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豆芽菜”,自然是唐仲樱那两位素未蒙面的兄弟。对于父亲的这种夸奖,唐仲樱并不感到高兴,她不懂得为何父亲能在她面前如此堂而皇之地提起另一个家庭的事。唐伊川热衷于将这几个孩子分成两组进行比较。在进行比较时,唐伊川开启了上帝视角,对每个孩子的优缺点津津乐道。唐季杉还太小了,看不出来什么。老大唐伯槐沉默寡言,老三唐叔榕又体弱多病,因此唐伊川每次都会笑呵呵地把唐仲樱排在第一。这样的排序游戏让叶申很是受用,却让唐仲樱难堪。父亲有另一个家庭这件事,唐仲樱并不能坦然接受,而父亲却似乎对此并不在意。那么母亲呢?唐仲樱想不通,为什么母亲可以心平气和地倾听父亲对另一个女人的抱怨和责备?
唐伊川这个秋天在里士满度过了十天,庆祝了生日和中秋节之后才依依不舍地出发去机场。结合唐伊川与国内那个“她”岌岌可危的关系,叶申认为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唐太太”的头衔指日可待。
“爸爸是先爱的你,还是先爱的她?”在机场送走唐伊川之后,唐仲樱忽然向叶申提出了问题。
叶申一时语塞,还来不及回答,唐仲樱便自己回答道:“应该是先爱的她吧,否则我不会有一个哥哥。”
叶申愣了几秒,不知道如何向唐仲樱解释成年人间的关系,只好说道:“人出场,总有先后顺序的。”
唐仲樱歪着头,说道:“有顺序没错,但是为什么爸爸爱了你以后,又回去爱她?如果爸爸遇见了你之后就只爱你,那么为什么阿弟之前他还有一个儿子?”
“有孩子,不一定代表爱。”叶申把头扭过去,不让唐仲樱看见自己尴尬的表情。
唐仲樱却没有要结束这个话题的意思,反而继续说道:“不代表爱,但肯定不会是不爱。如果讨厌一个人,怎么可能和对方一起生活?爸爸肯定谁都爱。你们都喜欢他,他享受这种感觉。”
唐仲樱只有十三岁,但说出来的这几句话结结实实地震撼了叶申。
“阿樱,你要相信爸爸是爱我们的。他爱你,爱阿弟,也爱我。爸爸还说,想培养你接班呢。”叶申忍不住告诉唐仲樱这次唐伊川透露的重大信息。
唐仲樱却满不在乎地说道:“别当真,爸爸只是随便说说的。你告诉过我,他答应在我出生后和你结婚,结果食言了。后来又说阿弟出生以后和你结婚,又食言了。爸爸很喜欢开这些空头支票,让人白白期待一场,反正也没成本。而且,我对接班也没兴趣。我的理想是当飞行员。”
“阿樱,你这话可不要乱说,更不能当着爸爸的面说。”叶申急忙提醒。
唐仲樱不耐烦地点点头:“我知道。我比你更懂爸爸。他说快要离婚了,这句话说了好多年。你没听烦,我都烦了。还有接班的事情,你也别放在心上。可能爸爸对其他人也是这么说的。你跟我说过,家里的事情现在还是爷爷说了算。爷爷根本不看好爸爸,所以只给爸爸最边缘的产业。爸爸连这最边缘的产业也管不好,甩手丢给你。爸爸想让谁接班,谁就能接班吗?他有这个话语权吗?”
叶申的心里轰地一声,被唐仲樱的话炸开了一道口子。她知道女儿早熟,却没有想到已经犀利到这种地步。叶申承认自己的确太过于感情用事,总是相信唐伊川给出的承诺。但这一次唐伊川言之凿凿,再加上自己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现在放弃约等于前面十几年的忍耐全都白费。
“你听我的,今年很关键,胜败在此一举。”叶申又提起了这句算命先生的话。从年初开始,这句话一直是她的行动指南。
唐仲樱问道:“那如果败了呢?”
