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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覆盖里士满(lobaby)


站在一边的姚念比母亲逊色了许多。至少在容貌上,姚念没有遗传到姚臻十分之一的美丽。姚念十分瘦弱,头发黄黄的,眼睛倒是也像母亲一样大,但却长了一个塌鼻子。在脸颊和鼻翼上还长满了细小的雀斑,因为皮肤白,那雀斑看着就更明显了。姚念穿的是和姚臻一样的同款风衣,只不过是儿童版。这衣服姚臻穿着好看,姚念穿着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别扭。她本身就矮小,衣服的袖子又长,下摆又宽,显得她更加瘦弱,就像是被这件衣服给套住了,显得呆呆愣愣的。
面对姚臻与姚念,唐仲樱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美丽并不会百分之百遗传,美貌的继承有其神秘莫测的概率。也许这正是上帝公平的地方,通过这种无法摸清规律的随机因素,不让美丽这一种稀缺的优质基因无休无止地传承下去。
姚臻和姚念是坐车来的,唐仲樱特意留意了一眼,知道那车不便宜。送她们来的是一个男人,与大家打完招呼之后,姚臻就示意男人先离开。
“你等我打完牌了再来接我,来的时候带点家里阿姨做的桂花酒酿给大家尝尝。”姚臻说这话的时候,歪坐在椅子上,半个身子倚靠着牌桌,娇媚又可爱,看得唐仲樱都入了迷。
男人笑呵呵地应允着姚臻的一切要求。姚臻加入了新的交际圈子,男人看起来很为她感到高兴。
“你男人不错,愿意陪你一起出来。”金艳丽十分羡慕。
姚臻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朝男人挥了挥手。男人十分高大,五官立体,与姚念长得也不像。唐仲樱心里暗暗惊讶,觉得姚念的出生真是集齐了所有的偶然因素,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
女人们开始在楼下打牌,姚念跟着唐仲樱她们一起看漫画书。在唐仲樱看来,姚念与她漂亮的妈妈之间没有丝毫共同点。在母亲像玫瑰般流光溢彩的形象映衬下,姚念单薄得像是一朵瘦弱的野花。唐仲樱想,姚念肯定是孤独的。差距如此之大的母女之间,是不可能有什么深刻交流的。如果有,姚念就不会是看起来这副脆弱无助的样子。正是出于这种推测,唐仲樱对这个新来的女孩子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宽容,甚至连自己最喜欢的一只jellycat娃娃也愿意拿出来给她玩。
“你爸爸真贴心,亲自送你妈妈来打牌。”唐仲樱把太妃糖盒子递给姚念。
“他不是我爸爸。”姚念小声地回答。
“那他是谁?”唐仲樱又问。
姚念拿了一颗糖,放进嘴里。
“那是我妈妈的男朋友。”姚念吃着糖说道。
金可芙和蔡菡菡听到姚念不紧不慢的回答,都放下手里的漫画书,凑到姚念这里来。
“那你的爸爸呢?”三个人一起问。
姚念又伸手去拿糖,回答道:“我爸爸死了。”
姚念的回答让周围陷入了沉默。唐仲樱家的牌局,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参加的。叶申筛选牌友,最关键的一条原则便是嘴巴牢靠,而只有拥有共同的秘密,才能使友情的同盟更加坚固。同一个牌桌上的牌友,大家对彼此的身份都心知肚明,没有猎奇,只有理解。唐仲樱原以为姚念和她们三个一样,父亲是一个微妙而“不可说”的词语。但没想到,姚念的秘密似乎比她们三个人更沉重。
“原来你比我们可怜。”金可芙感叹道。
一直低着头吃太妃糖的姚念听到这句话,忽然把手里剩下的半块糖放下,抬起头来坚决地说道:“可怜吗?不可怜。妈妈说我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日子过得很舒服了。有爸爸又怎么样?太多人家有好吃懒做的爸爸,不如没有。”
金可芙回答道:“你说的有道理。很多人总说我可怜,其实我也觉得没什么可怜的。”
蔡菡菡点点头:“我们比那些家里在里士满开中国超市的华人小孩过得幸福多了。他们放了学,回家还得帮家里装货算账,哪里有我们过得快乐。”
与她们的母亲截然相反,女孩们对于居住在里士满这件事并没有多少怨言。母亲们是“不得已”来到里士满,而女孩们却对里士满的生活异常满意。里士满离家乡千里万里,实在是太容易保守一个秘密了,可以轻而易举地告别由身份带来的压抑感。
“你来这里多久了?在哪个学校?”唐仲樱问。
姚念回答道:“三个月了,还没有去学校。妈妈说你们的学校不错,你们又可以带着我,准备把我送进你们学校念书。”
“你平时喜欢做什么?喜不喜欢出去逛街呢?”金可芙问姚念。
姚念回答道:“妈妈有空时候,会带我出去逛逛。但是妈妈经常不在家,我就只能自己呆在家里。我还不会说英语,哪儿也去不了。”
“你妈妈出去不带你吗?”金可芙又问。
姚念回答道:“她如果要出去约会的话,就不带我了。”
“和谁约会呢?”
