他彀中,将来这些也都是你的……”
黎衍听了这话,思绪不由得回到前几日与黎豫对谈的光景。那日,黎豫亲自带着他登门拜见肖道远,让他对着肖瑜的灵位拜了师,算是正式入了肖道远门下。
归来时,黎豫一直忧心忡忡。黎衍虽然不是个小棉袄,但极为贴心,这些日子黎豫的辛劳他看在眼中,想着一会子回去,爹爹又要一头扎进书房,着实心疼,忙提出要去郊外散心。黎衍本以为黎豫会拒绝,没想到他略作沉吟便应了下来,等到了郊外,就发生了让黎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的场景。
一行人出了城,越走越远,等到了一个四下空旷的凉亭,黎豫才驻足,然后拉着黎衍进了凉亭,两人相依而坐。
黎豫低头,用温润的眼光怔怔的瞧了一会儿黎衍的小脸,伸手揉了揉他额前的呆毛。
虽然大家都说黎豫比从前正常多了,可黎衍总觉得他爹比从前更不正常,要说哪儿不对劲,黎衍毕竟少不经事,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能肯定的是,他爹那双星目如一潭水,蕴着浓得化不开的愁绪。
不自觉地,黎衍拿两只小手握住了黎豫的大手,担忧地问道:“你怎么了?”
黎豫目光逡巡四周,然后给随行的侍卫递了个眼色,接着一众侍卫便非常识趣的向外退开了五十步。
黎衍觑了一眼乖觉的侍卫们,心里更泛起了嘀咕,自家爹爹的书房平日里都是大敞着,无论是否议事,从不背着人,这次专门挑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还屏退了左右,太怪异了。黎衍扬起圆圆的小脸,瞧着黎豫的神色,认真道:
“你是有话要跟我说么?你最近都怪怪的,每天处理起公务就跟不要命一样。”
黎豫抿了抿唇,正色道:“阿衍,爹爹下面跟你说的话,有些你今天可能不解其意,但是没关系,你只要牢牢记在心底,将来你一定会明白的。”
黎衍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瞪圆了那双本就不小的大眼睛。
黎豫见状,继续道:“来日义父回来,你要听义父的话,孝顺义父。等姑姑进京后,你要照顾好姑姑和妹妹。”
黎衍虽然很想问义父是不是真能回来、为什么姑姑和妹妹不是姑父来照顾,但一想到刚才爹爹话,还是压下心中的疑惑,郑重地点了点头。
“阿衍是个男子汉了,爹爹相信你一定信守承诺。”黎豫颇为欣慰的笑了笑,又道:
“来日,这天下迟早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你义父有生之年,四境定不会出乱子,且会倾力抚育你成才,待来日他驾鹤而去——”
黎豫顿了顿,然后伸手握住了儿子那单薄瘦削的肩膀,认真道:
“你且记住,你伯父生性豪爽,受不得拘束,西境乃他半生心血,他若有心离京,你不可强留;寒英为人忠勇,可当京畿城防重任;北境边防军将领戍边多年艰辛,可召回京畿;黎贝玉有经国之才,奈何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常常树敌,你需留心看顾一二;前朝旧吏以肖道远为尊,遇事可虚心垂询。”
黎衍不明白为什么黎豫要同他说这些,仿佛言及全部的肱股之臣,又仿佛漏了这么几个,黎衍将这些话默默记在心中,在脑中过了一遍才问道:
“那阿济哥哥、归朴叔叔他们呢?”
“阿济品性纯直,聪颖好学,这些年由为父亲自教导,放在朝中历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你真心待他,来日他定不负你。”黎豫说完,沉吟半晌,又道:
“至于谢淳,这一番走来,他经世事砥砺,已然蜕变,却未必肯于庙堂久待,不过若他未远遁江湖,来日这些有从龙之功的叔伯们若与前朝旧吏起了争端,你不方便居中调和的,他或许能从中斡旋一二。可记下了么?”
