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家惠也四处张望找夏蘅,却发现夏蘅已经不见了。她觉得儿子应该是觉得场面尴尬而提前走了,于是便叹了一口气独自前往停车场。
蔡菡菡牵着蔡如冰的手,跟蔡如冰回房间。忽然,她看见在电梯拐角处,夏蘅悄悄躲在巨大的植物盆景后面朝她眨眼。
“妈妈,我先去扔个垃圾,你等我一下。”蔡菡菡说完便快速朝夏蘅的方向走去。
见蔡菡菡已经脱离了蔡如冰的视线,夏蘅神秘地从身后拿出一个大盒子,举到蔡菡菡面前。
“生日快乐!蔡菡菡。谢谢你请我吃蛋糕。”
夏蘅手里是她想要的那只棕色小熊玩偶。
蔡菡菡激动地接过来,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夏蘅。她在脑海里搜尽了所有的词语,最终不由自主地说道:
“谢谢哥哥。”
蔡菡菡是snow club里的智慧担当,是整个团队的最强大脑,也是唐仲樱的军师。
对于父母之间的关系,蔡菡菡没有唐仲樱那么敏感,她也不会花时间去考虑父亲究竟先爱谁或者更爱谁的问题。面对这个有些混乱的家庭局面,蔡菡菡能够做到完全置身事外。她不讨好父亲,也不在乎父爱的天平倾向于哪一边。母亲有时候向她抱怨,蔡菡菡也只是安静地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她一边听母亲的牢骚,一边做数学作业。在蔡菡菡看来,母亲说话的时候不听着是不礼貌的,但她又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因此每次等到母亲说到无话可说,蔡菡菡便会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并不给母亲任何反馈。
“你家阿樱真好,还会给你出主意,和你一起分析。我家菡菡从来不会。”蔡如冰因此经常向叶申抱怨。
叶申只好说道:“菡菡可能是比较内向,以后长大就好了。”
“以后要做生意的人,怎么可以内向呢?我就喜欢阿樱,说话做事都成熟老练,那股聪明劲儿,和她爸爸关系也好。我家菡菡,和爸爸没有一句话说,难怪她爸爸也不怎么宠她,”蔡如冰又叹了一口气:“我看她真的太无情了。我受这么大委屈,总希望女儿能体谅我安慰我的。我每次和她说话,她都是那副样子。要么写作业,要么看书。我说完了,等她的反应,她二话不说就走了。三岁看老,她这无情的劲头,倒是和她那个爸挺像的。”
“菡菡是聪明的,她智商高,以后会有前途的。”叶申继续安慰道。
蔡菡菡是学校里第一梯队的优秀学生,但却不是蔡如冰眼里的“满分女儿”。有许多次,蔡如冰当着蔡菡菡的面指责她“无情”,蔡菡菡对此不置可否。她并非不想安慰母亲,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认为自己无论如何宽慰,也无法彻底解决母亲的困局。
蔡如冰却坚持道:“智商高不等于聪明。读书好不是坏事,但以后关键的还是继承她爸爸的产业。不把这份产业接管下来,我自己心里过不去。家里的产业,明明就是我和他一起白手起家打拼出来的,以后必须要给我的女儿。”
每当听到“接管产业”这样的字眼,蔡菡菡总会立刻站起来走开。父亲和母亲在一个南方城市靠做服装的喷花工艺起家。蔡菡菡对所谓的“产业”并不感兴趣,她有自己的兴趣所在。她喜欢看书,喜欢学习知识,更是在数学方面颇有天赋。她的数学成绩优秀,在之前举办的多次数学竞赛中稳拿第一名。这一位华人面孔的女孩成为了学校的重点宣传对象,甚至还上过里士满地区的新闻节目。牌友们在牌桌上祝贺蔡如冰,说着恭喜的话。蔡菡菡也把期待的目光投向母亲,希望母亲能够说几句表扬的话语。但蔡如冰只是盯着自己的牌,淡淡说了一句:
“死读书能读出什么大事业来吗?”