“和刚才你们看见的那个人,那个高个子叔叔。”
周围又一次陷入沉默。唐仲樱从未想象过母亲会与除了父亲之外的人在一起,更想象不到母亲和别人约会是什么样子。她只好跟自己解释,可能因为姚臻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美人的生活和凡人总是不一样的。
“你要不要加入我们snow club?”唐仲樱问完之后,又转向金可芙和蔡菡菡,问道:“你们两个同意吗?”
金可芙和蔡菡菡点点头,异口同声地说道:“同意。”
面对这样瘦弱而孤独的姚念,她们觉得没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行。我加入。”姚念对snow club没什么概念,但觉得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有能说中文的朋友带着自己一起玩,总归是不错的。
Snow club这个名字是唐仲樱在上中文课的时候想出来的。那天里士满初雪,唐仲樱握着笔,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不经意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了“snow club”这个名字。她们三个人的小团体成立已久,迫切需要一个团名。唐仲樱对自己临时起意想出来的名字感到很满意。彼时她与金可芙、蔡菡菡已经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她们在同一家学校上学,座位总是排在一起。除了上课时间,周末与假期她们也聚在一起。母亲们在楼下打牌,她们在楼上看电影吃零食。十几岁的年纪,已经开始迫切组成集体来增加归属感。学校里到处可以一群一群的女孩子,每一群都是一个小集体,每个集体都有自己专属的成员与专属的话题,是其他人怎么也攻不破的堡垒。而唐仲樱坚信她们之间的友谊是比学校里其他团体的友谊更为特殊的,毕竟她们拥有相似的秘密。
在外人眼里,她们是三个漂亮又富有的女孩。同班同学并不知道她们身上穿的衣服大多出自奢侈品的童装专柜,只觉得那些衣服看上去与自己身上软趴趴的棉质运动服有所不同。那时候她们上六年级,都用万宝龙钢笔写作业。而每当到了周五分享日的时候,她们从家里带来的甜点或小零食显得异常精致。其他同学带来的食物,要么是超市开架货,要么是家里手工制作,朴实又略带粗糙感。唯有她们三个,每次带去的东西不管从外型还是口味上都对其他人带去的点心造成降维打击。
而她们的母亲,则是更为精致的存在。每天放学都能看见三个打扮入时的女人站在等待区等待着女儿放学。她们的衣服与背着的包包都精心搭配过,每天绝不重样。在外人看来更为神秘的是,她们似乎不用朝九晚五地工作,神情永远悠闲又自在。
姚念就这样成为了snow club的最后一名成员。两天后她出现在了唐仲樱的学校里,成为了唐仲樱、金可芙与蔡菡菡的同班同学。
老师在介绍完姚念之后,让姚念坐到唐仲樱旁边的位置。而姚念听不懂英文,站在讲台旁边一脸茫然地望着老师。
“念念,到我这儿来!”唐仲樱在座位上朝她招手。
姚念惶恐地朝唐仲樱走去。在经过班上一个华人胖男生的时候,那胖男生忽然怪笑起来,从嘴里冒出几个字:“大麻子!”
老师是白人,没听懂这句中文的意思,但旁边几个华人同学都听懂了,忍不住格格地笑出声来。那胖男生越发得意,索性又用中文朝姚念喊了一声:“大麻子!满脸麻子!”
