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念低下头,忍住笑意,回答道:“没什么。”
“你们在聊什么?和他有什么可聊的?”
“没什么。”姚念依然低着头。
姚臻不再追问,关上了书房的门。于姐和于乔离开之后,当天的晚餐又变回了姚臻规定的没滋没味的水煮蔬菜。
“妈妈,于姐明天几点来?”姚念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姚臻往自己的盘子里夹了几片菜叶,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不来了。”
“什么?”姚念惊讶地问道。
姚臻只顾用刀叉切那片菜叶,慢悠悠地说道:“我已经把今天的工钱给她结了,让她明天不用来了。”
“为什么?”姚念瞪大了眼睛,满心疑惑。
姚臻把刀叉放下,看着姚念,说道:“念念,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要选择有价值的朋友,要选择和你自己相匹配的朋友,要向上社交,你不懂吗?在学校里独来独往,那么多家庭优越的朋友你不交,和一个钟点工的儿子聊得这么开心,你真是让我失望。”
“妈妈……”
“几块糖就能被哄得这么高兴?你就不能有点追求吗?我告诉你,从小就要收贵重的礼物。便宜的东西不要去收,失身份!”姚臻厉色教训道。
姚念眼里含着眼泪,小声反驳道:“才不是你说的这样呢。”
“不用说了。我不会让你和这种小孩交朋友。”姚臻用刀叉把餐盘弄得咣咣响。
徐进坐在一边吃他的披萨,并不介入这对母女的矛盾中。姚念忍着眼泪咀嚼完了一盆水煮的蔬菜。她想念正常的饭菜,想念豆角焖面,想念酥糖,但她不敢在母亲面前落泪。每次在母亲面前掉眼泪,得到的仅仅是姚臻一句不耐烦的“又来了”。
姚念心事重重地爬上床,关掉灯。她不知道于姐和于乔在被母亲要求明天不用来了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姚念忽然自责起来。她想,要是自己不和于乔谈笑风生,于姐就不会丢了工作。第一天上工就被辞退,于姐的家政生涯肯定受阻。而她,大概率也见不到于乔了。
姚念脑子里浮现出许多念头,在这些念头交错中,她沉沉地睡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里因为好吃的食物获得的能量又消失了,她又变成了一个无精打采的姚念。
“笃笃笃。”
姚念在睡眠中隐约听见轻轻的敲击声。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看了一眼闹钟,早上七点半。
“笃笃笃。”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似乎是窗外传来的。姚念走到窗口,小心翼翼拉开窗帘的一瞬间,忍不住惊呼起来。
姚念的房间在二楼,而窗口上赫然放着于乔的餐盒。
姚念打开窗户,于乔已经站在树下朝他挥手了。她意识到于乔是先爬上了院子里那棵大树,再沿着树干爬上她的窗台,给她送来了这个餐盒。
姚念打开餐盒,里面依然码着一盒整整齐齐的酥糖,是全新的口味。
姚念拿着餐盒,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但笑着笑着却哭了。
于乔生怕吵醒了姚臻,他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姚念窗口的正下方。
他抬起头,小声说道:“念念,不要哭,你看我。”
他望着她,脸上毫无怨气,笑着朝她做了一个小猪吃饭的动作。
姚念的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渐渐饱满起来。