黎衍低头默默方才的话过了一遍,然后认真地应了一声,“记下了。”
黎豫颇为欣慰的笑了笑,不过笑意转瞬即逝,神色又严肃下来,压着嗓音道:
“前面那些记不住都不打紧,下面这一句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若来日,义父要将帝位传于穆氏子孙,你不可有抢夺之心,且要立马隐姓埋名远遁西境,再也不要回京畿。”
“为什么?”黎衍忍了半日,终于忍不住了,“义父真的会回来么?他这么疼我,为何会不向着我?”
“是啊,义父肯定会向着你的。”黎豫握着儿子的手,躲开了他探寻的目光,然后瞧向了远方的天空。
他明白,依着他和穆谦的情分,穆谦定然会好好抚育黎衍,扶他坐稳江山;那些跟着他从西境一路南下出生入死的兄弟,也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江山易主。可他没有完全的把握,他已经决定不负责任了,他不能再拿着儿子的性命赌。
第277章 终章(17)
黎衍越想越觉得事情太过诡异,为什么姑父进京,郭伯伯要回西境?为什么雁之叔叔要自己护着,可明明阿济哥哥才更爹爹器重!至于义父,真能回来吗?他真会由着其他小朋友跟自己抢皇位吗?
虽然黎衍纠结的脸都快皱成包子褶了,但自小耳濡目染,深谙守口如瓶的重要性,没着急接黎贝玉的话,而是反问道:
“雁之叔叔,你有没有觉得我爹最近有点——有点不正常。”
说话间,还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黎贝玉略显诧异的张了张嘴,这小子是话里话外都在暗讽黎豫脑子出问题了?
但人家当儿子的都没把话直说出来,黎贝玉一个当臣属的更不会以下犯上了,直言道:
“没有,我觉得自从他散心回来,整个人都跟从前不一样了。眼神不涣散了,人也不发呆了,比人前强打精神、人后浑浑噩噩强多了。”
黎衍不以为然,小小的人儿继续纠结着,“可你不觉得他精神头有点太足了么?你可别被他公务繁忙的表象蒙蔽了,他虽主意正,忙起来不分昼夜,但又不傻,人家很明白劳逸结合的道理。从前在登州,他熬个通宵,知道得空眯一会儿,隔个三五日,还会练个五禽戏活动活动筋骨,可现在却整日整日闷在书房里。”
“呦,你爹没白疼你,还是你这个当儿子的心疼他。”黎贝玉虽然嘴上调侃,语调轻松,心中却升却也生了疑。
黎衍没理会独自天人交战的黎贝玉,自顾絮絮叨叨:“我总觉得,他在抢时间,你们有什么公事是一定要在南境做完么?”
完了!这黎豫该不会是要殉了穆谦去?一想到这种可能,黎贝玉先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然后立马甩了甩头!这样的想法太过荒谬!当初在西境知道穆谦出事时,他都没想不开,现在定然也不会的!
黎贝玉虽然这么安慰着自己,但不自觉地,手都吓凉了。
“雁之叔叔?”黎衍见黎贝玉不搭理自己,只顾发呆,拿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啊?哦!”黎贝玉瞬间回神,“阿衍,我突然觉得心里发毛,不行,咱得回去问问他,不带这么吓人的!”
等两人着急忙慌赶到黎豫的书房,却扑了个空:黎豫不在,卓济正优哉游哉地收拾书案。
“他人呢!”黎贝玉见到卓济这副不慌不忙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开口就带了几分指责的意味,“你为什么没跟在身边伺候?”
卓济将黎豫从容淡定的处世之风学了个十成,被无缘无故指责一句,也不生气,耐着性子解释道;
“主君前厅会客,说不必跟着伺候,让我回来将他前几日借的书还回去。”
说话间,卓济已经收拾好了书,抱着就要往外走,却被黎贝玉一把扯住。
“还了就赶紧跟前伺候着,这段日子他身边不能离人!”黎贝玉看着卓济这副岁月静好的模样,一瞬间怀疑自己多虑了,但到底担忧的情绪占着上风,还是嘱咐了一句,不经意间瞥到了卓济怀里抱的书,是一本《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这是他看的书?”