姚念这才知道他们是在嘲笑她脸上的雀斑。她感到羞愧又愤怒,却不敢也不懂得如何还击,只是低着头忍着眼泪往座位上走。姚念的懦弱反应使胖男生变本加厉,甚至开始鼓动其他同学一起喊她“麻子”。
“脸上好多麻……”胖男生话音未落,脸便“啪”地一声被一本厚厚的课本击中。胖男生把头低下去半晌才又抬起来。这时众人才发现男孩被砸出了鼻血,鼻血又蹭到了脸上,显得狼狈不堪。
飞出去的课本来自唐仲樱。此刻她已经站到了胖男生面前,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你再敢多说一句,我把你嘴巴打烂。”
胖男孩脸上的震惊慢慢又变成恼羞成怒的怒气,伸手把唐仲樱按到地上,又用手去抓她的头发。唐仲樱的发带被撕断,头发也被揪得生疼。但她依然毫不示弱,低下头去在男生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男生惨叫一声,抬脚就要朝唐仲樱踢去。
“不许欺负阿樱!”金可芙与蔡菡菡噌地一下站起来,一人抓住胖男生的一个胳膊,四个人扭打在一起。直到老师和助教一起把他们四个分开,这场战斗才算结束。
“受伤了吗?”唐仲樱问金可芙和蔡菡菡。
“没有。”两个人做了个鬼脸。
“那就好,”唐仲樱说道:“那我们就算赢的,没有输。”
“阿樱,你们怎么会打架?”相比于其他三个人的冷静,姚念惊慌失措。
唐仲樱愤愤不平地说道:“别人欺负你,你就回敬他。别人打你,你就打回去。打不过也要打,拿出拼命的劲头,他就怕你这股劲头。”
金可芙平时看起来文静乖巧,此时也豪气十足:“阿樱说过,谁要是欺负我们snow club里面的某个人,那就是欺负我们所有人。一个人的事,就是我们所有人的事。”
“念念,不要站在那里被人欺负。很多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你要自己强硬起来。”蔡菡菡不忘给姚念总结经验教训。
姚念不再说话。唐仲樱教她的处事方法,与母亲教她的大不相同。每次受了委屈找母亲哭诉,姚臻总是一脸满不在乎。
“别人说你,你不理他不就好了。他笑你,你又不少块皮少块肉。你吃的穿的都比他强,他又得不到什么便宜,说就让他说好了。”姚臻的安慰总是这样漫不经心,姚念满腔委屈却只能躲进房间哭泣,痛苦又绝望。她不得不承认,当今天看见胖男生狼狈擦拭满脸血迹的时候,自己心里无比解气。
第二天来学校时,姚念带来了三枚金光闪闪的蝴蝶胸针,与姚念自己衣服上别着的一模一样。这是她送给三位伙伴的礼物。礼物的钱是姚臻付的,但却是姚念自己挑的。
“你们待我真的太好了,真高兴能加入snow club。”姚念的英语差劲,但这个“snow club”的发音却极为地道。她小心翼翼地帮伙伴们把蝴蝶别上,四只蝴蝶在四个女孩身上,展翅欲飞。
唐仲樱摸着蝴蝶的翅膀,再一次在心里默念着母亲对自己说过的话:
“只有拥有共同的秘密,友谊才会更加牢固。”

第3章 算命
在面临生活困境时,一个人通常会先穷尽自己所有的智慧和努力。当脑力和体力都不堪重负之后,玄学便粉墨登场。玄学是精神的慰藉和鸦片,是能够使人重新振奋起来的神奇之物。自从来到里士满之后,叶申每年至少都会找各种大师算一次命,问的问题无外乎就是那一个——到底何时才能熬到头,才能抛去“外室”的名头。然而所谓的大师们大都语焉不详,当着叶申的面说一堆怎么理解都行的轱辘话,让她与人为善勤奋做事,保重身体笑口常开。这些话,叶申听得已经不耐烦了,但还是忍不住每年都捧着礼金奉上。现实层面已经没什么可以推进的策略了,玄学上模棱两可的话语听一听就当是病重时的营养剂。营养剂这东西不打不会死,打了也没什么作用,但总归觉得是在治疗,起到一个自我安慰的作用。
不仅仅是叶申,四人组里其他三个人也是热衷于算命的常客。她们觉得自己的命运已经足够离奇曲折,因此急于从玄学里窥见一些未来的踪迹,好未雨绸缪。眼下姚臻又找到了一个华人圈里有名的算命大师。据说大师长期在美国发展,近期打算隐退了才来到生活节奏缓慢的里士满。虽然号称隐退,但上门求着算“最后一卦”的客人却依旧络绎不绝。姚臻听人说,大师不仅算得准,难得的是一个“真”字,有什么说什么。不像其他一些算命先生,为了讨好客人,光拣好的说,把坏事一笔带过。这个消息,姚臻并不独占,而是慷慨地分享给了亲密的牌友们。几个女人一拍即合,隔天就准备好了厚厚的现金红包前去大师的住处拜访。
大师极为低调,住处远离里士满的市中心。叶申开错了好几次路,绕了很久才抵达。四个人虔诚地走进大师的白色独栋小楼,按照次序排开,开始诉说心里的困惑。
“我想问问我的姻缘。”第一个开始的便是蔡如冰。她年纪最大,但对感情最不甘心。每年向各类大师询问得最多的便是姻缘。手上的各色水晶手链是越戴越多,然而那个狠心的男人却依旧和另一个女人扯不清楚。
大师头也没抬,便说道:“你的姻缘和子女运是连在一起的。我这边能看见,你还会添好几个孩子。”
“什么?”蔡如冰一脸惊讶地说道:“怎么可能呢?我都已经四十多岁了!”
