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谦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黎豫素来脸皮薄,要是真堂而皇之的送个熊崽子、送些孩童喜欢的小玩意,十有八九会被他冷着脸丢出来,无论他私下里有多舍不得。
回味了一下方才那父子俩的对话,穆谦颇觉心酸。他从来没听过黎豫说这种没逻辑又随意的话,还带着商量且不确定的口吻,仿佛事情让他十分为难,但细听下来,就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黎豫不再是八面玲珑的谋士,不再是纵横捭阖的朝臣,而是一个初为人父还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认认真真与儿子说着毫无营养的话。
穆谦又有些心疼,他的阿豫应该很多年没有享受过这种心无芥蒂的日子了。
在对付黎豫上,黎衍果然有办法,等穆谦来到约定的戏园子,父子俩再加上一只熊崽已经在雅间里嗑着瓜子看上了《三打白骨精》,熊崽子仿佛对戏台子上的内容很感兴趣,虽然窝在黎豫怀里,但眼神一直锁定着戏台子,还时不时探头探脑地瞅。
黎豫对《三打白骨精》没啥兴趣,不过他很享受跟黎衍在一起的亲子时光,而且还有小熊崽陪着解闷。
一折子戏结束,黎衍瓜子磕不下去了,略显愁苦的把下巴搁在叠放在桌面的胳膊上。
“怎么不高兴了,你不是最喜欢看猴子么?”黎豫有些好奇,也学着他的模样,把下巴叠在手臂上,与儿子大眼瞪小眼。
在黎豫的认知中,黎衍是个非常通透的小孩子,因着童年经历的变故太多,比同龄人心智成熟些,性格乐观又豁达,自律且自信,虽然有着小孩子贪玩的心性,但于课业并不懈怠,遇事也量力而行不喜强求,所以每天都没啥心事,现下这幅模样,让黎豫有些摸不着头脑。
“猴子最后伤心地走了。”黎衍从果盘里拿了几个瓜子,在桌子上摆着看不出来是什么的图形,“和尚不相信他,他好委屈。”
黎豫被逗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下一折猴子就回来了。”
“那猴子会继续伤心吗?”
这个问题问住了黎豫,他想了想,认真道:
“我不知道,也许会吧,不过猴子不是小气的猴。他识大体,他有正义的事情去做,不会计较这些小事的。”
“那爹爹呢,你伤心吗?”
“……”
这话谁教他的!
来到西境,黎豫第一次有些生气!玩归玩闹归闹,这些日子他不是不知道有人借他儿子搞小动作,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因为他心中也思念着那人,可现下拿着他儿子当枪是几个意思?
躲在隔壁听墙角的穆谦也睁大了眼睛,瞪了一眼玉絮,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谴责,“你说你利用孩子送点小玩意无伤大雅,阿豫也不会真计较,怎么教孩子说这些?”
玉絮倍感冤枉,“属下哪儿敢啊!那可是先生啊,谁敢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
穆谦正琢磨着等下怎么解释才不让黎豫误会,又听隔壁的小孩子开口了。
“爹爹,你伤心也没关系,你可以选择不原谅的。”
黎豫:“……”
穆谦:“……”
玉絮:“……”
黎豫有些懵了,这小子方才不是来当说客的么?怎么画风突然变了。
“阿衍,你,你这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大听明白。”这小子不是给穆谦收买了么?还能玩临阵倒戈?
黎衍也不管有没有人听墙角,重重地叹息一声,看起来非常苦恼,“哎——爹爹,你也知道,不是只有玉絮叔叔一个人待我好,郭伯伯对我也不错的,我不能被他们说没义气,我真的很为难!”
黎豫一瞬间就明白了,自己这儿子,是当了双面间谍,心里将郭晔和穆谦拎出来骂了一通,然后对着儿子无奈道:
“你跟他们差着辈呢,需要讲什么义气,看来你是两边的好处都收了。”
“是啊,玉絮叔叔送了一副小弓箭,郭伯伯送了一把宝剑,我都喜欢的很,实在决定不了帮谁了。”黎衍说着,从椅子上跳下来,捣腾着小短腿跑到黎豫跟前,伸手挪走小熊崽子,自己蹭到黎豫怀里,“不过,我还是最喜欢你,你说留下哪个好,我都听你的。”
“你倒是好收买!”黎豫头疼,自己好歹是个读书人,养个儿子竟然喜欢舞刀弄枪,坏心眼道:“两样都给丢出去,回头爹爹带你读书。”
黎衍想了想,现下是唯一两边都不得罪的出路了,伸出小手指,“拉勾!”
