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姚念能感觉到,家里的生活确确实实还是产生了一些变化。以前每天早上喝的进口鲜奶,换成了国产鲜奶。家里原本的住家阿姨没有再续约,而是换成了每天来打扫卫生做饭的钟点工。姚臻不再光临原本每次出门都要进去逛的那几家奢侈品店,她的衣帽间里也没有再添新的手提包。
而其中最大的变化,是母亲不再唱歌了。
在姚念的记忆里,家中最特别的地方便是一楼的录音棚。那是父亲花了重金给母亲打造的,器材设备价值不菲。姚臻热爱唱歌,心里装着一个歌手梦。在录音棚里,姚臻每天都要唱几首过过瘾。王家和身体还好的时候,也会帮母亲录歌。而随着王家和病情的恶化,姚臻也不好意思天天引吭高歌,索性就不再进录音棚。
王家和去安德森治病,一开始姚臻每次都是陪同的,后来就变成了王家和自己一个人去。
“去一趟也挺贵的,我留在家里,也省下一个人的嚼用。”姚臻在某一次的晚餐里向王家和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王家和欣然允诺。他认为自己与妻子都出国,留姚念和保姆阿姨独自在家是极其残忍的。而自己到了美国之后,就有国际中介的人陪同前往医院,其实也并不太需要姚臻照顾。因此对于姚臻提出的想法,王家和立刻同意了。从那之后,每次的治疗王家和都独自前往。而当每一次王家和收拾东西准备去美国的时候,姚念总是会问一个相同的问题:
“爸爸,你这次回来能好吗?”
王家和总是信心满满地说道:“能好!”
“能彻底好吗?”
“能!”
每一次的对话,王家和都是一幅笑盈盈志在必得的样子。这种态度使姚念坚信父亲的病能够好转。她渴望回到父亲健康的时候,渴望父亲带她出去玩,或者给她讲百科全书上的故事。在姚念看来,父亲比母亲更有耐心。父亲总是能够好脾气地带她玩遍迪士尼里每一个想玩的项目。而母亲每次出去,都有回不完的信息。母亲总是低着头坐在阴凉处,然后告诉姚念:“你去玩吧,玩好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而对于姚念的长相,父母也有不同的态度。姚臻不止一次看着姚念的脸,叹一口气,向王家和抱怨:“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像我,看上去皱巴巴的没精神。没一个地方耐看,不知道以后医美能不能拯救。”
姚念的五官很平淡,并不像姚臻那样美丽深刻。再加上是早产儿的缘故,视力天生不好。上学的时候总要架一副大大的眼镜,显得那眼睛就更无神了。
姚臻说完,王家和立刻劝阻:“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劝阻完姚臻,王家和会马上换上笑眯眯的神情,安慰姚念:“念念已经很可爱了。以后长大了一定会更加可爱。”
姚念于是感到困惑。她站在镜子前面仔细观察自己的脸,和母亲的确实很不相同。但父亲夸她的时候,表情又很真挚。彼时的她还没有美丑的概念,不知道父母的话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但她更愿意相信父亲的话,因为“可爱”总是比“皱巴巴”听上去要舒服多了。
王家和独自去了安德森之后,姚念感到自己无比孤独。她与母亲之间没什么共同的爱好,在家里的交流也很少。姚臻有时候给姚念换上新买的衣服,却总是一脸不满意。
“你怎么就不漂亮呢?穿这么好的衣服,也不漂亮。”姚臻像是在问姚念,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对于这个问题,姚念也很疑惑。她的疑惑是,长相并不是一种可以由自己控制的事。对于自己不够美丽的外表,她无能为力。她不懂为何母亲总是在各种场合强调这一点。
父亲远赴重洋治疗疾病,家里只剩下姚臻与姚念两个人,过着日复一日的机械生活。而在某一天,姚念忽然发现生活又发生了些许变化。
首先,家里早餐喝的鲜奶,又从国产鲜奶变成了进口鲜奶。
其次,母亲买了新的手提包。
最后也是最令姚念惊讶的一点是,姚臻又开始进录音棚唱歌了。有几次姚念去书房拿东西,路过姚臻的录音棚,总能听见姚臻在里面的歌声。唱的是江珊的《梦里水乡》,尤其是“为何没能做个,你盼望的新娘”这一句,尤其婉转动听。
