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也叹了口气,看她脸奇怪变了个色,对比刚才,略显惊愕,目光跟她滑过去。
“她起来干什么?”
树荫下那道纤细身影目的明确地直面朝这走,模糊神情还有那么些来者不善。
黎也转头看秦棠:“是不发现了?”
秦棠咽了咽喉:“不能吧?隔那么远。”
“你嘴脸挺明显的。”
“……”
“你怕她吗?”黎也问。
“怕倒是不怕,就是……”秦棠一侧头,黎也见简余曼快走到跟前,自动退却了几步安全距离,站到跑道边的排水沟盖板上,要跟她撇清干系的做派,后话骂了声“你他妈”。
“你丫又在这唧唧歪歪说谁?”简余曼臭脸站定在半米隔距,“隔得远逮不着你是吧?”
黎也最后给秦棠个祝你好运的眼神,她眼珠子就乱瞟了,有模有样学简余曼似的环臂顶话:“又没说你,死激动什么。”
“说没说你心里有数。”
秦棠哼声:“别是自己急了赖别人。”
简余曼一步就跨近来脸贴脸,近在咫尺那张脸扯嘴皮对她冷笑:“你真以为靠着靳邵我不敢弄你?”
黎也去捉秦棠表情,话题到点上来,她心虚是有,气也是直:“你弄呗,我劝你了嘛你就——”
“啪”地一声脆响。
简余曼挥手就往人脸上招呼,不留余力的一下把秦棠眼睛都扇直了,不可置信张大嘴,颤着上半身,热泪盈在眼眶,全场呆征的寂静里爆发出一声怒吼:“靠!!!简余曼你个死贱人!心机婊!大白天抽风,早上没吃药吧你!我操.你妈个鸡!我跟你没完了我!”
黎也还没晃过神来,就见她怒火中烧扑上去,三下五除二抓头发往下撂,两个瞬间毫无章法地扭打在一起,互飙脏话。
局势愈演愈烈,操场周遭的学生的依次围拢过来,有人延颈企踵怕错过八卦,有人急三火四跑着去叫老师,还有来拍掌称快吆喝胜负的。
黎也望篮球场那边儿也空了,个个挤到吃瓜第一线,场面乱成一锅粥,连着她的安全距离也不安全,被蹭了好几下,步步退避,踩到草皮上,肩胛冷不防被一股力稳托住。
手中袋子的沿缝进去一只手,黎也猛地转头,靳邵刚把球甩一边,从袋子里捞了瓶可乐出来,仿若置身事外站在与她前后而立的位置。
黎也眼睁睁盯着他把手伸向了瓶盖,喉间一哽:“等……”
刺啦——
喷出的气泡液体开闸似的迸溅到他身上,脸上,人征在那儿,下颌还滴着水珠。
灾难现场最后由被拉来跟路过的几个老师出面收场,一片人在铃响之后整整齐齐队列在办公室门口的廊道,贴墙站。
黎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也在这。
主要打架的就两个,后头有些人胆着劝架被误伤,也搅和进去,老师们来了面面相觑,目标无法选中,除却顶风作案的俩人,人群散开还凑前聚在那的,能逮的都打包带走。
“每次出事儿都是你们几个,让别班老师都眼熟了,丢脸不丢脸?!”训他们的不止一个老师,气呼呼先说话的黎也不认识,路过她走到了并肩站的秦棠跟简余曼,指着俩人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你俩也闹了不止一次,特别是你!简余曼,你都高三了,最后一个学期,你不急呀?怎么着,打算这辈子就耗死在这地方了?”
她俩打完一头炸毛还没捋顺,看伤况,简余曼打得更凶,秦棠脸上是巴掌印,臂上是红抓痕,不明显的地方还有淤青。
被抓来的还有些个男生,依次问了几句话就摆手叫人走,还有旧犯面孔,嚷了两声,轮到黎也,说话的卡了下。
黎也光盯着鞋尖,抬头看见马淮波站眼前,吓得颤肩膀。
“黎也?你怎么也在这?”
她迷糊刚打完,思绪还在人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上转悠,被他一张脸吓回神了,愣着憋了四字:“……路过躺枪。”
马淮波眉宇舒展,朝她摆手:“咋不吭个声儿呢。”
黎也点头,向门口迈两步,马淮波又开始盘问,对着没训完的旧犯面孔:“奇了怪了,这种事儿还能没了靳邵,他不跟你们一路的?”
