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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千野渡)


又一下拍桌响,秦棠忍口气坐下去。黎也书包搭放在桌上,兜里揣了纸,用来擦抹凳子浮灰,原本应着马淮波那声怼话的哄笑,在她镇静落座时刻,摁下开关般,戛然而止。
黎也是注意秦棠的视线,从而扭头,对向后门,聚焦点里两个一前一后进班的男生。

“你俩什么时候迟到了能走前门打报告?”
走前头那个单手插兜,快够上后门顶的高个,摩托飞驰来的,发丝朝后灌,零落几簇挡着眼,显着点拓落劲儿。转过头,抓着袋叉烧包啃,看见马淮波在那扶额叹,刚张嘴,肩被后边那寸头蹭下,他睨去眼,重新看回台上,嘴里嚼着的没咽,含混吐字:“下次。”
“上次也这么说!什么时候能不迟到?”
他想了想,“下次。”
马淮波噎着口气,连叹摇头,教室里整齐划一的寂静崩裂,又笑倒一片。
肩头再被拍,靳邵不耐烦瞪回去,寸头抬下巴示意,他闷倦乜眼,看到那个被占了的位置,跟黎也那张脸对上,而后眉毛挑高,双方都挺平静。
周边笑声陆续隐没,个个翘首以盼,等来靳邵仿若事不关己的慵懒松弛,塞口叉烧包,慢吞吞往回迈步,拉开了后门边靠墙那个空位的凳子。那个本来空置给黎也的空位。
马淮波清嗓子端腔讲起官方话,开学的经典过场。大伙都败兴散了,这里没瞧到乐子到别处去寻,翻盖手机藏在桌肚里敲键盘,前后左右找人搭茬儿,一包辣条传了十双手。
耳边没有一刻完全的清静,马淮波只有在吼人的时候有劲,说起话来就看得见他表情在用力,声音都是有一阵没一阵,大体不是什么太有营养的话。
黎也倒吸一口凉气,解开缠在MP3的耳机戴上了。刚才往前看,以为就这一排的桌对得歪七竖八,放眼,发现一个班都是,特别她这儿,秦棠硬生生把她俩桌扯开一拃间距,成了她们这排最歪的一桌。
随时转头,都能让秦棠极其敏感地捕捉到并且回以一个白眼,骂句:“你他妈绝对有病。”
班里基本是两两并座,剩后排两处孤儿座,一个让靳邵叉腿坐了,一个抵在黎也后头。离得近,寸头起先喊她两声能隐约透过耳机听见,她没应,不轻不重两下拍在后背,她冷着脸摘一只耳机,回头,不说话,脑门标个问号。
“还认得我不?”
她脑门继续打问号。
寸头跟她嘿嘿笑:“没想到咱俩挺有缘,我叫李聪,你什么名儿?是秦棠她谁啊?打哪转来的?远不远?城里还是县城?好像都比咱这好点儿……”
黎也默然不语,思考如果现在就去找马淮波换座会不会显得自己像个大傻叉,秦棠已经从桌肚里捏了个纸团朝后就是砸:“你要泡妹滚远点泡,别在我边上输出。”
李聪被砸得一呆,愕然盯她,“嘁”声:“你有种不怕老马,现在就把桌子拆出去往靳邵那儿一斗,咱俩谁也不碍着谁。”
“滚!”
“甩脸子谁不会。”李聪无语,收拾好兴头看黎也,张嘴没说话,人又把耳机塞回去了,这种环境还能静个心埋首做题。
课上到一半,周围稍静些,黎也才把耳机摘下,往前扫,挺和谐一场面,中后排倒了大片睡觉的,剩下的要么在抄补寒假作业,要么换着各种遮挡姿势敲手机,马淮波只管讲自己的,时或飞根粉笔,没什么实质效果。
黎也手伸到脖颈揉两下,早先担心这边教学资源太鸡肋,买了不少资料试题带过来,准备继续动笔时,脑门被什么一砸,东西顺着侧肩弹落,她低头,一个跟秦棠刚扔的别无二致的纸团。
下意识朝后瞪,只看见面立着张开的课本,因她动作蹭到桌沿而垮塌,课本后李聪抓着手机,愣看她阴沉脸,反应过来连忙把手机先藏下去——表面上谁都不怕马淮波,但有手机是真会被没,该怂就怂了。
黎也见他状态外,恼意被困惑压下去,意识到纸团砸来的角度,往后门那儿瞟。靳邵什么时候把叉烧包嚼完了,嘴里是根把子糖,微张,掌心托脸侧目,也不避讳,还能笑出来。
李聪慢半拍跟着黎也目之所及转头,靳邵也偏眼,对他伸出两指,作讨要动作,他随即领意,掏裤兜,边观察马淮波,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过去,砸落在靳邵怀里,是枚打火机。
黎也气笑了,李聪反过头来问她有什么事,就见她弯下身拾起了纸团,瞄准,投掷,那头的人微后仰,纸团砸在他身侧的墙落到桌板。
发生在一瞬之间,李聪眨巴眼左右互看他俩:“搞什么?”