隔壁的穆谦听到动静,气得直跺脚,指着父子二人雅间方向,对着玉絮道:“听听!这就是你请的救兵!你是猴子请来的逗比吧?”
玉絮倒是坦然,“先生那种脑子,糊弄他那就是自己往枪口撞,得亏阿衍拎得清。再说了人家那是亲父子,能帮您说两句话,您就知足吧,别忘了大帅那边可一直没松懈,人家年过节都给阿衍买玩具!”
穆谦瞬间觉得后爹不好当!尤其是还有郭晔这个伯伯比着,一向厚脸皮的他此刻竟然有些露怯。
眼见着戏都演完了,穆谦还在犹豫不决,玉絮看不下去了,“殿下您就别磨磨唧唧了,赶紧去吧,回头人走了,再想把先生骗出来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玉絮说完,半推半架着穆谦就往隔壁走。
那厢父子两人正认认真真讨论着是先读《桃花源记》还是《出师表》,穆谦一个趔趄摔进了雅间。
“本王还没准备好,玉絮你别推啊——”穆谦话音未落,已经来不及了,进门与黎豫来了一个对视。
本来正柔声细语与儿子对话的黎豫,笑容僵在了脸上,旧人重逢,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雅间瞬间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黎衍瞧了瞧自家爹爹,又看了一眼眼前这个最近总偷偷请自己给爹爹送东西的怪叔叔,一时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疯狂的给玉絮使眼色。
玉絮这个人精笑嘻嘻的,“先生,你们肯定有话要说,属下先带着阿衍出去玩了。”
玉絮说完一手从黎豫怀中接过黎衍,一手捏起熊崽子的后脖颈子出了门,雅间内如今只剩下互相思念却又不敢相见的两人。
“你……”
“你……”
两人不约而同,又戛然而止。
“对不起。”
“对不起。”
仿佛心有灵犀,又是异口同声。
穆谦看着劫后余生的黎豫,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一个健步走上去把人拥到怀里,他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他想亲口跟黎豫说,是他错怪他了,问他能不能原谅。可当真正见到那人,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把头埋到心爱之人的颈间,贪婪地呼吸着那让人安心又熟悉的气味。
“阿豫……阿豫……本王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第200章 海上月(4)
黎豫经历一遭生死,吓坏了身边的人,自觉不该,又跟着智慧道长听了三个月的道法,心境比从前豁达不少,他已经将从前的冷遇、误会和欺骗都抛诸脑后,唯独舍不下的就是对穆谦的感情。
黎豫伸手轻轻扶上穆谦的后背,感受着心爱之人微微颤抖,一时感慨万千,“我也是,日思夜想又近乡情怯。”
穆谦本以为黎豫会怨他、恨他、指责他,没想到却换来这样一句剖白的话,更觉自己混蛋,“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本王该早点来找你。”
“此刻亦不晚。”黎豫说着突然身体一僵,“只是,我没办法把弟弟还给你了。”
这一句将穆谦打懵了,明明不是他的错,他却一直耿耿于怀,究其原因,还是自己总将此事归咎于他,穆谦忍不住心疼道:
“不,是本王错怪你了,本王还要感谢你,守住他死后清名。”
“你,你都知道了?”黎豫微微仰头,与穆谦对视一眼,而后又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若非他已经薨了,我不会容他活在这个世上。”
“穆谚都跟本王说了。”穆谦看着黎豫这副决绝的面容,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喜得是他的阿豫历尽千帆初心不改,忧得是纵使死过一次,还是变不了那宁折不弯的性子,穆谦心疼地再次把人揽进怀里,“本王知道,都知道。从前是本王眼盲心瞎瞧不清你的好,你能不能再给本王一个机会?”
黎豫自己怀着对穆谦的愧疚之意,没想到他却把自己的话都抢了去,一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直接被整不会了,只能期期艾艾表达着自己的关心。
“你胸口的伤,还疼不疼?”
