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梨略显诧异的瞧了理黎至清一眼,端着盘子出去了。
如今,马车上只余下黎至清一人,黎至清低头看了看穿戴整齐的一身,又瞥了一眼昨夜歇下的那张暖榻,有些懊恼地一拳按在了座位上,然后自暴自弃般往靠枕上一倚。刚喝的汤药安神助眠,不一会儿,黎至清就随着马车的摇摇晃晃睡了过去。
黎至清昏昏沉沉睡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被黎梨上车的动静惊醒了。黎至清睁开眼睛,发现黎梨又端着盘子进来了,后面跟着的还有穆谦。
“晋王殿下想得主意真不错,方才把果子放在太阳下晒了半个时辰,现在摸起来温温的,公子尝尝看,是不是不凉了?”黎梨语调欢快,拿了一颗木莓又往黎至清眼前送。
黎至清伸手接过木莓,触手生温,的确是比先时好了许多。奈何黎至清素日里就不怎么爱吃新鲜瓜果,对这种带着几分酸意的果子更是敬而远之。方才吃了一枚,实在是因为那汤药太难下咽,后又因着木莓太凉,索性就直接不吃了,没想到穆谦想了这么个主意。
正在黎至清犹豫之际,坐在旁边一直打量他的穆谦开口了:“不爱吃就甭吃了,反正等下就进城了,回头咱换换口味。”
黎至清听了这话,很自然地把木莓放回了盘中,又想到昨夜穆谦对自己的各种照顾,“方才都听阿梨说了,昨夜承蒙殿下施救,黎某感激不尽。”
穆谦对昨夜之事丝毫不放在心上,早上没来由的那份气不顺早就过去了,大大咧咧道:“反正本王也不是救了你一次了,不求你感激不尽,以后少在本王身上打鬼主意就成。”
黎至清莞尔,心头略微盘算一番,才想起来还有正事,“今早殿下提到,咱们不与大军同行,要穿城而过,可有其事?”
穆谦略显疑惑地问:“可有不妥么?”
黎至清沉吟半晌,“在冀州界内倒无不妥,不过一旦过了冀州,进入北境就容易引发事端。四年前三州被焚,北境失了屏障,早有胡旗细作化作我大成百姓,越过三州直接深入北境腹地,若说已经深入冀州,也有可能。但冀州毗邻京畿,除了有冀州军驻守,辖内还有半数禁军,排查巡防要严于北境,殿下车驾穿城而过安全无虞。但若是到了北境状况就大不相同了,如今形势,北境驻军皆已调拨至三州,殿下若还以冀州的车马仪仗高调前行,怕是要成为胡旗细作的众矢之的。”
穆谦仔细听下来,觉得黎至清说得在理:“不如这样,咱们过了冀州,就将仪仗全部撤了,让随行的士兵们换上平民的衣裳,扮作普通百姓。”
黎至清蹙眉,“百十来号平民百姓,浩浩荡荡过境,是不是突兀了些?”
“说的也是,那要不咱们把队伍拆散了,三三两两的走?”穆谦以手拖着下巴,陷入沉思。
“这样行踪不显,但殿下安全就难以保障。而且,若是真有胡旗细作自冀州就对殿下上了心,那把队伍打散,无疑是给对方可乘之机。”黎至清目光在车内扫了一圈,目光停在了那盘鲜红的木莓上,眉头瞬间舒展,询问道:
“不如咱们化作行商,待入了冀州城,就改头换面,在城中置备上数车货物,每车再配三五名仆从押车,这样不过二三十车货物即可将随行士兵全部安置,既不扎眼,也能保障殿下安全。至于殿下所乘马车,可交于大军随行,掩人耳目。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穆谦点了点头,然后把折扇一收,在手中敲了一下,煞有介事道:“二三十车货物,本王要当大商队的当家的了!”
黎梨瞧着穆谦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丫头片子你笑什么?”穆谦不满了,转头发现黎至清也乐了。
黎至清见穆谦佯怒,笑着解释道:“登州黎氏算不得什么大家族,但黎氏的小商队,都是五十车起步的。”
第19章 商路
穆谦这才知道是自己孤陋寡闻了,本来觉得有几分尴尬,但瞧着黎至清的笑意渗进了眸子里,瞬间释然。
穆谦早就发现,平日里虽然黎至清嘴角总挂着温和的笑意,但那笑容像是例行公事一般,看多了不觉得友善,反倒是能品出一番生人勿进的疏离感。
“商队的话,咱们置办些什么货物好?”穆谦适时转移话题,为自己缓解尴尬。
黎至清一脸温润地瞧着穆谦:“不知殿下心中可有想法?”