大师却不管蔡如冰的质疑,仍然自顾自说道:“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这股运势是年初开始酝酿的。而且不只一个,时间也快了,最晚不会超过明年春天。”
姚臻在旁边笑道:“不只一个?冰姐,不会是双胞胎吧!”
“什么呀,肯定不是我!”
“就是你,大师说的能有错?等着迎接双胞胎吧冰姐,我红包先给你准备好。”金艳丽也在一边帮腔。
蔡如冰的脸倏地红了,虽然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高兴。蔡菡菡是她在三十出头的时候想要下半生有个依靠,因此狠狠心生下来的。在那个年代,蔡如冰就已经算是个高龄产妇。她原本早已放弃了再要孩子的准备,但大师这么一说,她心里某个已经冰凉的角落忽然死灰复燃起来。她从年初就开始听说男人夏永明与那个女人在闹离婚,闹了这么久,理应有个结果。蔡如冰心里暗暗合计,如果夏永明顺利离婚,自己再和夏永明结婚,再努力一把生个孩子,时间点刚好能和大师说的吻合。
众人很少看见风风火火的蔡如冰害羞,因此都忍不住拿“双胞胎”开她的玩笑。蔡如冰也不恼火,只顾笑着被姐妹们快乐地奚落。
金艳丽排在蔡如冰后面。她激动地往前探了探,说道:“大师,我也问姻缘。”
大师看了金艳丽一眼,说道:“你想要姻缘,必须得记住一句话,有舍才有得。想要好姻缘,必须得先丢掉一些东西。”
“丢掉什么?”金艳丽一脸稚气地问。
大师叹了口气,说道:“多珍惜和女儿在一起的时间,你俩缘分不深。”
金艳丽笑道:“不会吧,可芙才十三岁,没有那么快嫁人的。”
金艳丽听不懂大师的话,每次姐妹团组团算命,她也就凑个热闹稀里糊涂地跟着去。她心思简单,也没有什么特别想求的事,因此对算命先生说的话也不怎么在意。其他人极其严肃认真,金艳丽却只当这是项娱乐活动。哪怕今天的话听上去并不像往常算命时听见的那样“吉利”,金艳丽还是笑嘻嘻地不以为意。
第三个出场的是姚臻。姚臻坐定了,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师,你说我以后还有可能出唱片吗?”
其他人问的是姻缘,姚臻偏偏每次就是要问唱片的事。姚臻学声乐出身,唱的是民歌,对出唱片有执念。年轻的那几年,她也是上过舞台的。当时的姚臻在国内著名的音乐学院读研究生,业余时间去一家酒吧唱歌。唱的是流行乐,却总带着一股民歌的调调,许多人说怪得很,但偏偏也就有人喜欢。在某位金主歌迷的支持下,姚臻也自费出了一张唱片,翻唱各种经典民歌。唱片的销量不得而知,但至少出过,还花大价钱给其中一首配了MV。毕业后姚臻也接到了一些演出,虽然不是独唱歌手,最好成绩也就是某某晚会上和其他几个小歌手一起拼盘唱个串烧,但姚臻一直以发过唱片的优秀歌手自居。姚臻后来并未在民歌界深耕,那张唱片也成了姚臻迄今为止唯一一张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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