穆谦握住黎豫的手,把他放在自己心口处,“你摸摸,那颗心脏正在有力的律动,这些日子本王一直在想,当年那一刀,你出手的那一刻心该有多痛。”
明明也舍不得,明明心疼的要命,但他的阿豫在家国大义面前,从来不会糊涂。
黎豫没想到穆谦能体会到自己当时的心情,一时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你不说本王也知道,上次你被苏迪亚挟持,背对着人都能一刀命中心口,本王不信你面对面做不到。纵使本王真的通敌,你还是舍不得让本王死,对不对?”穆谦温热的呼吸灼烧着黎豫的耳垂,惹得人直接红了脸。
黎豫自打跟黎梨讨了匕首,的确是练了许久,确保在危机情况下能够一击毙命,但让他狠下心结果了穆谦,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才当胸一刀,却避开了要害,只当是泄愤了。
现下想让黎豫吐出实情,以他的薄脸皮,简直天方夜谭,而且穆谦的问题也当真问住了他。如果穆谦真的通敌,那他该怎么办?黎豫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得暗暗庆幸,穆谦没有通敌,他还是那个为民守土的北境战神!
穆谦见黎豫没有答话,也不逼他,自顾噘着嘴埋怨道:
“你怎么对自己也这么狠!寿辰那日本王看到匕首正中心口,本王被吓得心脏都不跳了,早知道会担惊受怕,还不如当日死在你手上,也好过受这一遭罪。”
“那会子是我想岔了,就别念我了,这些日子被道长和郭大哥轮番骂,你怎么还忍心念叨我?”
穆谦本就对黎豫心疼不已,又难得听黎豫说句软话,当即从善如流换了话题,“本王瞧着你气色比从前好了不少,从前是本王没照顾好你,让你受委屈了。”
“不怪你,没想到我心脏长偏了点,也算是上天待我不薄,还能让我再见你一面。”黎豫是个只记恩不记仇的,能够再与穆谦相见,他已别无他求,又怕穆谦还介意从前的事,小心翼翼问道:“过去的事,咱们翻篇了好不好?”
“那哪儿成!”穆谦当即提出了反对意见。
黎豫挑眉,“你想怎样?”
“不能翻篇,你害得本王担惊受怕多日,寝不能寐,食不下咽,本王自然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你。”
黎豫听了,有些愧疚地低下头。
“而本王,混账无比,冤枉了你,还作践了你的心意,本来不应该再恬不知耻的来找你寻求原谅。但本王真的爱你,早在北境就爱上了你了,本王不能失去你,求你再给本王一个机会!给本王一个好好照顾你、保护你、成就你的机会。”
“我知道……”黎豫小声应了一句,然后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黎豫这一笑,把穆谦也整不会,“你笑什么?”
黎豫一脸狡黠,“突然想起来,黎某在北境时,被一个登徒子灌了蒙汗药,还被轻薄。”
当年北境粮草短缺,穆谦以为北境守军已经到绝境,为防黎豫不肯独自逃生,直接下药将人迷晕送走,临行前情难自禁,就偷偷亲了人家一口。现下被黎豫点出来,穆谦瞬间涨红了脸,一想又不对劲。
“你怎么知道的,本王偷亲你那会儿,没人在场啊。”
黎豫一脸淡定,“那是因为,我根本没睡着。”
穆谦不可置信地将黎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阿梨都被迷晕了,你的身子骨能比阿梨好?本王不信!”
黎豫一脸灵动,“那几日阴雨连绵,我那断了的肋骨总是隐隐作痛,几乎彻夜难眠,你那点子蒙汗药,还不够止疼的。”
穆谦这才知道,那份笨拙的心意,早就当着人家当面表露无遗了,听到黎豫的解释,他又止不住的心疼,骨痛一事,他虽知晓,也是在返程途中在与智慧道长的对话中才窥得一二,从前这个傻子,竟然一个字也不曾提过。
“阿豫,你受苦了,从前是本王混蛋,让本王怎么补偿你才好!”
“世人皆苦,哪至于这么矫情,从前什么苦没吃过,这点事算什么,你莫要放在心上。”黎豫一脸云淡风轻,将那段伤神的过往一言带过,而后又怕穆谦继续自责,笑着安慰道:“更何况这次也算因祸得福,智慧道长为着救命,用了不少虎狼之药,倒是将从前的气瘀血滞冲开不少。”
“此话当真?”穆谦闻言,眼睛都亮了,拦腰抱住黎豫就转了一圈,“那咱们可以白头偕老了!”