“是啊。”卓济不疑有他,照实道:“前前后后找和岳借了不少了,时不时还找李道长来论道。”
“啧!怎么神神叨叨的。”难道是自己会错了意?这厮是打算求仙问道去?黎贝玉拿起那本经书翻了翻,面上颇为嫌弃,可那颗忐忑的心稍稍落回腹中。帝王存了寻求长生之心到底比生无可恋强一些,黎贝玉面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将经书递给卓济,又随口问道:“方才你说主君会客去了,前头谁来了?”
卓济接过书仔仔细细的码好,无所谓道:“你的老熟人,登州黎氏的家主黎成瑾。”
听到黎成瑾这个名字,黎贝玉明显感觉到自己手里牵着的那只小手握着自己的力度增强了,还变得汗津津的。黎贝玉明白黎衍为何紧张,低头揉了揉黎衍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
“别怕,今时今日,没人能让你爹难堪,只有你爹给别人难堪。”
黎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爹爹会给他难堪么?”
黎贝玉认真想了想,黎豫要真想跟黎晗过不去,早下手了,哪至于等到今日,以黎豫的心胸,黎晗怕早已入不得他的眼。黎贝玉低着头,对黎衍郑重道:“不会。”
黎衍垂下眸子,待了须臾,伸手扯了扯黎贝玉的衣角,“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黎贝玉心想,黎晗来此处,无外乎是代表东境登州来投诚,少不了低声下气跟黎豫说几句软话,黎豫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定也不会难为他,这种和谐局面,有什么好瞧的,还不如回河边钓鱼来得自在。
黎衍见黎贝玉迟疑,又道:“只说是我想去瞧瞧,爹爹不会怪罪你的。”
小孩子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要真不陪着他去,显得好像自己怕事一样,黎贝玉只能硬着头皮陪着去,谁知这一去就瞧了一场大热闹。
两人来到前厅时,黎豫正慵懒的躺在一张藤椅上,颈下垫着一方瓷枕,身上搭着一条毛毯,浑身散发着懒散的气息。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身边长身玉立握着刀抱着胸面色颇为不善的寒英。
黎贝玉一怔,有些不确定的揉了揉眼睛,再瞅了瞅,躺着的那人真的是黎豫,而不是喜欢偷懒的穆谦么?
黎贝玉与黎衍对视一眼,这太诡异了,莫说是见客,纵使只有他们几个近臣,纵使黎豫身体不适,也不会这般大大咧咧的躺着。
黎豫撇了一眼进门的一大一小,没理会他们,只就着方才的话头不咸不淡道:
“登州的意思,黎某已经明了,正好雁之来了,与黎公子也是熟人,后续事宜与他对接便是,黎某事繁,若仅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就不必这般大费周折的投刺了。”
“你——”黎晗显然被黎豫这副盛气凌人的态度激怒了。这次自打进门,他明里暗里受了不少闲气,本以为是下面的人有意折辱讨好黎豫,现下看起来,这事儿跟黎豫逃不了干系。他在登州颐指气使惯了,如今又被他从前不放在眼里的登州庶子下了面子,再也摆不出做小伏低的姿态,怒道:
“黎豫,我此番上门,好言相商,皆是为了登州黎氏全族,那也是你的故乡,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黎豫懒懒的抬了抬眼皮,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态度很明显:他懒得搭理。
倒是寒英这些年听黎梨说了不少从前黎豫被黎晗欺辱的往事,心中早已不忿,现下见黎晗竟然当面顶撞,厉声斥道:
“混账!你不过区区登州一世家家主,于先朝为虎作伥,于新政无所建树,如今无官无爵,主君肯赏脸赐见已是天恩,岂容你无礼放肆。”
黎晗与黎豫的那些往事,黎贝玉虽不知其中原委,但也知道黎豫吃了不少亏,又知寒英处事果决,极为敬重黎豫,生怕寒英发作起来黎晗吃亏,忙上前一步扯住正要接话的黎晗,用力握了一下他的胳膊,冲着他摇了摇头,劝道:
“家主,时移世易,莫要冲动。”
言罢,对着上首的黎豫拱手一礼,恭敬道:
“主君息怒,家主他方失了故友,心绪烦闷,以致言行失当。主君素能体察下情,易地而处,家主此刻心情,想来主君能窥得一二,望您海涵。”黎贝玉知道黎豫跟肖瑜私交甚笃,方才大着胆子将肖瑜搬出来,企盼着黎豫能看在肖瑜的面子上,不要跟黎晗计较。
此法果然奏效,寒英本要发作,却见黎豫冲着黎晗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黎贝玉见状长长舒了一口气,方拉着黎晗欲走,岂料黎晗却一把将黎贝玉的手拂开,骂道:
“黎雁之,没想到你也是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读书人重名节,黎贝玉其人又自视甚高,若是旁人敢这么骂他,他就算当面不发作,事后也得找机会找补回来。可黎晗对黎贝玉有知遇之恩,他只得咽下此番折辱,好言相劝道:
“主君这会子怕是累了,家主若有其他吩咐,只管告知贝玉,贝玉一定全力以赴。”
“哼!”黎晗朝着黎贝玉冷哼一声,一脸嘲讽道:“我知道你现下是他眼前的红人,可有些事,不是你一条狗能做得了主的。我问你,我想带若素的遗体走,你做得了主吗?”
纵使黎贝玉口才了得,也被黎晗这话噎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此事不必雁之做主。”黎豫就着寒英的搀扶,缓缓坐直身子,将毛毯掀开,冷冷道:
“黎某现在就告诉你,若素师兄的遗骸,黎公子莫要痴心妄想。”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黎晗并非不懂,来时也劝自己莫要冲动,但见到黎豫那副万事不萦怀的模样就不自觉地来气,方才对着黎贝玉发作一通,逐渐冷静下来,为了继续跟黎豫讨价还价,强压着性子忍气吞声道:
“敢问主君,有谣言甚嚣尘上,说三日后若素的遗骸将于这楚州下葬,此言到底是真是假?”
黎豫面无表情,“此言非虚。”
第278章 终章(18)
“黎至清,你欺人太甚!纵使千万人负你,若素生前总是护着你的,你怎能让他在楚州当孤魂野鬼!”黎晗这次再来楚州,除了本想着将肖瑜的遗骸送回京畿肖氏陵寝下葬,等过了明路后再想法子偷偷将肖瑜葬入黎氏祖坟,反正当下肖氏式微,唯一能镇得住场面的肖道远也南下到了楚州,不愁到时候事情不成,他虽不能与肖瑜生同衾,好歹可以死同穴。
奈何刚进楚州,他便听闻肖瑜的尸身不日将于楚州下葬。在大成,世家子弟不入祖坟,身后必遭诟病。他本以为依着肖瑜跟黎豫的情分,这不过是谣传,没想到竟然是真的,登时勃然大怒。
黎豫冷冷地扫了黎晗一眼,面沉如水,也不再与黎晗假客气,轻轻吐出一句:
“肖若素与你有何干系?黎成瑾,你僭越了。”
只一句,让黎晗瞬间白了脸色,一时站立不稳,竟向后踉跄着退了半步。
肖瑜先时的话已经说的明白,两人早已恩断义绝。
眼见着寒英握着刀鞘的手背青筋已起,昭示着主人隐忍的怒气,黎贝玉生怕黎晗再头脑一昏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纵使黎豫大度不计较,寒英的刀可不是一般人拦得住的,赶紧的再次打起圆场:
“主君,家主因着若素去了,心痛到肝胆俱裂,这会子已是神志不清,求您莫跟他一般见识,放他下去歇着罢。”黎贝玉说话间,还不忘搀扶住身形不稳的黎晗。
黎豫见黎贝玉急得额上已起了一层薄汗,心中五味杂陈,一来感慨纵使黎晗早已失势,但黎贝玉仍百般维护,倒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二来想到黎贝玉在京畿,乃是肖瑜手把手带出来的,感佩肖瑜的惜才之意,又想到肖瑜对自己的多般回护,此番就更不愿再搭理黎晗,只摆了摆手,示意黎贝玉将人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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