姚念不仅没有遗传到姚臻的美貌,也没有遗传到姚臻的歌喉。姚念对音乐并无热爱,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也就径直回房间看书了。她有许多厚厚的儿童百科全书,都是父亲给她买的。并且父亲还答应她,等这次从美国回来给她带一本英文版的百科全书。姚念很期待父亲回国,只想让时间早些过去。
姚念在心里默默计算着,父亲已经出国四天了。还有十天,父亲就可以回来了。她套上校服的外套,坐在餐厅里吃早餐。
“念念,你过来。妈妈新给你买了件羽绒服。”姚臻兴奋地说道。
母亲拿出一件浅灰色的羽绒服,姚念看清楚了,是M开头的那个牌子,专柜一般都在高奢商场的一楼。
“妈妈,这个应该很贵吧?”姚念小声问道。对于这个牌子的价格,姚念是知道的。母亲之前又许多件,连吊牌都没有拆。在父亲确诊胰腺癌一段时间后,母亲叹着气把一些没拆吊牌的贵价衣服放到了某二手网站上卖。
姚臻今天显得格外高兴,回答道:“贵是贵,但是买都买了,你就穿着。”
姚念穿上这件衣服,却总有一种别扭的感觉。
“妈妈,太贵了。”姚念又一次重复道。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她认为全家都是应该省钱的。
姚臻一边在面包片上抹面包,一边笑道:“该省省,该花花。现在不花钱,难道要等到六七十岁再花?那时候穿了漂亮衣服,戴了漂亮首饰,也没人看了。”
姚念注意到母亲又买了新的手链,戴在手腕上闪闪发亮。母亲之前已经很久没有买这些首饰了。
她心里纳闷,不知道母亲为何忽然出手阔绰。
“念念,今天下午学校的课是四点半结束对吗?”姚臻一边喝着牛奶,一边问道。
姚念把最后一口面包吃掉,点点头:“对。四点半结束,校车到家差不多快五点钟。”
姚臻笑了笑,说道:“好的,你去吧,别迟到。”
姚念坐上了校车。她觉得最近母亲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又开始有心情把她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而不是像父亲刚刚患病那阵子那样唉声叹气。那时候,姚念不止一次听见姚臻拿着电话对着另一头的闺蜜诉苦:
“我的命怎么就这么不顺。我当时明明有那么多选择,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一个。现在这情况,我也不好就离开。这不就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吗?”
在姚臻看来,王家和虽然是个高管,以往每年的薪水也算丰厚,但毕竟是个高级打工仔,和其他大学同学嫁的那些先天富豪还是有本质区别。婚后王家和已经给予了她最大诚意的物质生活,但与嫁了富豪的阔太太们还是比不了的。再加上王家和生病,生活上的对比差距也就更大了。
相比于之前阴沉沉的母亲,姚念更喜欢现在这个快乐的母亲。姚臻心情好,对姚念也特别温柔。心血来潮的时候,姚臻会拿来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发带给姚念编辫子。编完之后仔细一端详,笑着亲一亲姚念的脸颊。
这样的时光是姚念所珍惜的。她因此格外乖巧,不敢破坏了母亲的好心情。这天学校手工课上折纸做了纸玫瑰,姚念做得很用心。她小心翼翼地把这朵纸玫瑰放起来,准备回家送给姚臻。
当天下午回家的校车提早到了,姚念于是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家。车子驶向姚念家门口,她透过窗子,远远看见母亲倚在一辆轿车旁边,正和驾驶座上的人亲热地告别。那人似乎还拿手摸了一下姚臻的腰,姚臻也不拒绝,只是朝着对方露出娇媚的笑容。
是谁呢?姚念只恨自己没有戴眼镜,只能看个大概,却看不真切。
车是黑色的轿车,姚念看清楚了。但那人的脸,姚念没看清楚。她从校车上下来,快速跑向家门口,但那辆轿车已经缓缓开来了,就从姚念旁边开过。姚念扭头一看,看见那人戴了一幅墨镜。
是个男人。她之前从来没有见过。
姚念握紧了书包肩带,手心渗出汗水。她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门口一脸惊讶的姚臻。