蔡菡菡把落在母亲身上的眼神移开。在那一瞬间,她感到与母亲之间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隔阂,而这种隔阂使她凭添了许多的孤独感。她把所有的热爱与兴趣又投入到学习和竞赛里,这又使自己与母亲口中“死读书”的形象越来越靠近。
在与唐仲樱说完即将回国的秘密之后,蔡菡菡拿着她的全A成绩单回家,然而母亲蔡如冰却没有心思看。蔡如冰在收拾行李,汗流浃背。搬家是个大工程,更何况是生活了14年的家。蔡如冰从上周开始整理到现在,还没有完成。
“妈妈,我通过学校选拔了。下个月我要代表学校参加整个大温地区的数学竞赛,今天开始接受学校数学集训。等一下吃过晚饭,我就要回学校参加第一天的集训。”蔡菡菡把学校发的邀请函放到桌上。
蔡如冰看也没看一眼,简单明了地回答:“去不了。你明天回去跟老师说,去不了。下周就回国了。”
“能晚点回吗?让我先参加完比赛。”尽管知道蔡如冰已经买好了机票。蔡菡菡还是想最后努力一把。
“不行。”蔡如冰斩钉截铁地说道。对于蔡如冰来说,在此阶段,最重要的事就是赶紧让自己在法律上成为合法的妻子。这件事至关重要,蔡如冰一刻不想等待。
“妈妈,求你了。”蔡菡菡央求道。
蔡如冰费劲地把搬家纸箱合上,再次向蔡菡菡强调道:“我说了,去不了。下周就回国了。为了回国这件事,你知道我努力了多久吗?我不想因为拖延时间而出现差池。你要真想学数学,回国也能学。我看你以后还是学点金融或者法律,毕竟你爸爸的生意,以后你还要接手的。”
“由谁接手产业,你说了算吗?”蔡菡菡站在餐桌旁,微微一抬头,看着蔡如冰。
蔡如冰回答道:“当然。等我们回国了,我和你爸爸就要去办手续。把结婚证一领,我就是正大光明的老板娘了。菡菡,你到时候也把名字改一下,改回跟你爸爸姓夏。”
蔡菡菡把头低下去,看着手里那张邀请函。蔡如冰继续说道:“她和你爸爸已经办妥离婚手续了,就是上周。我一直捂着这个消息,谁也没告诉,连叶申姚臻金艳丽她们都没说。我就是怕中途又出什么岔子,到时候白白期待了一场。现在好了,一切都已经是板上钉钉,就等我们回国了。等回了国,我立马进公司工作。你先好好上几年学,等到了大学,妈妈再让你进公司实习。你先历练几年,我亲自带你,等以后你接手就会从容很多。”
蔡菡菡平静地“噢”了一声。叫蔡菡菡还是叫夏菡菡,对蔡菡菡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她只是觉得母亲此刻盲目乐观,离开里士满回到国内也许并非如同蔡如冰想象得那么美好。
“爸爸会听你的吗?”蔡菡菡问道。
“当然。”蔡如冰自信满满。
“你怎么知道?你们已经分开这么多年了,每年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个月。而且,你自己心里也知道,爸爸更喜欢哥哥。”蔡菡菡拿着竞赛邀请函,头也不抬地说道。
在蔡如冰看来,蔡菡菡这句话分明带着一丝挑衅。蔡菡菡口中的“哥哥”,指的是邵家惠的儿子,那位刚刚与父亲办理了离婚证的女人。
“我跟你说过,不要管他叫哥哥。他是你哪门子哥哥?再说,你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妈妈回国,主要也是为了你。”蔡如冰把搬家的箱子挪到一边,对蔡菡菡说道。
“但是我喜欢里士满,我想在这里生活。你要是为了我,就该让我留在这里。”
“回国以后能有更好的发展,不好吗?”蔡如冰不知道为何蔡菡菡就像是一棵怎么也听不进去话的木头。
蔡菡菡并不接话,只是出神地把那张邀请函仔细地叠成纸飞机。等到一架纸飞机完成,她才抬头说道:“你回国是为了你自己。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国内的生活。我也不想去爸爸的公司。”
“你都没在国内生活过,怎么知道就不喜欢呢?你还没进过爸爸的公司,怎么知道自己不适合呢?”蔡如冰坚信虎父无犬子,那么她这位“虎母”带出来的女儿,必然也得是爪牙锋利的小老虎。
蔡菡菡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进了房间,没有理会蔡如冰。等到快递上门,蔡如冰把所有的箱子都寄出去之后,蔡菡菡才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
“我暂时回不了国。”蔡菡菡平静地说道。
“什么意思?”蔡如冰疑惑地问。
蔡菡菡把一本破碎的护照放到蔡如冰面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的护照碎了,需要补办。补办的护照,下周肯定到不了。”
蔡如冰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蔡菡菡,半晌才尖锐地喊道:“蔡菡菡!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为了不回国,把护照剪碎?我看你是有毛病,你脑子有毛病!”