徐进这次在里士满住了很长时间,给姚臻带来了许多丰厚的礼物。姚臻沉浸在物质欲望被满足的盛大快乐里,女儿的转变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而姚念沉浸在另一种快乐里。她每天早上起床,便忙不迭地打开窗户。窗边会放着她熟悉的小小餐盒。她把餐盒打开,每天都是不同的热乎食物。有时候是拌面,有时候是粢饭团,还有时候是鸡汤馄饨。她把这些食物美美吃下,把餐盒又放回原处。一个瘦高的男孩会从树上爬上窗台,取下那只餐盒。两个人相视一笑。
而到了晚餐时分,同样的剧情又会如法炮制一遍。姚念迫不及待地塞几口母亲规定的水煮蔬菜,便急匆匆地跑回房间做功课。说是做功课,其实是在等待自己的专属晚餐。于乔会准时出现在窗口,给她带来真正有味道的食物。
“谢谢你。”
“不用客气,小猪。”于乔每次都这样称呼瘦弱的姚念。
姚念渐渐胖了起来,皮肤也变得不那么苍白了。
“丰嫂,你看念念是不是胖了许多?”姚臻望着皮肤逐渐白皙红润起来的姚念,一脸疑惑。
丰嫂已经痊愈,又开始每天给姚臻烹饪无油少盐的食物。丰嫂也感到不可思议,每顿饭姚念吃得也很少,怎么一下子就圆润起来。
“太太,我猜可能念念是青春期了,开始长个子长肉了。”丰嫂解释道。
“噢,这倒是有可能。”
姚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原因归结于青春期的确是很合理。于是她也就不再细想姚念为何改变,而是专心享受与徐进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姚念还记得姚臻第一次带徐进和自己见面的场景。来里士满没多久,母亲就交到了男朋友,姚念感到十分意外。
她不知道母亲是如何认识徐进的。来到里士满的第二个月,徐进就正式成为了姚臻的男朋友。当然,这个男朋友并不纯粹。徐进只有在里士满才是姚臻的男朋友,在国内,他是另一群家人的丈夫和父亲。
徐进每次在里士满呆的时间都很长。他一向出手大方,每次都会给姚臻姚念买许多礼物。不同的是姚臻接受礼物时满心欢喜,姚念却心情沉重。姚念把徐进买的礼物原封不动地放在二楼的储藏室里。对于母亲的这位男朋友,姚念怀有复杂的情绪。她当然知道母亲还非常年轻,又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不可能不再恋爱的。但母亲的恋爱来得也太快速,这让姚念始料未及。在姚念看来,为一个人悲伤的时间长短,是可以体现对方在自己心里的重要程度的。时至今日,姚念觉得自己还在为父亲的离去而悲伤,母亲却已经完全走出了阴霾,欢欢乐乐地沉醉在新生活里了。
牌友们都已回国,姚臻却没有姚念那么孤单。姚臻拥有爱情,拥有一个在牌友们眼里十分完美的男人。爱情的丰沛填补了友情的缺失。徐进好脾气,慷慨,长得也不难看。最重要的一点是,徐进有钱。
徐进的有钱,和王家和的有钱是两个不同纬度的有钱。如果说王家和的有钱还停留在衣食富足的程度,那么徐进的有钱则已经超越了衣食住行。当徐进第一次把相当于王家和半年收入的金额打进姚臻的户头,表示这是她这个月的“零花钱”的时候,姚臻的内心是震撼的。她感到一阵不真实的惊喜,但随后开始后悔。她后悔自己年轻时没有深思熟虑,轻率地选择了和王家和结婚,由此错过了另一个阶层的财富。
徐进给姚念的见面礼是一枚小小的金葫芦,姚念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回家之后,她把那枚金葫芦连同红色的包装盒一起原封不动地交给了姚臻。
“怎么?你不戴起来试试?”姚臻问。
姚念回答:“不用了。我戴金不好看。”
戴金不好看这句话,是姚臻经常对姚念说的。此时由姚念自己说出来,颇有几分自嘲的意味。姚臻没有听出姚念话中的自卑与渴望肯定的意图。她心安理得地接过来,对姚念说道:“好,那我给你先放起来。”
对于姚念的外貌,姚臻经常吐槽,且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在姚臻眼里,姚念就是不好看的。姚念不仅皮肤苍白,而且干瘦,脸上密密麻麻的雀斑,的确是衬不起金子。