穆谦对冀州和北境的风土人情皆不熟悉,不知该从何下手。搜索枯肠半天,仿佛记起从前看得经商的小说里,主角喜欢搞些香料和茶叶去边塞售卖,一些次等货送到胡地,价格可翻几番,可谓一本万利。穆谦想到此处,有几分心动,忍不住开口道:
“要不然,咱们搞些茶叶和香料吧?说不定还能做笔大买卖!”
黎至清提出化作行商的建议,仅是为了安全考量,并未真想做生意。见穆谦眸中闪着光芒,知道他对此事兴致颇高,思索片刻后顺着他的思路道:
“毗邻西境的坝州有一个互市,不仅北境和西境的商队会前往做生意,连胡旗人和西边的回浒人也会光顾,拱卫京畿的四州所产茶叶、香料乃至布匹在那里都供不应求,想来殿下在冀州置办的货物,应该不愁销路。届时,再置备些西境的马匹、虫草、兽皮,返回京畿售卖,又是一本万利。”
穆谦得到黎至清首肯,瞬间兴奋起来,不过坝州位于大成西北,路途遥远,穆谦又有几分担心:
“坝州路远,那个互市本王有所耳闻,位居西北边陲,北境四年前包含坝州在内的三州被焚,其余两州亦遭重创,这些年来流寇横行,本王担心车队到不了坝州,就遭了灾。”
黎至清抬眸问道:“殿下可曾想过,为何北境四州经过四年休养生息仍旧民生凋敝,唯有坝州先缓过劲来?”
穆谦对北境五州并不了解,对四年前那场战役所知甚少,唯一熟悉的就是黎至清离府时给他留得故事:“莫非是因为当年肖沉戟的左路军自坝州进攻,打了唯一胜仗?再者就是因为有这个互市?”
黎至清笑着点了点头:“不错。而这个互市之所以重建得如此之快,主要因为商道已成,战事一过,货物便可源源不断来往于坝州和诸州。如今冀州的货物有两条商路,一条自冀州出发,向西取道幽州,从幽州进入北境坝州;另一条则是从冀州直接进入北境雍州,从雍州入坝州。如今商队要护送殿下入北境,第二条当为首选,而且这条商道还有北境驻军偶尔看顾,可保货物安全。”
穆谦把折扇在下巴上敲了两下,皱眉道:“听着倒是不错,怕这‘买路费’也不少吧,这第二条商道是哪个世家控制的?”
黎至清未料到穆谦心思如此活络,竟然一下子想到“买路费”这层,高看他一眼,解释道:
“第二条商道起自登州,当年黎氏毁家纾难,运粮至北境,走得便是这条路。黎氏因着高义捐粮,与北境驻军结下深厚交情。黎氏商队为抵达互市,要横穿辽州、雍州才可如坝州,北境驻军皆有照拂,久而久之,黎氏商队常行之路便成了商道。其他商队行此商道,往往向黎氏分个几分利,可得一面‘黎’字旗挂于马车,便可同样得到照拂。”
“那岂不是,本王要从这条商道过,还得去给登州给黎氏上供?”穆谦听了这话,明显有些不耐。
黎至清笑意更甚:“这倒不至于,殿下此次为北境监军,车马取道北境商队,只需肖沉戟与北境驻军打个招呼即可,想来他们不会为难。”
穆谦听了撇撇嘴,未置可否,把手中折扇一开,煞有介事的扇了两下,然后掀开车帘喊玉絮入内。刚喊完,似想到什么似的,突然问道:
“若是让你决断,至清会在这二十车上装什么货物?”
黎至清闻言一顿,敛了方才的笑意,然后把目光透过车窗投向了远处,轻轻吐出两个字:“粮食。”
穆谦先是不解,然后瞬间反应过来,黎至清压根没想借着商队来做生意,而是将一门心思扑在了北境的战事上,战时对于将士们而言,最宝贵的东西便是粮食。
穆谦不禁多看了黎至清几眼,原来,眼前这个纵横捭阖的谋士,也有几分忧国忧民之心!