“念念,你不是说要五点才到家吗?”姚臻慌乱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姚念抬起头,努力朝母亲笑了笑:“校车早到了,所以提前到家了。”
“噢,那你快把书包放下,洗手吃水果。今天有很大很好的泰国芒果。”姚臻拉起姚念的手往屋里走。
两个人都默契地绝口不提刚才的事。她们都知道对方看见了,但又要假装自己没有看见,而事实上她们又知道对方在假装自己没有看见。女孩和女人之间溢满了微妙而尴尬的氛围。姚念低下头,不敢看母亲的脸。她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刚才有可能是看错了,毕竟校车在移动,离家也有一定的距离,自己也没有戴眼镜,看错是很正常的事。
姚念进了一楼的卫生间洗手,姚臻去厨房切水果。姚念洗完了手,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烟味。她转头一看,发现洗手池旁边的架子上,放着一个打火机。她摸了摸,打火机还有一丝温热。姚念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屈辱和难过,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王家和从不抽烟。打火机不是父亲的。
“念念,出来吃东西了!”姚臻在餐厅里喊了姚念的名字。
姚念擦干了眼泪,大声应道:“来了。”
她平静地把那朵纸玫瑰扔进了马桶,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冲水键。
第13章 “大五红”与红豆饼
在一种微妙的气氛里,姚臻与姚念共同迎来了从美国安德森癌症中心回来的王家和。
王家和这次回来,比去之前又瘦了一大圈。他从行李箱里拿出答应给姚念买的英文版百科全书,笑盈盈地递给姚念。
“你看,爸爸一直想着你呢。”
望着王家和清瘦的面颊,想起那个遗落在卫生间里的打火机,姚念忽然异常想哭。她扑进王家和怀里,眼泪瞬间决堤。
“怎么了念念,爸爸这不是回来了吗?”王家和心疼地摸着姚念的头发。
姚念依然止不住哭泣。她压抑了太久,此刻索性放开嗓子哭了起来。面对失控大哭的姚念,姚臻与王家和都束手无策。
“念念,发生了什么事吗?”王家和问道。
姚念这才擦擦眼泪抬起头来。姚臻站在王家和旁边,脸上笑着,心里却发怵。姚念抱着百科全书,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就是太想爸爸了。”
姚臻这才松了一口气,招呼大家一起吃饭。姚臻今天没有戴那条新手链,也没有涂亮晶晶的唇膏。她只穿了一身灰色的家居服,把头发扎成一把马尾。看见王家和,姚臻总是流露出心疼的表情,但在转过身去看手机的时候,嘴角却忍不住不时地上扬。
“怎么样,这次靶向治疗之后有什么感觉吗?”姚臻摸了摸王家和的脸。
王家和勉强地笑了一下:“还行吧。我希望能有好结果。”
“什么时候再去?”
“再过半个月吧。”
“这么快?”
“嗯……我找了个牵线的人,打算转手几套邮票。”王家和脸上流露出几分无奈与不舍。
王家和有收藏邮票的习惯,手中不乏精品。其中一张最为厉害,叫做“祖国山河一片红”。原本需要发行的版本因为尺寸问题进行了改版,但是改版前的错误版本中,却有几张阴差阳错流入了市场。这些错版的邮票被称为“大五红”,在数十年后成了收藏界的精品。姚臻听说过,一张错版的“大五红”,前阵子在佳士得开出了八百万往上的价格。听到王家和要把邮票卖掉,姚臻心里猛然颤抖了一下。
“我们没有钱了是吗?”姚臻警觉地问。她知道王家和对于那些邮票的珍爱程度,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绝对不会出手。
王家和坦然地说道:“这东西留着不能换成钱,终究是没什么用。以后你和念念还要生活,还是换成钱更稳妥。”
“大五红你要出手吗?”姚臻问道。
“还到不了那种程度,先出几套别的救救急。”
姚念不停地翻着碗里的食物。王家和的话,让她听出了一种临别感言的意味。王家和看出了姚念的忐忑,于是便转过头来柔声说道:“念念,等爸爸下次美国看病回来,给你讲百科全书上的知识。上面是英文,你现在还看不太懂,爸爸仔细给你讲。我们每天讲半个小时,怎么样?”