叶申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知道自己已经卧薪尝胆了这么多年,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据唐伊川自己说,“她”与他已经在拟定离婚协议,目前已经拟好了大部分的内容,就差细节的敲定了。她看了几条新闻,发现唐伊川妻子家的确已经开始走破产清算的程序。那么“她”对于唐家来说的价值便大大减小。相反,温哥华地区的公寓运营和房产投资都被自己搞得有声有色,此时出场时机绝佳。这一次,她必须给唐伊川一些压力,必须让这个男人主动地行动起来。
叶申踌躇满志,唐仲樱却忧心忡忡。母亲若是坚持回国,那么自己便要和里士满的一切告别,这是她最为担心的事。怀着这样一颗忐忑的心,唐仲樱在学校里魂不守舍,在最拿手的体能课上也开起了小差。
“阿樱,你怎么啦?我看你这几天都有点不对劲。”下课后蔡菡菡拍了一下唐仲樱的肩膀。
唐仲樱却不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蔡菡菡:“菡菡,你爸爸有别的小孩吗?”
“有啊,”蔡菡菡坦然回答:“除了我之外,他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那你是最小的吗?”唐仲樱又问。
蔡菡菡点点头。
唐仲樱叹了一口气,说道:“那至少说明,你爸爸在遇见你妈妈之后,就只喜欢你妈妈一个人了。”
蔡菡菡却撇撇嘴,说道:“那可未必。妈妈跟我说,她和我爸爸很早就认识了。我爸爸那时候穷得叮当响,都是我妈妈陪她创业。可爸爸后来找了另一个女人结婚生了孩子。”
“结婚了之后,又回头找了你妈妈?”
蔡菡菡回答道:“对。我妈妈当时已经不指望能和我爸爸结婚了,就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所以生了我。”
“你不觉得难过吗?爸爸还爱着其他的女人。”
蔡菡菡摊了摊手:“不难过。他愿意爱谁就爱谁。他先爱谁,更爱谁,我不在乎。我甚至不在乎他究竟爱不爱我。”
看来蔡菡菡家的情况也不比自己家乐观,蔡菡菡的爸爸在感情中的表现也不比自己的爸爸出色,唐仲樱不知道该感到安慰还是悲哀。她疑惑地想,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在两个女人之间如此游刃有余,而那两个女人,为何都没放弃这个男人,而是千方百计想要成为“唯一”。
“对了,阿樱,有件事要告诉你。我还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打算第一个告诉你。”蔡菡菡低声说道。
唐仲樱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也同样低声问道:“什么事?”
蔡菡菡走近了,凑到唐仲樱耳边说道:
“我们要搬回国了,已经买了下周的机票。”
蔡如冰在两年前带蔡菡菡回了一次国。
那趟行程的目的只有一个,向邵家惠示威。邵家惠已经暗搓搓地搞了许多小动作,蔡如冰觉得自己不可以再坐以待毙。她与邵家惠的恩怨由来已久,虽然败走里士满,但蔡如冰从不肯承认自己是失败的那一方。
“她本来就是小三上位。我和你爸爸还在辛苦创业,她带球入局。你爸爸说他会解决问题,解决来解决去,结果是他们两个结婚了。原来你爸爸说的解决是这个意思,就是把我解决掉!我受了这么大委屈,自己一个人在里士满带个女儿,夏永明每个月给我打点钱怎么啦?邵家惠居然还好意思因为这事和我对线。我和你爸爸一起打拼的时候,她还是个理发店的洗头妹,现在居然敢在我面前以夏太太自居了。”在回国的飞机上,蔡如冰向蔡涵涵絮絮叨叨地描述着三个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全然忘记了此时的蔡菡菡只有十二岁,要十二岁的大脑来理解这复杂的男女关系,着实是有些困难的。
蔡菡菡本来已经哈欠连天,听到这里,睡眼惺忪地问道:“到底谁是小三,你是小三,还是她是小三?”
蔡如冰没想到昏昏欲睡的女儿居然能问出如此认真的问题,赶紧回答道:“当初肯定是她呀,她是小三!”