没人答他,一个笑完了低头掏手机,一个把脸转了回去。
不明所以的一下接后拍黎也肩上,李聪诶了声,她没理,又拍,她继续无视,接连三两下,李聪自觉没趣,课本再立起来,她忽然把两只耳机都摘了,背抵靠他桌沿,头没转过来。
他啊着嘴等她讲话,看她往靳邵那儿挑了眼,淡声问:“他家开小旅店的?”
“谁?”他愣一秒,跟着看了那个垂头玩手机的,“靳邵?你怎么知道?认识?”
“住过。”
李聪翘起了嘴,可喜可愕,上半身朝前抵着桌倾近,“那感情都挺巧,秦棠跟我们玩得来,你又是她亲戚,要不以后——”
“秦棠跟他谈了?”
李聪卖力打嘴炮正上头,冷不丁被黎也中断,“啊,怎么了?”
黎也点头了然,李聪还想说什么,她背挺直,凳子也挪远了点。
课本在第一节下课前就统一发了,上午少有讲正课的,这野鸡学校甚至没两个老师普通话标准,马淮波算一个,其他多少混点天南海北的口音,听课还得在脑子里二次翻译。
黎也合理怀疑马淮波能胜任班主任是因为那口勉强过关的普通话。
憋着困劲儿熬到第五节历史课,划完重点,黎也趴下小憩。她来这儿之后没一天睡沉的,什么环境都一样,只是塞着耳机,下课铃没听见,隐隐感知到坐直时,班里多数人早就嚎着叫着跳着跑着走得七七八八。
黎也到的时候,食堂的长队也排得只剩一小截,她拿了餐盘接在队后,等待时揣进口袋,把陈兰静走前塞给她那笔零用钱摸了出来,才惊觉忘记转递。
扫过满座喧噪,木桌和铁皮桌交相混拼,托没人穿校服的福,很快就在热腾腾的饭菜和乱哄哄的谈笑里,找到秦棠那身很有特色的短裙装扮,但即刻就收了现在把钱递过去的心思——秦棠脸侧着,边上还坐了个人,她卖笑卖娇,那人倒无动于衷,吃得专心。
被人催促,黎也回眼把餐盘递到窗口,一荤一素,菜色淡得没食欲,大锅里盛出在大盆里的菜轮到这也所剩无几,打菜大妈往后看眼排队的,握大勺的手抖得更厉害。
找座时走过秦棠旁边,有人喊,黎也偏头,李聪跟他们相对坐,向她招手,与此同时那个专注吃饭的也抬起眼,几双眼睛就那么对着。
秦棠先啐了李聪一口:“你有完没完?”
“你有完没完?”李聪拔高音量,“你跟她有仇啊?回回都不待见人家,不是亲戚吗?”
“谁跟她是亲戚。”秦棠斜眼向身边,黎也走开有一会儿了,他们这桌人好笑得很,都伸脖子往后看着人家落座在哪个角落空位。
“有故事?”姚望兴致勃发凑过来。
李聪竖拇指向后边:“刚那漂亮姑娘,我们班转校生。”
姚望又看去,摸下巴深思:“眼熟,之前搁早餐摊那儿跟棠姐吵嘴皮那个?”
“嗯,她亲戚。”
秦棠嫌弃一脸:“你亲戚。”
李聪呵呵笑:“那不成,怎么也得是对象。”
旁侧有人“嚯”了声调侃:“聪哥就看上了,三班那个眼镜妹不泡了?”
“那个跟这个比,差点意思。”李聪边摇头边叹,几人围过来再打了会儿趣,他肩膀被轻压,靳邵倏地站起了,就着力拍拍他示意。
他仰头:“嘛去?”