“如果你坚持要回国,我会回国的。但是得等一等,下周我回不去。”蔡菡菡语气沉稳,神情坦然。蔡菡菡冷静得像是一尊雕塑,永远都不会被母亲所激怒。但越是这样,就越是使蔡如冰怒不可遏。
蔡菡菡走进,就着冰牛奶吃起了面包。哪怕蔡如冰在旁边疯狂输出,蔡菡菡也没有一点回应。
“蔡菡菡,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一点都不让人省心!我给了你这么好的生活,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吗?你知道我当时生下你有多危险吗?你真的太无情了,和你爸爸一模一样,忘恩负义,忘恩负义!”蔡如冰疯狂地吼叫着,她一方面在控诉那个“男人”无情,另一方面却又迫不及待地想回国与这个无情的男人结婚。
蔡菡菡这时才抬起头来,面对情绪暴躁的母亲,她一脸平静地说道:
“妈妈,你想多了,我没有要和你作对。我只是想参加数学竞赛。你看外面,接送我去参加集训的校车来了。”
蔡菡菡收拾了书包,穿上外套,径自登上校车。校车缓缓驶离,把气急败坏的母亲甩在了后面。
蔡菡菡回到学校,集训的成员都已经到齐。她刚要坐下,老师便走到蔡菡菡身旁,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蔡菡菡来一下办公室,有一个你的包裹。”
包裹是从海外寄来的。蔡菡菡去办公室拿了包裹,躲在学校餐厅里悄悄打开。拆开包裹纸箱,紫色的包装盒映入眼帘。再打开包装盒,里面是一只紫色的小熊。
蔡菡菡表情平静,内心却好似飞满了紫色的蝴蝶。这是她自从上次回国之后,收到的第二份来自国内的包裹。前一年收到了绿色小熊,今年收到了紫色小熊。她把小熊小心翼翼放进书包,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不让嘴角的笑意过于明显。
寄件人那一栏每次都是空白的,但蔡菡菡自然知道包裹出自何处。
“我已经到机场了,大概一个半小时到家。你准备一下。”
从接到罗正梁电话的那一刻,金艳丽便开始紧张起来。她人生中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三件:第一,打牌输钱;第二,陪金可芙做学校布置的亲子阅读作业;第三,伺候罗正梁。
这一次,罗正梁特意在电话里和金艳丽强调,表示自己到家后有重要的事情要通知她。
罗正梁总是这样不打任何招呼就来,仿佛金艳丽是一个随时待命的下属。离罗正梁抵达还有一个半小时,金艳丽已经如坐针毡。“有重要的事情”,金艳丽反复琢磨着罗正梁的话,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能有什么重要的事。罗正梁从不和她聊工作,她也从不过问他的事业与家庭。他们的交流仅限于什么东西好吃,什么东西好玩,肤浅又轻松。
金艳丽首先让家里的阿姨去叶申家帮几天忙。罗正梁不喜欢家里有外人,连住家阿姨也不被允许。因此罗正梁在的日子,所有家务琐事全部需要金艳丽亲力亲为。其他人是盼着男人来,但金艳丽恨不得男人早点走。有罗正梁在旁边,金艳丽觉得自己一天到晚好似在上班,浑身不舒坦。
从十八岁认识罗正梁开始,金艳丽便没有再工作。罗正梁是对她来说是个领路人,没有他,金艳丽觉得自己现在大概率是个打工妹。彼时金艳丽刚刚考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专,念的是老年人看护专业。以往学校里这个专业的毕业生,要么去医院、养老院做护工,要么直接去工厂里打工。
金艳丽的老家在西南一个偏远的村庄,老家到现在连绿皮火车都没通上。虽然是个大专,但已经是金艳丽智商的极限。她拖拉机转大巴车,大巴车转绿皮火车,绿皮车下来换地铁,终于千里迢迢来到了这个位于东部著名新兴城市的学校。家里几乎给不了什么生活费,因此金艳丽没课的时候就到附近的超市兼职打工。在那里,她遇见了前来选购商品的罗正梁。她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答应罗正梁的,反正两个人很快开始交往。罗正梁待她不错,给她买衣服,买生活用费,给她还助学贷款,算得上慷慨大方。