正在这时,玉絮掀帘上了马车,穆谦吩咐道:“过会子进了城,你就带着肖都指挥使安排的兄弟去采购些行商穿戴的行头,置办上二十辆马车,全部装上粮食。”
黎至清闻言,赶忙劝道:“殿下稍安勿躁,战事一起,冀州粮食早被统一调度,如今通怕有价无市。”
穆谦闻言皱眉,转头又对玉絮道:“那就先去置办行头,再寻两辆宽敞舒适的马车,旁的货物,本王再想想。”
玉絮应声,领命而去。
不多时,队伍已达冀州州府平凉城,大军绕城而过,只有肖珏带着一队人马,护卫着晋王的马车入了城,与冀州知州打过照面后,于傍晚时分带着入城的车马仪仗并晋王车驾浩浩荡荡地出了城。只不过,晋王的车驾内早已空无一人。
当夜,晋王一行人歇在了平凉城的行馆内,除了知州及少许知情人,未惊动其他人,只待这几日货物置办好后,再乔装上路。
初到冀州,穆谦不欲闷在房中,晚膳过后,邀着黎至清携了玉絮和黎梨一同出门逛夜市,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
平凉城的夜市灯火辉煌,人群熙熙攘攘,道路两旁小商贩林立,胭脂水粉、糕饼果子、钗钿珠玉、剪纸皮影应有尽有,道路上时不时就有个小童拎着刚买的狗头灯笼窜来绕去,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整个平凉城呈现出一副现世安宁岁月静好的图卷。
黎梨小姑娘心性,早早就被夜市上好玩的东西吸引了目光。时不时停在小商贩前,时而拿着珠钗在鬓边比划比划,时而摇一摇摆着的竹蜻蜓,再不然就将挂在架子上的荷包挨个拿下来瞧一瞧。
“公子,你瞧,这个好不好玩?”黎梨手里拿着一支拨浪鼓,冲着黎至清摇着,脸上乐开了花。
黎至清脸上挂上宠溺的笑意:“你喜欢买下来便是,只不过,阿衍怕是都不玩这个了!”
“才不是呢!我今儿要买两个,小公子一个,我一个,赶明儿见到小公子了,我便送他,我才不信他不要!”黎梨说着,一手一个拨浪鼓回到了黎至清身边。
黎至清嘴角挂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啧啧,阿梨姑娘今年最多三岁,不能再多了。”穆谦见黎梨蹦蹦跳跳的跑回来,忍不住揶揄。
黎梨刚得了小玩意,听了穆谦的话也不恼,朝他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三岁又怎样,我们阿衍也三岁了呢,可以玩。”
“阿衍是谁?”穆谦这是第二次听到“阿衍”这个名字,曾经猜测过,但未向黎至清证实。
正在黎梨犹豫向晋王坦言是否合适,黎至清直接道:“犬子黎衍。”
“瞧着你年纪轻轻,没想到儿子都三岁了!”穆谦话中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前他听穆诀讲黎氏檄文时,早已得知黎至清娶妻生子,如今黎至清当面承认,穆谦心中徒然生出几分不快。
“阿衍少年老成,别看只有三岁,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的,也不知似了谁。”黎至清倒是未发现穆谦的异常,又转头对着黎梨笑道:“阿梨你喜欢玩的,阿衍还真未必喜欢,你的拨浪鼓自己留着吧。”
黎梨才不信他家公子的话,也送了自家公子一个小鬼脸,然后冲着前头的糕点摊子跑去。
一行人缓步逛着,等走到了一个糖画摊子前,黎至清的目光被糖画吸引了去,不禁驻足观看。卖糖画的小贩正在画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而小贩面前的小货架上,已经摆了一排龙、凤、老虎等形状的糖画。
“你喜欢这个?”穆谦忍不住发问。
黎至清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小贩画画的动作上,随口应道:“挺有趣的,我从小就喜欢看画糖画。”
穆谦又问:“那哪个好看?”
黎至清答:“正在画的小熊最好。”
等小贩画完,穆谦直接买下了小熊糖画,递给了黎至清面前,“喏,你最喜欢的小熊。”
黎至清一怔,“给……给我的?”
穆谦认真地点了点头,“你不是喜欢么?拿着呀!”
