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豫顿感上苍待自己不薄,纵使历尽人情冷暖、世间坎坷,还有个人愿意把自己当成不谙世事的少年宠着,这个人还是曾经差点被自己算计到丢了性命的人。
黎豫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低眉浅笑,而后故作惆怅的叹息道:
“阿谦,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没早点跟你师门和黎氏割席?”穆谦伸手捏着黎豫的脸颊逗他。
黎豫好脾气地任穆谦揉圆搓扁,还非常贴心的把剥开的橘子垫着绽成花朵的状的橘皮送到穆谦跟前,带着再也压抑不住的幸福感,笑道:
“没有,后悔从前没对你好点,后悔从前刚相识那会儿拿你当冤大头。”
穆谦听黎豫笑得开心,也忍不住笑起来,他知道他的阿豫现下心中郁结已解。从前那点事,穆谦根本不介意,要没黎豫变着法子指导他,他不能改了焦躁易怒的弱点,也不能扬名北境,当然,更不能抱得美人归。
不过,穆谦不打算再纠结从前那点子破事,现在两个人幸福美满就够了,索性就顺着黎豫的话玩笑起来。
“现在知道也不晚,以后你只管对本王好,本王消受得起。”瞥见眼前的橘子,穆谦手上忙着捏人的脸颊,此刻只张大了嘴巴,让黎豫来喂,“啊——”
黎豫从善如流,也不制止穆谦那不老实的还在吃豆腐的手,自顾将橘子掰开,挑一瓣晶莹剔透还带着水滴的橘子瓣,摘了摘上头的橘络,送到穆谦嘴里。
“我发现,你好像很喜欢捏我的脸。”
橘子瓣入口汁水四溅,清甜爽口,穆谦心情大好,捧着人又亲了一口,才道:
“那是,本王要检阅一下这些年养你的成果。啧啧,本王刚见你那年,你瘦的就只剩下骨头架子了,本王都怕稍微一用力,就能把你捏碎了。现下倒好,婴儿肥都出来了,多可爱。”
这话黎豫不爱听了,当即把穆谦的手从自己脸上扒拉下来,“你说谁肥?”
得!这个臭美的小豹子要恼了!
穆谦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当即改口道:
“本王是说,本王的阿豫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不过初见那会儿是真瘦!”说到此处,想到从前黎豫被黎晗折腾得不成人形,穆谦眉头一蹙,又在黎豫耳边商量道:
“现下知道老安国侯待你不过尔尔,黎成瑾还伤了咱哥的性命,本王替你料理了他吧?”
黎豫低头思索半晌,又给穆谦递了个橘子瓣,“把他留给若素师兄吧,若素师兄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再加上登州现在这个空壳子,他根本没法跟族中耆老交代,够他受得了。”
穆谦一边嚼一边道:“行,听你的。反正肖若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对了,老安国侯搬空了登州资助西境的事,黎成瑾知道吗?”
黎豫明白穆谦担忧黎晗会以恩相胁逼西境就范,倚靠着穆谦自信道:
“自然是不知的,当年之事,只有我、老侯爷和郭大哥三人知晓。黎成瑾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是因八字受宠。听说他因着老侯爷给我打了玉坠子并且刻了个卦,还专门寻了好玉胎打了一对玉佩,刻上河图、洛书的图案,硬生生要压我一头。西境、坠子和八字这些事我就更不能告诉他了!”
穆谦赞同地点了点头,“对!省得他再打你和西境的主意。”
“料他就算知道了,也没那个本事!”黎豫冷哼一声,赌气道:“而且,我偏不告诉他,就让他以为老侯爷偏疼我,气死他!”
“哈哈哈哈!”穆谦又对着黎豫的侧脸嘬了一口,抱着人笑得合不拢嘴,“本王的阿豫怎么这么可爱!”
黎豫被笑得有些羞赧,挣脱人的怀抱,转身把胳膊环上了穆谦的脖子,正对穆谦的眸子,略显无奈道:
“阿谦,你有没有发现,我现在好像越来越小心眼了?”