罗正梁是个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在当地开了好几家中医诊所。在认识金艳丽的前几年,罗正梁声称自己研发出了治疗红斑狼疮的特效药。这药被宣传得神乎其神,连当地的电视台也来采访,甚至专门给罗正梁写了一篇高调的新闻报道。罗正梁名声大噪,在那个移动支付还未普及的年代,有人背了整个麻袋的纸钞来诊所求一个药方。罗正梁靠着这股运势又将医馆的规模扩大了不少。金艳丽想,如果罗正梁没有比自己大二十岁,自己未必能有机会成为他的女朋友。如此炙手可热的男人,在婚恋市场必定是很抢手的。金艳丽自知在硬性条件上远远不如罗正梁,因此在他面前十分乖巧听话,把罗正梁的话当作命令。
当时的金艳丽隐隐觉得罗正梁和自己的感情,与周围同学谈的恋爱有些不一样。可具体有哪些不一样,她也说不好。在此之前,金艳丽从未谈过恋爱,罗正梁是她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男人。她的爱情观,完全由罗正梁塑造。在交往三个月之后,罗正梁给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公寓。而那一年寒假,金艳丽发现自己怀孕了。也是在那个寒假,金艳丽才知道罗正梁有妻子,有两个女儿。而罗正梁的大女儿,只比自己小一岁。
“生下来吧,反正不缺钱养。之后你再等我安排。”罗正梁的确不缺钱,养一个孩子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对于怀孕这件事,金艳丽没有咨询他人的意见。周围的同学都和自己一样,是还不满二十岁的学生。父母远在老家,且目光短浅,金艳丽认为他们也没什么好办法。唯有罗正梁,是她所有认识的人里,最见多识广的人。金艳丽选择听从罗正梁的教导。
金艳丽不再去学校,她待在罗正梁租的公寓里孤独地成为了母亲。十个月后金可芙出生在当地一家顶级的私立国际医院。金艳丽在那里享受到了十九年来最无微不至的照顾。出院后,罗正梁给她租了一个更大的公寓,请了月嫂照顾她,每周过来探望她两三次。金艳丽想起了母亲曾经和她提起过自己出生时的场景,因为没有钱去医院,只能在家里生产。西南的夏天异常潮湿,母亲在生产后得了产褥热,痛苦得难以复加。想到这里,金艳丽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回到那个山村里去,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过母亲的生活。而罗正梁,是她走向新生活的唯一希望,是她平凡生活里出现的不平凡分支。尽管他与正常的伴侣截然不同,但毕竟可以带给她比以往好上千倍的生活。这就够了,其他的东西,金艳丽认为可以忽略不计。
金艳丽带着女儿在新公寓里安静地等待着,等着罗正梁之前承诺过的“安排”。她不知道罗正梁会把她安排到哪里去,但绝不会在他面前露出一丝焦虑与不耐烦。她生怕惹恼了罗正梁,那么眼前的一切都将成为泡影。
女儿周岁时,罗正梁终于给出了他的计划:“你先带她去国外吧。”
“我没去过国外,我连英语都不会说。”年轻的金艳丽害怕极了。
罗正梁安慰道:“去吧,那边我安排了中国保姆接应你。会说英语,你放心。去了之后慢慢就适应了。”
金艳丽没有再拒绝。她知道罗正梁的话,并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罗正梁望着金艳丽,又说道:“要是你生的是个男孩就好了,我可以立马接你回家,和你结婚。以后有儿子的话,你可以马上回国。”
罗正梁这句话说得很耐人寻味,一下子又把责任推到了金艳丽的头上,让金艳丽开始了自我怀疑。她想,命运已经待她不薄,是她没有进一步的运气。要是生个儿子,肯定能够获得更好的待遇。
金艳丽不敢有怨言。在金可芙快要两岁的时候,金艳丽带着她来到了大洋彼岸的里士满。这里华人众多,有各种中餐馆和中国超市,以及满大街的华人。金艳丽虽然不会英文,但生活起来也毫无难度。她在这里认识了叶申、蔡如冰和姚臻,成了热络又亲密的牌友。金艳丽想,若不是罗正梁,这几位牌友怎么会正眼瞧她,更不必说坐在一张桌子上打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