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想了这么久,一直未见到幼熊?”穆谦问道。
黎至清摇了摇头,“未曾得见。”
黎至清言罢,似是想到了什么,低下头不再言语。
大军开拔之日,穆谦曾记得黎至清听过一句他的兄长,黎至清费尽心机入北境战场也是为了他兄长,如今见他面色略显哀伤,猜测兄弟二人应当感情甚笃,不忍见他难过,故意玩笑道:
“至清若是喜欢棕熊幼崽,等入了北境,本王逮一只送你便是!不过本王有个条件!”
黎至清闻言转头,抬眸扬眉,未接话茬,但眼神里探寻的意味甚浓。
穆谦瞬间玩心大起,想起从前跟自己男朋友翻云覆雨时,哄着对方喊自己“哥哥”的场景,不禁坏笑道:
“只要至清喊本王一声‘哥哥’,本王什么都依你!”
穆谦喜欢男人,原主也是。
这也是穆诀连孩子都有了而穆谦却迟迟未成家的原因,原主多年以来留恋勾栏瓦肆,花名在外,却从未留宿过任何姑娘的香闺,而穆谦一直挂在嘴边的紫鸢姑娘,不过是他掩人耳目的幌子。
穆谦自认为对黎至清没有什么绮念,对他这种心机叵测之人,穆谦存了敬畏之心,对他多番照顾皆是为了给来日留个退路。
想法归想法,但落到实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穆谦每次见到黎至清清贵自持的模样,就忍不住想逗他。这次玩笑直接脱口而出,穆谦过完嘴瘾,又怕黎至清真恼了,转头就跑。玉絮作为一个尽心的侍卫,立马拔腿追了上去。
黎至清素来行止端方,自然听不懂穆谦这些浑话,见穆谦笑着跑开,不明所以地瞧了一眼旁边正抱着一包糕饼在啃的黎梨。
黎梨未经人事,哪晓得这话里的意思,只瞪着一双亮晶晶的水眸,一脸懵懂地看回黎至清。黎至清见状,知道自家这丫头也不明白,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黎梨把油纸一裹,往怀里一塞,见那两人已经跑远,黎梨才略显惋惜道:
“我瞧着他真不是坏人,想要暴露公子的身份,知道咱们算计他时,就该动手了。那日湘满楼,说不定真是赵王世子的嫡庶之论戳了他的痛处呢?”说到此处,黎梨看了一眼黎至清,见他面色如常,又小心翼翼道:“公子是不是想多了些?咱们真要动手么?”
黎至清手里捏着糖画的木棍,面色沉静,未应黎梨的话,脚步略沉,缓缓走着。
黎梨服侍黎至清日久,对他的情绪异常敏感,见他如此,知道他心中不痛快,不敢再就着穆谦问东问西,只得转了话锋,“公子,你这糖画要化了呢,还不赶紧吃!”
黎至清闻言低头,果然糖画边上已经有熔化的痕迹,褐色的糖浆顺着木棍流淌下来,沾到了自己的右手上,若不是黎梨提及,自己竟然丝毫未察觉到。黎至清把糖画换到左手,低头盯着右手拇指和食指上粘上的糖浆。
这浓稠的褐色,在深沉的夜色和集市通明的灯火下显得更加黯淡,有点像血!
黎至清心思不在游玩,穆谦知他心中焦急,在平凉城逗留一日,货物置办好后,于第三日启程。
穆谦顾念着黎至清的身体,有意把队伍前行速度放得极慢,因此每日所行里程数有限。为了不耽误时间,穆谦便不再驻足游玩,只把时间都放在每日赶路上。
穆谦的贴心黎至清全然看在眼中,再次途经小镇时,遣了黎梨去买了一副围棋来。每日赶路,黎至清皆会邀穆谦来自己的马车上下围棋,久而久之,两人便习惯了同乘一辆马车。
这次,黎至清不再如现在在晋王府时那般让着穆谦,而是拿出真本事来,与穆谦认真下起棋来。次次让穆谦乘兴而来,铩羽而归。
一日,穆谦又被黎至清杀了个片甲不留,气得把棋子往棋盘上一丢,赌气道:
“每次都输,这都快出冀州了,本王都没赢过!不下了!”
黎至清见状莞尔,故作促狭道:“看来,下一局要让殿下几子了,要不然殿下输红了眼,这棋都不下了!”