“这证明你把日子活出滋味了。”穆谦怜爱地摸了摸黎豫的后脑,一想起最初黎豫那副冷冷清清又万事不萦怀的模样,穆谦就忍不住揪心。
黎豫深以为然,从前他根本不知道爱人和被爱是什么滋味,只一门心思为着旁人构筑的治世图景奋不顾身,还好遇到了穆谦,一点点把他从深渊中拽出来,让他一点点感受烟火气。一想着穆谦马上又要走了,黎豫满是舍不得。
“你这一去南境,我这日子又没滋味了。”黎豫虽然希望渺茫,还是忍不住建议道:
“要不你带我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穆谦拿手指往黎豫额头上一戳,“你可老老实实回西境待着吧,人家肖若素好不容易把你从暖阁捞出来,你还上赶着往南跑,有没有点良心。肖若素不是都应了你,会看顾着本王,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黎豫揉了揉脑门,“那你要跟师兄好好相处,万事莫要逞强、莫要强出头,藏锋露拙你从前做得很好,去了南境也别露才,你跟南境那群世家没过节,不要遂了今上的意思背锅,那锅谁爱背谁背去。”
眼见着从前说话云山雾绕的黎豫变成了话痨,穆谦乐不可支,“行啦,小唐僧,本王知道了,本王都听你的。”
黎豫想了想又郑重道:“你好好保重,我在西境等你回来。以若素师兄的能力,有个三年五载南境也就平了,到时候你的孝期已过,咱们就成亲。”
穆谦眼睛一亮,“一言为定!”
自从穆谦同意南下后,穆诚和郁弘毅没有再为难黎豫,恰逢西境为黎豫请封的札子上来了,也不知是因着郁弘毅心中有愧,还是为着在南境改革之际稳住西境,穆诚非常痛快地批了札子,将黎豫封为靖西侯。
当初在登州黎氏落祠时狠踩黎豫的那些世家都变了脸色,一封封拜帖送上门想缓和关系,黎豫刚开始还能耐着性子婉言谢绝,后来实在不胜其扰,再加上穆谦南下,黎豫独自待在京畿着实不自在,连夜上了辞行的折子,收拾东西跑路了。
从前要么病着,要么有穆谦陪着,路途迢迢才不显得那么难熬,现下黎豫身子逐渐好转,才发现没有穆谦的旅途竟是这般寂寞,连手里的越州州志都显得无趣了。
不过他没有无聊太久,刚出冀州,便有侍卫塞了一封书信进马车,卓济赶忙把信函接过,刚要转呈黎豫,黎豫瞥了一眼信封,乃是北境来的书信,笑道:
“无碍,你且先瞧瞧都说了什么,拿个主意来咱们来议一下。”
卓济知道这是先生有意考校自己,不敢怠慢,手脚麻利地拆了信封,速速读了一遍,不敢让黎豫久待,略所思所就道:
“先生,信函是李团练使来的,李团练接了南境越州和滇州的函,出价两千五百两,各订五百架狼牙拍,要求一个月内完工上路。这么紧的时间,这么大的量,北境边防军库里的生铁和木材都不够,出不了货,想跟西境铁军营一起出,一来请示先生可否,再者,李团练使觉得南境这出价实在高了些,他有些担心其中有诈。”
黎豫面带笑意耐着性子听完,温和问道:“阿济怎么想?”
卓济自打来到黎豫身边,一直跟着黎豫读书,对谈也局限于书本,一到政事,卓济都是在旁听着,从未发表过想法,本来有些紧张,但从黎豫温润地眸子里看到了鼓励,鼓足了勇气,表达自己的观点。
“西境和北境现下盐铁、军粮、药材、木料、甚至连库银都是互通有无,与一家无意,想来先生是不会拒绝的。”
黎豫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至于这售价,狼牙拍从前晋王殿下在时,与大帅议过后,对外报价有两千两,比从前北境军粮危机时报价翻了一倍,南境虽有订购,但每次不过百架之数。现下不仅报价比从前高了两成半,数量更是翻了十倍之数,不怪李团练使谨慎,学生听了也有些惊诧,学生也觉得此事当谨慎些好,不妨先观望一番?”
黎豫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才笑道:“不用观望,你现在去拟个函回了李团练使,接下就是。然后再给雁之去个函,让他策应着。”
“先生,这是为何?”卓济虽然不解,仍听话地取出纸笔开始回函。
“赚钱!现下能赚一点是一点,李团练他们久在北境,过惯清贫日子,自然不知南境的富庶。”黎豫完玩笑,把茶盏往小几上一放,才又循循善诱问道:“其实,对南境诸州来说,就算开三千两他们也敢买,你且想想这是为何?”