“厕所抽根烟。吃完了跟姚子把球带过来。”靳邵说完,横眼叫住了也准备起来的秦棠:“别跟着。”
她撇撇嘴,清楚他脾气,再贴上去讨人嫌,也就听话了。
靳邵到门口那慢了脚,眼扫后边个角落位,原来坐那的人这一会儿就没了影。
黎也这顿饭没吃下去。
大锅菜混着不锈钢餐盘那股日日经过消毒柜后加剧的浓重的铁腥味,筷子在菜堆里搅了多久就做了多久心里预设,吃不下几口就毅然端盘,随收桌的学生走到了食堂正门旁的洗碗池排队。
正午阳光最烈,室外几乎睁不开眼,桐城的春天很少连续几天都这个天气,似乎就她来的那阵总是下雨。
走到泔水桶边,黎也停顿,有意无意余光掠四周,顺手将盘子里剩余大半的饭菜倒进去,哗啦啦一大坨,她全程捂鼻子。
就这一道气味弥散,或是习惯,学生们大都能忍受,她一下适应不了,乃至无意识转头,察觉某个人站在不远的人群之外,闲散插兜,正越过来,似有如无飘在她身上的视线时。
她表情未收,动作凝滞,手里餐盘朝泔水桶倾斜,因躁烦拧起眉,摆出的嫌恶还挂在脸上。
谁绕过她时挤蹭过去,恍惚跟着去把盘子洗了,放好出来,站在门口远望,人还站在那。
还未入夏,阳天就时常闷躁。
黎也伸手挡额头,绕着食堂侧前的空地回教学楼,洗完餐盘的指尖还在滴水,猛甩两下湿滑水渍抹干在衣上,听着背后跟上来的步子亦步亦趋,她放慢,后边跟着放慢,她加快,后边也跟着加快,饶有耐心。
黎也停步,扭头,“你有话说?”
他还是插着兜无所事事的姿态,也停住,距离不远不近,他开口:“陈兰静,什么时候招回来个小姐亲戚?嫌东嫌西,逗趣儿得很。”
捕捉到熟名而在她眼底亮起的光瞬息灭了,她笑着回怼:“你挺会找人不痛快,嫌东嫌西也没嫌你头上,你着什么急?”她语气不好,刺儿刺儿的,保准听的人不舒服,趁他没动静前,手挡着太阳继续走了。
经过拐角,到教学楼墙侧,她听到咔擦清脆响,偏眼,靳邵跟在她背后点了根烟。
第一眼是觉得新奇,瞧瞧过路不多的学生,及不时撇来的眼光,歪头笑,“你挺勇”仨字儿没蹦出口,腰背一紧,靳邵那只夹着烟的手心贴覆热温。

“你干……”黎也微愣,看他目不斜视的前方,等那个夹着文件包路过的老师消失在视野,附着力道松了,衣料下捂了层薄汗。
他自然地绕过她两步,靠上朽烂斑驳的墙体,不顾旁人咬上烟蒂。
黎也皱起眉,有种狼狈为奸的恶心感,背身走开几步,有什么话想说,回头看他还在,三步并作两步又跨回他面前。
“问你个事。”
靳邵懒倦抬起头。
她组织说辞似的,停顿许久才问:“他们两个多久了?”
“哪两个?”
“陈兰静,你爸。”
他忽然咬着烟嘴不动了,烟雾徐徐上飘,神情越来越沉,毫无预兆地,现出些松快的笑意来:“你耳朵挺好使。陈兰静是你谁?”
“我舅妈。”
他啐了口烟雾,鞋底碾了下水泥地,眼定在她漂亮的唇下痣上,“那你怎么没去问问她,从什么时候爬的床?”
黎也闻到风里携带的烟草味,冲鼻,肩膀一僵,说话显得匆促:“你呢?你妈呢?不知道?还是没管,不管?就那么放任她丈夫?”