黎豫快被穆谦勒断腰了,气道:“谁要跟你白头偕老!快放开,喘不过气来了。”
穆谦手上松了力道,但手却没放开,还拦腰搂着人,“自然是你,送了本王定情信物,还想跑!”
黎豫被穆谦这副没脸没皮的模样磨得没了脾气,“哪有什么定情信物,殿下莫要信口雌黄。”
“还抵赖!瞧瞧,这个‘豫’本王已经戴上了!”穆谦说着,把挂在脖子上的玉坠子从衣襟里掏出来,“当年把身家性命都给了本王,这还不算定情信物?”
黎豫撇了一眼那玉坠子,憋着坏笑,一脸促狭,“殿下说戴了个什么?”
穆谦忙把玉坠子给黎豫瞧,“郭大帅说,这个卦叫豫卦,是你的名字。”
黎豫笑得神秘,“他骗你的,你手里的这个卦是谦卦,是你的名字!”
“不能吧?”穆谦从未涉猎六爻之术,当初郭晔带人走时,抛出卦名,穆谦怕被郭晔蒙骗,恰好六爻大家容成业在,穆谦还专门找他求证过,郭晔所言非虚,怎么到了黎豫这里,就换了说法。
黎豫笑意更甚,“你再仔细瞧瞧。”
穆谦将玉坠子从脖子上摘下来,看起来是跟从前不大像,仔细瞧了半天,才发现坠子挂反了,赶忙正了过来,“这样就对了!”
“干嘛调过来,刚才那样挺好的。”黎豫噙着笑。
穆谦略显诧异,“豫卦倒过来真的是谦卦?”
黎豫从穆谦手中接过坠子,指着上面的卦象道:“其实这个坠子没有反正之分,一个方向看是雷地豫,倒置之后便成了地山谦,两个卦互为综卦。当时得知殿下单名一个‘谦’字,顿觉有缘,才以此相赠。”
穆谦狐疑地看着黎豫,“当初你把坠子给本王,就因为缘分这么简单?”
黎豫憋着笑,“当然不是!自然是有原因的。”
穆谦见黎豫一脸促狭,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
“当年黎某走投无路,又被安国侯府的人跟踪,这么重要的信物,自然不能丢了。”黎豫忍住笑意,一本正经起来,“恰逢得殿下相救,晋王府又是高墙林立,坠子放在您那里,黎某甚为放心。”
穆谦听明白了,不满道:“合着那玉你压根不是真心送本王,就是想让本王替你保管啊!是不是哪日等你安顿好了,转头就让你那小丫头盗回去?”
“殿下果然人中龙凤,一点就透!”黎豫绷不住了,笑出了声,眼见着穆谦脸色黑成了锅底,黎豫怕他真恼了,拿手轻轻拽了拽穆谦腰侧的玉带,不着痕迹地撒娇道:“哎呀,别恼呀,这玉现下不都送你了么,不能拿着旧事跟我生气了。”
第201章 海上月(5)
面对着这样的黎豫,穆谦哪里还发得出脾气,美滋滋地把玉挂在脖子上,贴身收起来,然后喜不自胜地揽着黎豫,在人脸颊上啄了一口。
“阿豫,跟本王回北境好不好?”
还不等黎豫开口,郭晔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黎梨、玉絮和黎衍。郭晔先瞪了黎豫一眼,然后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对着穆谦道:
“不好!”
黎豫下意识上前迈了半步,把穆谦挡在了身后,还没说话又被穆谦拽了回去。穆谦像从前那样,站在了黎豫身前,他已经拿定主意,以后要为黎豫遮风挡雨。
郭晔看着两个人互相袒护的模样,都快给气笑了,当即不咸不淡给了穆谦一句,“人都救过来了,才跑来惺惺作态,装模作样给谁看!”
穆谦自知有愧,心虚道:“郭大哥所言极是,是本王不对,特来跟郭大哥请罪。”
“诶,别!”郭晔登时抬手制止,“本帅可担不起你晋王殿下的赔礼,您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西境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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