嘿!这黎至清蹬鼻子上脸!
穆谦哪能受得了这气,立马一撸袖子,不甘道:“用你让!本王那是不留神,下一盘肯定赢你!来,再来一局!”
黎至清暗笑,然后在下一局偷偷放水。
在黎至清有意为之下,穆谦勉力赢下一局,瞬间笑容又挂到脸上。
黎至清见状,极为捧场道:“殿下棋艺果然了得,黎某甘拜下风了!”
如此,每次黎至清都会狠杀穆谦几局,待他恼了,立马让他赢一局,再妙语哄上几句,一张一弛之下,穆谦再大的脾气也没了。
在黎至清日日磋磨下,穆谦的棋艺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如此过了些时日,一行人行至冀州、雍州和登州交界的如阜城。
黎至清掀开车帘,盯着城墙之上的“如阜城”三个大字,面色变了几变,放下车帘对穆谦道:
“过了如阜城,进入雍州,便是北境地界了。黎某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殿下可否应允?”
穆谦刚赢了棋,心情大好,“至清客气了,有话直说便是!”
“如阜城城郊有一道观,名为清虚观,行至此处,殿下可否通融半日,黎某曾与观中道长有旧,想前往拜会。”
第21章 寻访
穆谦一听,算不得什么大事,当即应允。玉絮已经提前进城打点,待队伍进了如阜城便可立马落脚。待一切安顿完毕,穆谦轻装简行带着黎至清出了城。
清虚观掩映在群山之中,如今已经入春,树木刚抽新芽,一片枯败之中点缀着点点翠绿,整个山峦呈现出生意盎然之象。
马车行至山脚下,前方便是一条登山的长阶。马车再难前行,四人只得下车徒步上山,还未走几步,就见前面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黎至清见状面色一沉,脚步一顿。
穆谦不明所以,“怎么不走了?”
“今日怕是要白来一场。”黎至清下巴轻抬,示意穆谦看这长阶上人群,“咱们赶上了清虚观义诊的日子,智慧道长即便有心,也无暇相见。”
穆谦不屑道:“这群老道士不专心于斋醮科仪,当什么劳什子大夫,能治得好么?”
黎至清一听便知穆谦对道教了解不深,耐心解释道:
“山医命相卜为道教五术,医术本就是道教安身立命的其中一术,清虚观中智慧道长医术精妙,且心怀慈悲,义诊济世,造福一方百姓,乃大义之举。”
穆谦抬头望了一眼这望不到尽头的长阶和人群,又见黎至清面色不似前些日子轻松,劝道:
“上去瞧瞧呗,来都来了,再不济领略下这初春时节的山中景致也好,就当踏青了。”
黎至清觉得有理,四人便越过人群,拾级而上。
前些日子闷在府中习武的作用此刻便显现出来,穆谦脚步轻盈,比之玉絮毫不逊色,走了半晌也不觉疲累。穆谦有心赏景,自顾走着,不多时,就将黎至清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待反应过来,才赶忙折回去找人。走至近前,才发现黎至清脚步虚浮,额头已洇出点点汗珠。
穆谦想了想,道:“前面有个凉亭,咱们去歇会儿吧,本王累了。”
黎至清便随着穆谦入了凉亭休息,黎梨与玉絮下车时分别背了水囊,赶忙将水囊送至二人身边。黎至清轻抿了几口水,坐下歇了须臾,才缓过劲来。
穆谦见状,不禁皱眉:“至清啊,不是本王说你,你这身体也忒差了些,还硬撑着去北境,何必呢?上次在王府,大夫同本王说,你若安心将养个三五载,可保一二十年无虞,你如今这岁数,就算再过二十载,也不算高寿,更何况……”
穆谦一想到下面的言语不中听,后悔开口,正想着如何把话岔开,却没想到黎至清自己把话接上了。
“更何况,若不及时修养,必会年命不永。”黎至清话中倒未见颓丧,语调平静,仿佛在论他人之事:“这条命本来就是智慧道长勉力捡回来的,能多苟活这些时日已是侥幸,再多也不敢奢求了。能在有生之年,为北境出一份心力,无憾了。”
原书中的黎豫身体康健,一路顺风顺水,不曾见弃家族,不曾流落街头,在秦王麾下翻云覆雨,以庙堂为棋盘,以朝臣为棋子,指点江山,潇洒恣意,虽然深谙纵横捭阖之术,心机深沉,却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祯盈二十年行冠礼,群臣来贺,风头无两。而眼前之人,身体羸弱,朝不保夕,穆谦多瞧了他两眼,虽然二人注定不同路,也不免生出几分伤感,又怕黎至清瞧出异样,故而顺着他的话问道:
“所以,这次是来道谢的?”