“您别是憋着气儿训我。”
廊道的人都一愣,黎也首先正眼对上楼梯拐角上来的,那个被汽水呲一身跑去厕所而躲过打包带走的人,他一并看见她,扬唇笑:“路过躺枪也能算?”
她眉毛跳了下,靳邵把外套甩在肩头,脸洗干净了,前胸还是一片湿,不仔细看,她真以为他嘴间咬得是烟而不是糖。
马淮波哼声,把无关人员都叫走,这里头包括黎也。她跟靳邵一路,走出去一段儿,背后能听见马淮波跟教导主任合计着将两个主犯留下来罚站,课间也不许走,最后再交两份检讨,完了,罚得干脆简单。
“你们这犯事成本够低的。”她声音淡。
他走靠外墙那边,眼睛被阳光刺回来看她,话音软塌塌地,像被晒焉的一种不起精神,笑问:“心动了?想犯点什么事?”
一拐,到五班,黎也跟着直达后门,靳邵走在前面,扶着门框,扯下糖瞄准垃圾桶一抛。
“你真的……”
抛完了回头听她讲话:“挺有病的。”
然后笑,教室吵闹,在他走两步跨她眼前时成了背景音。
“借下耳机。”他说。
“做什么?”
“睡觉。”
黎也掏在手里摁开MP3看,“没电。”
“随便,耳机就行。”
黎也把缠交的耳机线丢给他,“别压坏。”
他不以为意,耐心解开,塞上前回她:“坏了赔你。”
前脚落座,黎也后脚被马淮波叫回去一趟,在办公室坐聊。
算是发现了,马淮波特把她俩关系特当回事儿,妹妹出了问题,姐姐这也唠两嘴。唠完也没放她走,跟别班老师东扯葫芦西扯瓢,得了个好学生挖了个宝,没一会儿整个办公室都知道了她是他们班新来的学霸转校生。
“就那个成绩本儿都能裱起来!”马淮波夸得满面红光,又想到门口站着的那个,叹其不争,说都是姐妹,怎么还能两个极端。
黎也补了句:“表的。”
话又绕回来了,秦棠那脾性犯事儿不少,问他怎么不干脆叫家长?
马淮波摇摇头说叫过,她妈压根不管,叫三次来一次都够呛,上回一来啥也没说,一巴掌往姑娘脸上打,这谁还敢叫,哪天打坏了,孩子想不开了,学校要不要跟着担责?
孩子小,也没犯过什么大错,还是主张温和教育,不比另一个,马淮波说着向门口指了指:“高三那个简余曼,也是根刺儿,进过局子记过处分,也就让她站站了,罚重点,你看她认不认?”
“这些就真真是混日子的,加上咱班那靳邵,啊,你认识不?”
认识,也不算。黎也没答。
他继续说:“个别这种学生冲起来,真就拿他没辙!管不了,没人想管!有空啊,多跟你妹说道说道,好好的女孩子家,整天搞七搞八算怎么回事?专心把书读好了,将来也有条明路……”
唠扯里挑拣了最后一句,黎也磨了磨手心,总觉得那话听了不下一次——大概是在准备将她送来桐城那阵子,秦文秀带着她亲自登门找了她舅舅秦磊。
事情谈妥,中饭时秦磊喝了许多酒,兴头上,聊起黎也的在校成绩,她不爱讲话,全由秦文秀大吹大擂。
秦磊听了好半天发征,先觉得黎也这么好的苗子,送去那地方可惜了,自说自圆又说金子在哪儿都能发光,后扯到了他女儿:棠棠要有你一半儿省心,这辈子我还愁什么!你去到那儿,有空帮我教教她,女孩子家,读好书,以后也走得舒坦些!
回家后,秦文秀跟她闲聊说起,她舅常年在外,离家远,妻子不觌,每逢过年才回得去一趟,出租屋内挂满了家中妻女的照片,厂里干了十几年,现在每月能拿两千块基本工资,寄回去大半,只希望秦棠好好念书,她妈带着孩子过得好些。
黎也走出办公室,还往秦棠那看了下,一身牛劲没歇停,好像随时还能打起来。
说她理直气壮一点儿不怕,倒也不是,乖乖站到第一节上课,听她说简余曼半途就大摇大摆走了,给她气得,气完了还知道默默贴到黎也旁边,傲娇撇着脸:“回家别告诉我妈。”
黎也装没听见:“什么?”
她就软了脾气,耷拉个脸:“别跟我妈说我在学校里打架了。”
黎也肘撑桌托着脸朝她:“最不靠谱的就出了事儿再找补,早干嘛去了?”