“那她之前为什么说你是小三?现在他们不是结婚了吗?结婚就不能算小三。”蔡菡菡的声音在夜晚的机舱里显得格外清晰。
蔡如冰不再说话,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女儿。因为过于冷静,蔡菡菡总被母亲贴上“无情”的标签。在蔡如冰看来,蔡菡菡不是贴心的小棉袄,而是捂不热的坚冰。她永远都淡然沉默,仿佛在她女孩的身体里内心住着一枚老灵魂。
“等一下和邵家惠见面,你一定不要怕。”蔡如冰办好了酒店的入住,带着蔡菡菡往酒店大堂走。她已经和邵家惠约好了在酒店大堂见面,今天就是一场面对面的battle。
蔡菡菡走了两步,驻足在酒店一楼的餐厅门口。餐厅是法式餐厅,下午茶时间单卖各种甜点。蔡菡菡看见橱窗里摆的各式各样的蛋糕,忽然停了下来。她指了指橱窗,对蔡如冰说道:“妈妈,今天是我生日。”
蔡如冰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了今天的确是蔡菡菡的生日。飞机穿越了国际日经变更线,再加上脑子里全是针对邵家惠的种种对策,蔡如冰竟然神奇般地把蔡菡菡的生日给忘记了。舟车劳顿之下,她总以为女儿的生日还是第二天。
蔡如冰心里怀着几份愧疚,但又不想因此破坏自己稍后战斗的节奏,于是便说道:“喜欢哪个?快选一个,妈妈帮你买。”
蔡菡菡于是为自己的生日开始挑选,巧克力黑森林的想吃,草莓奶油的也想吃。她极其认真地对比,迟迟没有决定。
“哎呀,你快点。选个蛋糕要这么久?”蔡如冰急躁地催促道。
蔡菡菡依然我行我素,慢悠悠地挑选,最后选中了一个草莓鲜奶蛋糕。小小的一个,六寸。蔡菡菡把蛋糕提在手里,又指了指餐厅旁边礼品柜里一只棕色的小小玩具熊,对蔡如冰说道:“妈妈,我想要这个。你送我当礼物可以吗?”
蔡如冰本来就已经被蔡菡菡慢悠悠挑选蛋糕的态度搞得不耐烦了,眼看着和邵家惠约定的时间都已过,心里不免更加焦躁起来。
“现在有事,等事情解决了再给你买。我们先走。”蔡如冰一把抓过蔡菡菡的手。
蔡菡菡甩开蔡如冰的手,固执地坚持道:“我要。”
蔡如冰又试着拉了蔡菡菡一次,蔡菡菡不为所动,坚毅无比。蔡如冰索性拉起蔡菡菡的胳膊,试图把她拉走。
“快走,再不走我把你拖走!”蔡如冰气得发抖。
蔡菡菡一边用另一只手死死扒住橱窗上的扶手,一边哭喊道:“我就要这只小熊!”
母女两正在僵持,引得餐厅里正在喝下午茶的顾客们纷纷回头。蔡如冰的怒气值瞬间被蔡菡菡点燃,忍不住在蔡菡菡背上狠狠打了两下。
“打女儿干什么呀?她想要什么,你就买给她好了。反正我老公每个月给你那么多钱。”蔡如冰听见了一个娇媚又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是邵家惠。
邵家惠望着蔡如冰,带着一丝讥讽的微笑。两个人是老熟人了,当年便天翻地覆地闹过一回。后来蔡如冰带着蔡菡菡退居里士满,邵家惠似乎得到了形式上的胜利。然而,当邵家惠知道这么多年来这位当年的手下败将居然还和丈夫保持着频繁的往来时,内心已经熄灭的怒气忽然又卷土重来了。
邵家惠旁边站着一个男孩子,看起来比蔡菡菡大了许多,已经是高中生的模样。邵家惠颇为得意地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向蔡如冰介绍道:“我儿子,夏蘅。”
邵家惠特意把“儿子”两个字咬得很重,似笑非笑地盯着蔡如冰。蔡如冰知道邵家惠是在炫耀,于是便朝蔡菡菡说道:“菡菡,记得吗?妈妈跟你说过邵阿姨是带球上位。旁边这个男孩子就是当时带的那枚球。”
“但至少上位了,没上位的人只能千里迢迢跑到温哥华去,住得习惯吗?”邵家惠笑嘻嘻地在大堂的沙发上坐下。
蔡如冰反击道:“习惯,当然习惯了。有钱在哪里住不习惯?”
邵家惠收起笑脸,直击主题:“我来就是和你说这件事。我和老夏商量了,我的意思是一次性买断。”
“一次性买断?”
“对,一次性给你一笔钱,”邵家惠说道:“给完之后,你们就彻底别联系。你过你的生活,我们过我们的生活,别一个月一个月给钱,搞得跟藕断丝连似的。”
看着眼前从洗头妹摇身一变成为夏太太的邵家惠,蔡如冰只觉得好笑。她摸了摸蔡菡菡的头发,说道:“这可是他的亲女儿,血缘能买断吗?别说我们是在温哥华了,哪怕我们到了北极,他也得管他女儿,明白吗?”
邵家惠笑道:“能管到什么程度?反正以后家业都是夏蘅的。夏蘅,你说是不是?”