黎至清点了点头,本想再说些什么,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四人歇得差不多了,继续上山。这次穆谦压着步子,随着黎至清的节奏慢慢行走,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才来到清虚观前。
黎至清上前说明来意,果然与预想当中的一样,被小道士拒之门外:“师祖吩咐了,今日只行医,不见客,信士改日再来吧。”
穆谦赶忙道:“我们是来求医的,我这位兄弟身有旧疾,还望道长不吝赐见。”
小道士不屑道:“那后面排队去吧,排到了,师祖自然会见的!”
穆谦见状,给玉絮使了个眼色,玉絮会意,赶忙上前,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塞了过去,岂料小道士连正眼都不瞧一眼。
穆谦没想到这小道士油盐不进,一时之间没了主意,正想掰扯两句,便听黎至清开口了:“既然智慧道长不便,我等也不好强求,敢问成仁居士可在?”
小道士满脸警惕的看着黎至清,“还从来没有人来找过成仁居士,他也从不见外人。”
黎至清客气道:“还望道长引路,他若不想相见,我等即可离开,绝不逗留片刻让道长为难。”
小道士踌躇之际,穆谦再次给玉絮递了个眼色,玉絮立马又把银子塞到小道士手里,这次小道士犹豫了片刻,便将银子接了过来,藏于袖中,然后转身引着四人入观。
穆谦一行人跟着小道士,越过前厅,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来到后院一处僻静的院子,院中有一扇房门紧闭的屋子,小道士示意四人稍等,他便上去扣门。
“成仁师叔,有客到访,您见么?”
穆谦忍不住四下打量,这处院子不算精致,却极为幽静,转头见到黎至清站在院中,整个人不似先前的优雅从容,反倒表现出一丝局促,穆谦见了着实惊讶,难得逮住黎至清失态,刚想开口打趣几句,确定到门内传出一声低沉的回应:
“早无红尘友,何来到访客?不见!”
黎至清上前,对着紧闭的房门拱手一礼,“先生,是至清。”
院内瞬间陷入一片寂静。
须臾,门内问道:“你可登科及第?”
当年郁弘毅为他谋了科举仕途之路,若能及第,便能不再囿于世家旁系庶出的身份,成为当朝清流,若有幸仕途顺遂,一跃可成为当朝新贵。奈何黎至清没有走这条路,闻声汗颜道:“辜负先生教诲,不曾科考。”
门内又问道:“你可才名满天下?”
黎至清更觉羞赧,他不仅未扬才名,还因为黎氏那封晓谕世家的檄文而声名狼藉,不敢以姓名示人,无力应道:“不曾。”
穆谦发现此时的黎至清已然摇摇欲坠,仿佛这两句问答已耗尽他心力一般,比先前登山时更显疲累。
门内再次发问:“你可曾安民济物,救民水火?”
黎至清本想将这四年来为西境所做之事和盘托出,考虑到穆谦在侧,有些事情不便明言,强撑道:“不曾。”
门内声音转疾,叱问道:“既然功不成名不就,又何须在此处荒废光阴!”
黎至清先前被诘问数句,皆难以应答,如今只能喃喃接了一句:“先生……”
门内音调不减:“为何为你取字至清?”
黎至清恭敬回道:“至治之世,河海清宴。”
“去吧!”
黎至清闻言,有些站立不稳,幸亏被穆谦掺了一把,才堪堪稳住身形,然后恭敬地朝着房门再行一礼,才脚步沉重地转头准备离去。
穆谦一把抓住黎至清,示意他稍待片刻,然后就要上前跟门内之人理论,却被黎至清反握住手臂,然后见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几分恳求,穆谦无奈,只得作罢。
下山的路上,黎至清独自一人走在前面,眼见得心情低落。
这样沮丧的黎至清是穆谦从未见过的。就算那日他大病初愈,在廊下吹着寒风,眼中依旧是含着星辰,不似今日这般,眸子里尽是灰败之色。穆谦知道他心情不好,带着玉絮和黎梨与他拉开稍远些距离,留他一个人静一静。
穆谦走在黎至清身后,打量着前面那个颓丧的背影,原来这人也不总是波澜不惊的!