第242章 胸怀(上)
卓济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按照这些日子听黎豫和容清扬筹划商贸,这种亏本的买卖,是决计不会做的,他相信商贸繁荣如南境,更是不会跟银子过不去。
黎豫只欲引导他深思,并没有要为难人的意思,见他没想到点上,耐心解释道:
“祯盈十四年胡旗南侵开始,南蛮就开始蠢蠢欲动,本来祯盈十七年胡旗二次南下,是他们渔翁得利的好时机,没想到北境让晋王殿下守得如铜墙铁壁一般,不仅寸土未丢,还一劳永逸绝了胡旗南侵的可能。但是现下,南蛮又寻到机会了。”
卓济经过黎豫一点拨,马上反应过来,“先生的意思是指京畿的改革?若南境世家不服京畿,起了动乱,他们刚好趁机北上。”
黎豫笑着点了点头,“不错,很聪明。如果我没记错,你方才说定狼牙拍的是越州和滇州吧?他们刚好是与南蛮接壤的两州。”
明明先生都快把答案点名了,自己才猜出来,还被夸聪明,卓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些事情他还反应不了这么快。
黎豫看破卓济的窘境,并不责怪,反倒安慰道:
“不碍事,从前只带着你读了些圣贤之书,朝局之事极少同你讲,不懂也是正常的。等咱们回了西境,你得空可以去找谢淳玩,他从前虽不涉政,但对朝中局势门清,性子也好。你若不懂可以去问他,当然,也可问我,只是怕你在我面前拘束,不似你们年龄相仿,说话更自在一些。”
黎豫想到刚到郁弘毅身边那年,始终战战兢兢,怕卓济也是如此,反倒将人耽误了,索性让他去找年纪更为接近、性格也更活泼的谢淳。
卓济自然明白自家先生的一番好意,傻愣愣的笑道:
“我不怕先生的,就是怕哪里做的不好,惹得先生生气。”
黎豫听罢,笑意更甚,他没着急笑话卓济,而是认真道:
“阿济,你这个年纪,正是敢想敢做敢闯的年纪,不要怕做错什么,纵使你个行差踏错,也有我给你收拾残局,不用担心,大胆去做你想做的事、喜欢的事。”
“想做的事?喜欢的事?”卓济眼中充满迷茫之色,“先生,阿济没有什么想做的事,阿济就想听先生的,经邦济世,救国安民!”
这话惹得黎豫敛了笑意,忍不住蹙起了眉头。若放在从前,他自然会非常欣喜,自己的小徒弟承袭了自己的意志,将成就至治之世。可经历了京畿这一遭,得知这些年被人利用、为他人做嫁衣的原委,才发现让他人在有意或无意的情况下承继自己的理想,这样的行为是何等自私!
黎豫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卓济的后脑,正色道:
“阿济,我希望,你欲经邦济世、救国安民,乃是出于你心之所向,而不是为着成就旁人的理想去奋不顾身。你是独立的个体,有权选择去过你想要的人生,我既收你入门,自然要助你成就你的理想,而不是将我的意志强压于你,让你牺牲自己来成就我,明白么?”
黎豫曾经点拨过的人不少,也曾被许多人唤一声先生,他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责任和想守护的东西。
谢淳背后是整个谢家。
羁绊住穆谚的是穆诀那一双儿女。
玉絮和寒英也各自走上了不同的路。
唯独卓济,白纸一张又孑然一身,他还有的选。
黎豫不希望卓济重蹈自己和肖瑜的覆辙,见他有些不知所措,怕小孩子胡思乱想,又耐着性子温和道:
“哪怕你不想跟我读书也可以,你若想习武,我可以帮你去跟郭大帅说,若想从商,我就去找容姑娘,他们都愿卖我几分面子。”
黎豫的话本意是鼓励卓济让他追求自己喜欢的事,却没想让卓济会错了意,赶忙一下子扑到黎豫身前,抱着他的腰,带着哭腔道:
“先生不要我了?阿济做错了什么?我马上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黎豫吓了一跳,一下子反应过来,方才话题太过跳脱,怕是吓着孩子了,赶忙把人拉起来,笑道:
“怎么会不要你?无论你以后要学什么,做什么,你都是我的入室弟子,连阿衍都要唤你一声师兄的。”
卓济这才放下心来,闷闷道:“我就要跟在先生身边学习的。我想要为百姓做事,虽然最初是依着先生的教导,可这些日子,跟在先生身边,看着先生为西境和北境的百姓筹谋,我也想追随先生的脚步,为大成百姓做点什么。有时候我特别感恩上苍,何其有幸被先生和殿下救下性命,还被先生收入门下,可还有那么多孤苦无依的百姓等待救赎。我想去把那些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拯救出来,就像先生和殿下当年救我那样。先生,路虽然是您帮我选的,但是是我自己立志要走下去的!”