“好的!”姚念很喜欢父亲给自己讲书。父亲讲书的时候,总会让姚念惊叹。原来世界上还有知识这么广博的人,简直比学校的老师更厉害。
“那爸爸回来之前,你要保管好这本书。我们说好要一起看。”王家和伸出小指,和姚念拉钩。
姚念于是很珍惜这本百科全书,把它放在卧室的床头。她遵守着约定,在父亲下次回来之前绝不打开。
姚念当下最大的愿望便是父亲早日康复归来,而姚臻接下来几天的心思却全被王家和之前的那几句话所勾住了。在一家人吃饭或者散步时,姚臻总是时不时问几句关于王家和出手邮票的事。
“那个,那张祖国山河一片红,你打算怎么处理?”姚臻又一次问道。
王家和微微地笑着,却并不说话。
姚臻说道:“其实现在不出手也可以,等再放一放,可能之后的价格更好。”
“不用慌张,家里还有其他一些钱。把这张先放着。”王家和说道。
姚臻又问:“放着做什么呢?其实这些东西只有在你们爱好者眼里有价值,如果不出手的话,也就是一张纸而已。你知道的,我需要一个保障。”
问完这句话,姚臻期待听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她期盼着王家和可以肯定地表示,这些邮票以后迟早都会属于她。他就算离开,也会保证她往后的人生衣食无忧。姚臻觉得自己的要求很合理,当初和王家和在一起,他许诺了要照顾她一辈子的。不然以她的美貌程度,她可以攀上更高的枝头。既然现在王家和本人做不到照顾她的余生,那么就让他收藏的宝藏级邮票来照顾吧。
王家和只是默默往前走,耐心地向姚念介绍路边的植物。对于姚臻提出的问题,他并没有给出答案。姚臻感到有些气馁,思索着自己当初为何偏偏选择了王家和,选择了这么一条挫折坎坷的婚姻之路。在其他闺蜜们享受优越生活的时候,她却要承担起巨大的心理压力。想到这里,她忽然产生了一种投资错误的失败感。她迫切想知道王家和对那些邮票的安排,但又觉得没必要和一个重症患者计较那么多。姚臻安慰自己,不管他是否现在立刻表示,以后总归都是她的。
姚臻闷闷不乐地回到家,躲进录音棚里又开启了电话粥模式。
“没有,他没有说立遗嘱的事……我就怕没立遗嘱,走法定继承,那样肯定一堆事。他家里人本来就不喜欢我,肯定要上法庭撕……他不立我也没办法,我已经暗示过了,总不能明示吧……”
姚念站在姚臻录音棚的门外,默默听着母亲的吐槽和抱怨。姚念忽然意识到母亲有一个自己追求的世界,任何人都无法彻底走进母亲的心里,她和父亲都不能。
十几天倏忽而过,王家和又到了该动身的日子。王家和在家的这段时间,姚念发现家里一楼的卫生间不再有烟味。她努力不去想那天发生的事,努力不产生任何负面的情绪,以此来确保自己在母亲面前表现正常。
王家和收拾妥当行李,中午便要出发。按照惯例,他在出发前拥抱了姚臻与姚念。姚念抱着父亲,感觉他比上一次更瘦了,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念念,在家里听妈妈的话,爸爸回来就和你一起看百科全书。”王家和笑着说道。
姚念点了点头,攥着王家和的手不愿意放开。王家和像是想起了什么,蹲下来认真地望着姚念说道:“那本书是爸爸送你的礼物,你一定要放好,知道吗?就算以后搬家了,也随身带着。”
“知道了,爸爸。”
“等着爸爸回来。”王家和与姚念轻轻地击了个掌。
王家和又拥抱了姚臻。他在她耳边小声说道:“这个病如果还没起色,我考虑换个房子。我们一家就三口人,这房子属实太大。不如换一个市区的大平层,把这个别墅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