回到马车上,黎至清不言不语,黎梨也不敢说话,穆谦受不了这种沉默地气氛,折扇一扫,煞有介事地开口道:
“至清,本王的嘴开过光,你信不信?”
良好的修养让黎至清无法对人视而不见,虽然整个人觉得浑身力气被耗尽一般无力开口,还是勉力抬眸扫了一眼穆谦,算作回应。
穆谦似是受到了鼓舞,继续道:“本王说,至清有朝一日定能名扬天下,咱们打赌,敢不敢?”
黎至清听罢,知道穆谦是有心劝慰,嘴角微微扯了扯,露出一个带着疲态的笑容。
“诶诶,玩不玩,要是本王说的不准,晋王府库房里的宝贝随你挑!不过,要是本王说准了,待你功成名就之日,至清得输本王一个彩头才行!”
穆谦说着一脸得意,这对他来说是个稳赢不赔的赌注。因为他知道,按照武嚣作品的一贯作风,黎豫作为《乱世孤雄》的绝对男主,就算结局可能深藏功与名,但中途肯定会有高光时刻,这个买卖,他绝对不亏!
黎至清疲惫笑道:“那殿下想要什么彩头?”
穆谦把手托在下巴上想了想,他很想让黎至清在他权倾朝野时放自己一马,但如果现在提出这个要求,难免会让黎至清觉得自己在发癔症,于是穆谦很有“赵敏”范儿的说道:
“我要你一诺!”
“不可蠹国害民!”
“这是自然,而且这一诺只应在本王身上!”
“好,那便陪殿下赌这一场!”
第22章 劝诱
翌日清晨,车队照常上路。马车在官道上辚辚而行,官道两旁树林阴翳,偶有飞鸟成群而起。
黎至清倚在车壁上,整个人蔫蔫的,今日也没主动邀穆谦下棋。穆谦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上车时直接钻进了黎至清的马车。
刚出如阜城,穆谦瞧着离昨日的清虚观不远,看向面色沉静的黎至清,问道:“今儿那老道士总不会还在义诊吧?当真不去瞧瞧了,一来一回也就半日功夫,不碍事的。”
黎至清摇了摇头,掀帘看了一眼车外景色,淡淡回道:“时不我待,还是尽快赶往北境吧。”
穆谦忍住不直撇嘴,心道这人肯定是怕再被那门中居士骂,也不拆穿,只依着黎至清的意思继续赶路。
黎至清闭着眼倚着车壁,似是有些困乏。
穆谦看着他没了往日的神采,心中碎碎念道,这人往日端得一副优雅从容的做派,如今不过被怼了几句,怎么颓成这样?真不知道以这样的心理素质,来日如何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
穆谦想到此处,得知黎至清身份时深埋在骨子里的那份敬畏感减退了不少。虽然书中的黎至清有翻云覆雨之能、更有纵横捭阖之才,可如今坐在穆谦眼前的,不过是个被先生骂了之后会难过会失落的普通人。
想到昨日道观中那一问一答,穆谦又有些心疼黎至清,未及弱冠就要背着“登科及第”、“名满天下”和“经邦济世”的压力,难怪身体怎么将养也是那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
穆谦一发现自己竟然有心疼黎至清的想法,瞬间瞳孔放大。黎至清这种心机深沉玩弄权术之人,不来算计自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自己竟然还异想天开地心疼他,穆谦觉得自己最近是有些飘了!
黎至清的郁闷没有维持太久,进了雍州地界后,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日日与穆谦下着围棋打发时间。
在黎至清的磋磨下,穆谦的棋艺进步神速,现在黎至清想要在棋盘上随意拿捏穆谦已经很难了。若要想赢棋,黎至清往往要费些心思谋盘布局。如此两人在旅途中下棋打发时间,路上也不觉烦闷。
一日,两人在棋盘中厮杀得正酣,穆谦正琢磨着当前的形势,突然马车猛地一停,棋盘瞬间被掀翻,幸亏穆谦眼疾手快,否则棋盘棋子要尽数甩在黎至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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