黎豫见状,理解了卓济心怀百姓的志向,心中甚为欣慰,也不再拦着,只笑道:
“你有心报国是好的,不过也不拘着非要从文辅政,方才说那些,都可以替百姓做事。我是怕,你这个年纪,被我束在身边,接触不到其他新鲜事,眼界窄了。不过,这倒是不急,你得空就多去找大帅、寒英他们聊聊,回头要是有什么新想法,及时告诉我,我来替你出头。”
黎豫说到此处,突然一顿,又嘱咐道:“至于黎雁之,你出师前离他远些。”
卓济郑重地点了点头,“他在北境的作为,我听正初哥说了,我也不喜欢他!”
黎豫被这话逗笑了,“我倒不是不喜欢他,反倒挺欣赏他。黎雁之其人看似温和谦恭,实则孤高自许目无下尘。”
“那先生为何不让我与他相交?”
“说来惭愧,从他身上能瞧见我从前的影子。”黎豫说着这话,想着从前倔脾气的自己和穆谦不自觉流露出的心疼的神色,自嘲道:
“因着脾气不好吃了不少亏,现在想来,若从前能稍微婉转些,也不至于这么惨,还害得身边人跟着担心。你还小,心性未定,别被他那臭脾气影响了,将来吃苦头。我觉着谢淳性子不错,做事也懂变通,你可多去跟他亲近。”
“学生记下了。”卓济认真点了点头。
黎豫见他受教,又道:“谢淳从京畿来,平日里会玩的不少,琴棋书画,投壶射覆,马球蹴鞠,他样样在行。你若喜欢,都可以跟他玩,你这个年纪不要当只会读书而不懂风月的书呆子,否则将来没有好姑娘喜欢你。不过,烟花柳巷之地,不许你同他去,赌场不许进,斗鸡斗蟋蟀等但凡涉及彩头的,都不许沾染!否则,我饶不了你!”
这次,卓济却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玩,就跟在先生身旁伺候,以报答先生救命和授业之恩。”
黎豫极为不赞同,“我和穆谦救你,不是为了求你的报答。以后,卯时你来跟着读书议政,晌午过后,你便自去做你想做的,只一条,每月要来说说这一月都做了些什么。”
“去玩也可?”卓济语气中有些不自信。
“也可!但丑话说在前头,布置的课业要做完。”
卓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明白先生这是在全心全意为自己考虑,不自觉地攥紧了黎豫的衣摆,怔怔地瞧着他,说不出话来。
黎豫见卓济攥着自己的大袖不言不语,好脾气问道:
“怎么了?可有为难?若有了不适或者受了委屈,尽可以来告诉我。”
黎豫都为他想得这般细致了,卓济哪里还能感到为难,心中除了感激再无其他,只想着赶紧把黎豫交代的事都干好,不辜负黎豫待自己的这份栽培之心。
卓济下笔如飞,不一会儿两封函便已拟好,恭恭敬敬送到黎豫面前。
黎豫拿过,稍微改了几个字,又添了几笔嘱咐黎雁之的,这才交还卓济,“再誊一遍,发出去吧。”
卓济应了一声,赶忙接过。眼见着黎豫游刃有余地处理着一封又一封恼人的信函,一件接一件解决西境和北境的军政民商等要务,忍不住问道:
“那先生呢?先生现在所做的,可是想做的?”
黎豫没想到卓济有此一问,自从与郁弘毅起了龃龉,黎豫也时常在反思这个问题,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为着郁弘毅,还是自己心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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