“是个明事理的!”李聪憋笑鼓掌,推推秦棠,“也不沾点儿你姐的好。”
“你闭嘴!”秦棠转头对峙:“亏你还是男的,不帮忙就算了,我打得起劲好意思拉我?”
“你别笑死我,你是让简余曼打得起劲吧!不拉着点明儿你就毁容了,还有劲儿在这跟我虎?”
秦棠抬脚从他下边蹬过去:“我去你妈的!”
这里吵了片刻激烈,黎也视线抻去后边,铃声在这时从楼道响进来,靳邵睡到现在才揉着眼直起身,伸展腰背,后门敞进来的午时阳光照临他侧身,漫不经意斜眼,喊了下李聪,俩人都起身要走,李聪拍她肩,对她说了句“明天见”。
靳邵目光停在她脸上,她别开了,再看时人已经走了,她想起忘记要回自己的耳机。
头天不上晚自习,放学一打铃,个个急不及待赶着投胎,嘁哩喀喳收拾东西四下逃窜。
一片嚣杂中,黎也先把秦棠逮住了。
保密这事儿算是秦棠有求于她,晚上俩人一块儿回去,她出力,秦棠搁单车后座。
这里交通不便,地区落后,打不到车,之前听陈兰静交代,街口站台有趟公交,走火车站的,跟天岗中学一路,早上还能蹭过去,末班就只开到六点半,要按往常晚自习下课就顾及不到了。
黎也打算买辆自行车,想到卡里交完学费学杂那些剩下的钱,她跟秦棠说想买辆便宜的,问她附近有没单车店。
她话不搭话,冷不丁大喊停车,黎也是被吓到一个猛刹,差点连人带车翻了,抓得骨节发白才稳住,回头不耐:“你又怎么了?”
人心思都飘远了,眨着眼来问她:“你带手机没有?”
“干嘛?”
“拍照啊!”她指天边。
刚下过通向学校的小坡的景很漂亮,在路口,两边是街头商铺,顶上暮云叆叇,铺着缠络电线,暖洋洋的光晒得对排的五金披发店门牌发亮。
“你没带?”
秦棠露出个有意似无意的表情,“你用那牌子货,我听别人说拍照好看来着……”
黎也无语:“我在问你单车店。”
“你给我拍我就告诉你。”
“那我去问舅妈。”
黎也作势要把车开走,秦棠急了,追一步上去:“喂!这tm我的车!”
“这是交易。”黎也轻瞟她,“你到底上不上来?”
秦棠还不死心:“就给我拍张照,你至于这么小气?”
黎也彻彻底底服了她,打下脚撑,背包里翻出手机扔过去。
她美滋滋打开前置摄像头,把自己跟后边儿的夕阳框一起,咔嚓咔嚓拍了不知道多少张,完了还要翻看欣赏,酌选几张满意的。
黎也等得没了耐心,叫她拿回来,她还有幺蛾子没完,“咱俩加个Q。”顿了顿又问:“你有Q吗?”
还真没有,“我只用过短信,彩信。”
“果然是有钱人。”秦棠咂咂嘴,手机递给她,“记得把照片传我。”
黎也第一时间没接,正言不讳:“你有钱自己担。”
“刚夸你有钱人!”她猛缩回去,“有钱人还计较这点?”
黎也笑颤下肩膀,“你真有意思。”很有耐性扒着单车头,跟她一一细数:“钱花你身上我图什么?图你请我吃闭门羹?图你把我行李扔出来?还是图你给我摆脸色?”