黎至清些微犹豫后,伸手接过,目光锁定在糖画上,思绪早已回到小时候。
那时家贫,他们所住的陋巷根本没有夜市,偶尔跟着哥哥和萍姐姐偷偷跑出来,跑到很远的城里逛夜市,最喜欢的就是糖画。那时候哥哥会把自己攒下的钱买两副糖画,一副给青梅竹马的萍姐姐,一副给黎至清……
“嘿哈!看招!”
“嘿哈!胡旗人侵我家园,我要保家卫国!”
黎至清的思绪被眼前两个不足成人膝盖高,拿着冰糖葫芦当武器的小不点打断,两个人正彼此比划着作打斗状。
穆谦被眼前两个小孩子的模样逗乐了,突然转头问黎至清:“如果本王披挂上阵,至清觉得如何?”
第20章 糖画
黎至清分辨不出他话里真假,只得应道:“战场之上刀光剑影,凶险万分,殿下金尊玉贵,着实不该以身犯险。黎某以为,若是殿下存了报国之心,以监军身份阵前督战,必能振奋士气,扬大成国威。身先士卒,大可不必!”
穆谦当然没存想上战场的心思,他初来乍到,对这个国家和百姓感情不深,原主也算不得是个有家国情怀的,是以他断然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将自己置于险地,发现黎至清会错了意,解释道:
“本王没想真上战场,就想问问,在你心中,若是本王上阵杀敌,可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黎至清面上是惯常的温和笑意:“殿下英武不凡,自是无人能敌,想来建功立业,不在话下。”
这么敷衍又虚伪的话,听得穆谦直皱眉头,噘着嘴不悦道:
“至清跟本王也算旧相识了,怎么说话还这般见外?看在本王刚贿赂了你一个糖画的份上,至清就不能说句真心话么?”
黎至清看了看手里那只笨笨的小熊,觉得自己刚才接了糖画的举动比它也聪明不了多少,如今糖画握在手里,拿人手软,可算是被穆谦拿捏住了。黎至清恨不得立马把糖画再塞回给穆谦,可他脸皮薄,如此耍赖的事,穆谦有脸做,他可没脸。犹豫了半晌,知道穆谦心思不在庙堂,索性叹了口气道:
“为将帅者,要有攻城略地的谋略,要有万夫不当之勇,更要心性坚韧果敢刚毅。谋略和身手,只要肯下功夫,假以时日,必有所成。只不过殿下心性略急,易怒,若由着性子来,怕是再好的身手、再多谋善虑,也难以成事。”
话音刚落,黎至清就开始后悔,这话并不中听,穆谦又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性子,此刻他无意惹穆谦不快,心里正上下打着鼓。
穆谦倒是不以为忤,终于听得黎至清一句实话,脸上再次挂上笑意:“至清这样说话,倒是让本王觉得轻松不少,本王知道自己性子急,自小也因为这个吃了不少亏,至清可有法子?”
黎至清摇了摇头,“殿下可听过一句俗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穆谦见他也没法子,略显失望,不过他也并不当回事,毕竟方才的问题不过是见到两个拿冰糖葫芦的小孩子嬉戏,才一时兴起。短暂的失望立马被周围的喧嚣冲淡,又继续兴致颇高的拉着黎至清在夜市上闲逛。
黎至清见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低头看看手里的糖画,又看了一眼穆谦,没再说什么。
又走了半晌,路过一个卖灯笼的小摊,摊位上摆了好些纸扎灯笼。在摊位一角,摆放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小熊灯笼,黎至清经过时忍不住多瞟了一眼,而且只看了一眼就急急挪开目光,似是怕被人发现一般。
这些小动作尽数落在了穆谦眼里,忍不住在心中笑他,这人看起来一副清冷疏离出尘脱俗的模样,其实也喜欢这些小孩子的玩意。
穆谦刚想把灯笼买下来,又怕因为刚才那事,黎至清已经对那糖画心中有了芥蒂,灯笼也不会收,索性作罢,只装作无意问道:
“至清,方才那糖画摊子上,盘龙、火凤哪个不比你手里拿得这只笨熊威风,怎么你就对它情有独钟?”
黎至清打量了一下手里的糖画小熊,言道:“家兄曾赴北境战场,言及在北境见到过几次棕熊幼崽,虽然动作不够灵活,甚至有些笨拙,但憨厚可爱,比之糖画和话本里的更甚。黎某心向往之,所以遇到带着幼熊的物件,难免多上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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