说完就征了,靳邵脸色比刚才还差,此刻全没了一丝笑意,手背青筋鼓起的颜色更深,骨节泛白,咬牙使下颌出的肌肉绷紧,在他突然握紧将烟头火星捏灭在手心时,黎也惊退一步。
靳邵思绪跟着停了一秒,是在揣摩这步,与其说害怕,更像避之若浼的一步。
他又笑,话说的那么些不可理喻:“他艾滋死外边儿都跟我妈没关系。”向前,将这步拉近回去,睨着她,“你那么有能耐,捅出去呗。”
话落,熄灭的烟灰随半截烟头簌落,拍拍手,转身向操场,与她背道而驰。
脚刚踏进教室,黎也就有点胃空,她是真的没吃几口饭。到位置上坐着趴着都不踏实,趁午休没结束,去了趟校门口的小卖部。
她早上来时就注意到过,一个不大起眼的小铺子,木屋木架,没有招牌,内部窄小,入口只容纳一人正身进入,摊桌都摆到门外了。
里边儿哪看着都脏脏旧旧,角落点的东西还蒙了灰,面包就两三种,什么样她不在乎,难吃也难吃不过食堂大锅菜,就尽在看生产日期。
结账找老板找到了店门外,竹编椅上躺了个面善的大娘,看着门口摊前一个猛往袋子里装汽水的男生,乐得合不拢嘴。
黎也走过去问钱,大娘比了个数,那个男生装完饮品,袋子甩肩上扛,一脸苦不堪言,大娘边笑边喊他悠着点。
红色塑料袋很薄,汽水瓶的轮廓都陷出来,他又走得急,黎也正思考他还能坚持几步,掏钱结账,转个身的功夫就听到相继而至的闷响,男生满脸茫然看着瓶瓶罐罐从破洞袋子里蹿出,咕噜滚一地。
大娘看见更乐了,黎也拆了包装站店门口躲阴,翘望那头。
不一会儿,另一边朝这的方向来了阵轰鸣,一架摩托停到校门口,后座的下来个披发的女生,前边穿夹克皮裤一男的把护目镜划上去,额发压着戳眼,两只满臂纹身的手给女生摘头盔,最后拍下女生肩膀,发动摩托转个弯走了。
那男生看准了就冲女生招手喊:“曼姐!又去哪儿飘了?”
“吃饭呗能干嘛。”简余曼斜眼过来,“靳邵呢?”
“操场打球,秦棠也在那。”
她一顿,回头讪笑:“在就在呗。”
黎也盯着她背影走远,还是头回在这见到有人穿比秦棠还短的裙子,黑发里掺紫发,彩色指甲,不掩饰的妆,漂亮是漂亮,就里外都瞧不出是个学生。
最后一口面包咬完,黎也转眼看那男生还在走一步掉两瓶艰难前行,感叹现下还有这么蠢的,另外问大娘拿了俩袋子过去。
在身后喊他第一声没应,第二声,他才恍然确定是在喊自己而转了头,眼前被递来个红袋子,“谢”字才出口,瞧清了来人,张目,倏地蹲到黎也面前。
“你是棠姐她那个亲戚?”
黎也帮他捡瓶子的动作一滞。
他补充:“秦棠啊!”
“……”
她没回话,汽水装完,站起来将袋子递还给他,他没接,憨笑说:“拿一瓶,请你的。”
黎也摇头:“不用。”
“那都是亲戚,帮个忙呗。”
黎也侧头看他示意的另只手里的袋子,装的零食,“……”
天空是透蓝色,老旧塑胶跑道脱层起皮,水泥地篮球场建在跑道内圈那块,几个脱了外套打球的,跑道边的树荫下坐了几个看打球的。
黎也到外围就不打算往前,要把东西递还给姚望,先被场上谁大喊句牛逼给引过去,入框的球蹦着滚跑道上来,那边对打的两三个叉腰的叉腰,坐地的坐地,视线中心的靳邵的脸一闪而过,就被他捞衣摆盖住擦汗。
树荫下站起个人,黎也远远瞥眼就认出来,刚刚那超短裙,走两步把球捡起来了,对着场内的谁掷过去,靳邵刚擦完汗,用膝盖接了这一球,只是冷冷扫眼,捡球,把休息的人叫起劲儿来继续打了。
回神是球场边沿充当气氛组的秦棠跑过来,朝她旁边喊了声姚望,被喊的跑得快一溜烟就过去,她被截住了。
秦棠往她袋里捞瓶汽水,问怎么是她去买。
“路过,帮忙。”黎也瞅到她开盖动作,叫住一声:“你不想喷一脸就等会儿,刚在地上滚了几圈。”
秦棠动作顿住,听劝了,转头要走,让黎也再喊回来,把兜里的钱掏给她。
“干嘛?献殷勤?”
“我还没病。”黎也嗤说,“舅妈让我给你的零用。”
她切声,扯走了。
黎也让她把一袋汽水也提走,她又莫名贴近,黏到黎也肩侧,窥视角度向那处树荫下,啧啧说:“你说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不要脸的?校外谈一个,校内还想勾一个。”
黎也看过去,简余曼这会儿在照小镜子理头发。
“勾谁?”
“靳邵啊!”她横眉,嫌憎往那儿盯,“他妈的别人碗里都惦记!整天打扮那个样在人面前晃啊晃的,也不知道恶心谁。”
黎也看她表情有点难言无语的好笑,“先把东西提走,我要回教室,完了你慢慢蛐蛐她。”
袋子搡她身上了,她还是环臂站着,不想接的意思,“我才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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