秦棠僵住一刻,摩挲着机身挺心虚,张嘴想说什么又憋回去,反复几次,总算撇嘴说话:“我就是一开始不乐意你住我家,虽然现在也不怎么乐意……不行我给你道个歉,咱俩扯平,以后——”
“得了。”黎也挺直腰背,给她个台阶下,“有目的的道歉我不喜欢。钱我不会出,办法你自己想。”
秦棠马上将手机塞她背包里,带上拉链,慢吞吞跨上车屁股,指了条跟回去的方向相反的道,说去网吧,创个Q,或者让网管帮忙导。
黎也没答应那么干脆,是因为她说那条道顺路有家单车店,很划算,没生意还快倒闭的一家。秦棠带她到那家店,果然快倒闭,清仓打折的理儿,黎也便宜得了辆看上去还成的黑色小单车。
那几年是互联网井喷式发展的初端,各大网游、新浪博客、腾讯Q等飞速普及,大大小小的网吧就是各路网瘾少年钟爱的窝聚点。
特别在这个正值热血、除了学习吃啥都香的年纪,青年大小伙们挤着排队玩cs,排不到的都要探个脑袋到别人机位前过个眼瘾,或上网聊Q,搞些非主流人设,天南地北地加好友,管它熟不熟都聊得嗨起。
黎也以前偶尔去,玩游戏,查资料,上天涯刷刷帖,或者叛逆期跟家里闹别扭出来包夜,窝椅子里睡一宿。
但这里,来之后她就后悔了,她忘了小破网吧环境窒息,或者说她想过,但实在没想到这种程度。
藏在偏巷的犄角旮旯里,沿途进来挨着老气腐旧的卷帘门,挂着旋转三色柱的美容美发,弥散出铁锈味的装潢店,刻着麻将机的坏灯牌扑闪扑闪,涌出砰砰的搓麻和意气轩昂的叫牌声。
黎也跟秦棠把单车停在网吧门口,和一堆摩托电动塞一起,在不起眼的角落看见块网吧小招牌,里头哄闹沸腾,冲出了双开玻璃推门。黎也有点不想进去,秦棠拉了她一把。
那会儿到处的娱乐场所都挺开放,特别是小地方,管你成没成年,有钱就往里塞,放眼一瞧,全是年轻面孔。
小是真小,破是够破,两排并桌相对的布局,挤一片大头电脑,塞着有点儿容量过载人,满室充盈着辛辣烟草、啤酒饮料、泡面汤水淆杂的怪味。外头天还亮,这儿盖得天昏地暗,乌烟瘴气,在游戏局里欢呼雀跃庆祝的,激愤昂扬打团的,青筋暴起问候爹娘的,比菜市场都热闹。
秦棠跟网管那儿打招呼回来,带黎也开了个机子,那边说导照片是另外的价钱,她不干,打算给黎也创建一个号,还特不理解:“你简直像个外星人,我妈都知道用Q了。”
黎也冷眼怼:“没你潮。”
老机子系统太拉,开机都半天,秦棠等不及,去门口柜子那拿了瓶喝的,黎也从后头闲座扯条木凳凑她边上,扯桌边的纸擦灰,见她只拿了一瓶,擦完纸搁放机子边,也起来要去门口。
“阿邵!”
秦棠撒然一声高呼,穿透嘈嘈人声与键盘音响,除黎也外,侧目看过去的客人还不少。
隔了两排座儿,被喊的那个缩在座椅里,黎也看过去时,也一齐看见了他周边的熟面孔,李聪、姚望他们,翘一下午课的都窝在那。
他刚摘下耳麦,懒洋洋挂脖子上靠进座椅,听到声音斜了脑袋,这回她看清了,他嘴里叼的是烟,电脑光色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斑斓,溟濛里顶着双被浓黑睫毛压着的……那个词在二次元里叫死鱼眼,昏沉阴郁,缺乏生命力的一种状态的眼睛,似有若无地,也飘了过来。
那一刻,格外地亮。
“看什么呢?”
靳邵右手边两个也摘了耳麦暂休,网吧里格外吵,李聪刚出声就被泯没,凑他的桌边往前看,“那不黎也吗?”
“她叫这名字?”
李聪啧声:“挺劲儿一姑娘,不爱搭理人,名字还是我跟别人那打听的。”
靳邵耷着眼皮,笑着品了会儿“劲儿”这个词。
姚望伸着脖子过来,挺费劲,看清时,黎也都转回身往门口走了,“她跟秦棠不是有仇?怎么还一块儿来这地方了。”
李聪说他不懂:“姐妹哪有隔夜仇,今天秦棠跟简余曼闹事儿,她也被抓办公室去了,在操场我就瞟了眼,好像那会儿她就跟秦棠站一起吧。”
姚望努努嘴,抓到另类重点,嘿嘿笑:“那你要追她,岂不是得跟棠姐打好关系?”
“操。”李聪脸就垮了,“那她俩还是掰着吧。”
说话间,姚望看着秦棠连蹦带跳走近了来,大笑声还止不住,扶着李聪肩头抬不起身。
秦棠看他俩莫名其妙,跟靳邵打了个招呼,纳闷:“怎么开学了也那么多人,连个机位都不好占。”
笑瘫的那个终于抬起脸了,是听了李聪一句冷嘲满满的调侃:“这不简单,坐你邵哥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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