男孩站在旁边显得局促不安。显然,他并没有预料到母亲把自己叫出来是为了参加这么一场紧张的对抗。女人间暗藏玄机互相攻击的话语,让只有十七岁的夏蘅感到尴尬。他没有回答,而是往旁边蔡菡菡坐着的方向站了站。
从蔡如冰与邵家惠正式说话开始,蔡菡菡便开启了贤者模式。她拿出自己的练习册和草稿纸,开始做起了数学题。蔡菡菡做得相当投入,全神贯注,丝毫没有被身边两个女人的唇枪舌剑所干扰。
“你会做这么难的题?”夏蘅看了一眼蔡菡菡的练习册,惊讶地说道。
这是夏蘅同蔡菡菡说的第一句话。他已经知道蔡菡菡的身份,却丝毫不讨厌她。一个漠视长辈争斗,却醉心于数学运算的女孩,是夏蘅对于蔡菡菡的初印象。蔡菡菡只顾低着头做题,轻声回答道:“这些还是简单的,是我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做的。我参加竞赛时认真做的题,比这难多了。”
“你还参加竞赛?什么竞赛?”夏蘅好奇地问。
“数学竞赛。我喜欢数学。”
“你叫什么名字?”
“蔡菡菡,因为我妈妈姓蔡。”蔡菡菡抬起头,朝夏蘅笑了一下。蔡菡菡很少笑,但对着夏蘅却忍不住送出了难得的笑容。
夏蘅看清楚了蔡菡菡的脸,心里一惊。蔡菡菡长得和父亲非常相似,只不过她小小年纪却透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疏离与冷漠。
“你呢?你叫什么?”蔡菡菡反问。
“夏蘅。”
蔡菡菡仔细地盯着夏蘅看了足足有一分钟,总结道:“你和我爸爸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你比我爸爸好看多了。”
夏蘅被蔡菡菡的话逗笑了,转而问道:“你为什么喜欢数学?”
“通过解析,运算,你就可以得到一个明确结果。我喜欢这种确定的感觉。”蔡菡菡继续说道。
此时,旁边两个女人的争执已经上升至激烈的骂战。夏蘅进退两难,不知道是否应该上前劝架。蔡菡菡却依旧若无其事地坐着,在母亲与另一个女人争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她依然能够心无旁骛地解着方程。忽然,蔡菡菡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把练习册放到一边,拿过蛋糕,打开了包装盒。包装盒里自带了塑料刀,蔡菡菡小心翼翼地切了一小块。切完之后,她把那一块递到了夏蘅面前。
“今天我生日,请你吃蛋糕。”
夏蘅说了谢谢,诚惶诚恐地接了过来。
“你的生日,我妈妈还来找你妈妈算账,真的不太好。”夏蘅说道。
蔡菡菡却满不在乎:“没关系,咱俩自己吃就好了。你陪我吃蛋糕,就算是陪过我生日。”
“刚才你妈妈为什么骂你?”夏蘅又问。
蔡菡菡给自己切了一块,回答道:“我想要小熊,她不给我买。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自己喜欢的礼物了。我妈妈给我买的,什么贵的衣服和鞋子,我其实没有那么喜欢。”
“你居然会喜欢小熊。我以为你只喜欢解方程呢。”夏蘅说道。
“当然。虽然我一点也不可爱,但我的确还是个小孩。”蔡菡菡为自己解释道。
两个女人的骂战又升级成了肢体冲突,邵家惠与蔡如冰扭打在一起。邵家惠个子高,有先天优势,直接把蔡如冰压在了地上。蔡如冰也不甘示弱,直接薅起邵家惠的头发。酒店的保安闻风而至,但面对两个发狠的女人也有些束手无策。
蔡菡菡坐在一边,安静地吃着蛋糕。大堂经理走过来,弯下腰问蔡菡菡:“打架的人你认识吗?”
“认识,”蔡菡菡点点头:“我的妈妈和我爸爸的老婆。”
蔡菡菡的回答坦白而直接,却让大堂经理无言以对。两个女人终于在保安和经历的努力下被拉开。蔡如冰被邵家惠扇了好几个巴掌,但也薅下了一把头发。谈判是以失败告终了,两个女人决定把这件事情的决定权又交回男人手里,并且都自认为男人会给出使她们满意的结果。
“走了,菡菡!”蔡如冰朝蔡菡菡喊道。蔡菡菡把书包和吃剩下的蛋糕收拾好,默默跟在蔡如冰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