“这女儿真不像我,怎么会长得这么不漂亮。也不知道长大以后带去做医美有没有用。”姚臻当着徐进的面抱怨。
每当这个时候,徐进便会笑一笑,让姚臻别当着姚念的面说这种话。与王家和不同的是,徐进并不会立刻走过来夸姚念可爱。姚念想,或许徐进是赞同姚臻的观点的。他也认为姚念长相欠缺,找不到任何夸赞的形容词。
这一次,徐进在里士满已经呆了快一个月。他喜欢在客厅里抽烟。不一会儿客厅便已经烟雾缭绕。
在姚臻眼里,徐进哪里都不错,就是烟瘾太大。只要有一两分钟的空隙时间,必定要点上一根。
“哎,她知道你来里士满了吗?”姚臻一边给徐进点烟,一边问道。
徐进眯着眼睛抽了一大口,回答道:“知道又怎么样?我在她面前不需要藏着掖着。哪像你那几个小姐妹的男人,压住这边就震不住那边。我一向都是直来直去,去哪里从不掩饰。”
这一点徐进说的倒是实话。他气场强大,为人又豪迈又直接,并不把与姚臻的情事看作是秘密。每次来里士满,他倒也是大大方方地跟妻子说明。
“我跟她说了,谁也不要闹。不闹,对谁都好。谁要是闹,我就跟闹的那个一刀两断。”徐进又慢悠悠地抽了一口。
姚臻知道徐进的脾气。两个女人都不闹,彼此对于对方的存在心知肚明,但就是谁也不提。两边相安无事。
徐进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把烟头掐灭,问姚臻:“后来那些邮票找到了没有?”
姚臻叹了口气,说道:“找是找到了。但是我真没想到,原来为了治病,他欠了那么多钱。我一直以为家里现金流可以的,真是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邮票都卖了?”徐进问。
姚臻回答道:“能出的都出了,把欠的那些钱给补上了。只有那张祖国山河一片红一直找不到。家里翻遍了,都没有。卖房子之前,我还特意里里外外地毯式搜索了一遍,真的没有。”
“会不会是他早就出掉了?”徐进问。
姚臻摇摇头:“应该不会。他很宝贝那一张邮票。其他的邮票都还没出,他不可能先出这一张。邮票一卖房子一卖,把看病的亏空一补,实际上我也不剩多少了。哎,我这十几年真是白费一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出唱片。”
徐进用手拍了拍姚臻的肩膀,安慰道:“不要为钱烦恼。最近我还打算给你换个房子。我已经看好了,定金都交了,下次来就能过户。你以后就舒舒服服住大别墅,别人有的,我肯定也会给你。出唱片这事我一直记着呢,包在我身上。下次我来里士满,带你见几个音乐界的制作人朋友。这唱片,我肯定得给你出。”
姚臻感激地朝徐进笑了一下。相比于其他的事,出唱片才是姚臻人生的终极梦想。之前出的那一张唱片,姚臻还特意给自己留了几十张,无论搬到哪里都带着,平时也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她自诩为歌手和艺术家,这一生必须得再出一张唱片,才能对得起自己完美的艺术造诣。
“你说的那张邮票……”徐进又要问姚臻这个问题,烟雾缭绕中却忽然看见了瘦弱的姚念一声不响地站在楼梯口。
徐进吓了一跳,但还是好脾气地问道:“怎么了念念?”
姚念小声说道:“妈妈,你忘了,今天你说过要带我去理发。我的刘海太长了。”
以往姚念剪头发,都是snow club的其他小伙伴带着去。但是现在,姚念成了里士满形单影只的那一个,于是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姚臻,希望母亲能带她去。
姚臻却伸了个懒腰,躺到在沙发上,说道:“今天不太舒服,我不乐意出门了。要不明天再带你去。”
“那,好吧。”姚念只好听从母亲的安排。她的刘海已经长得戳进了眼睛里。
“我带念念去吧。反正我也正好没事。”此时的徐进忽然站起来,自告奋勇要带姚念去理发。
姚臻笑道:“行啊,那正好,省的我去了。”
姚臻表示同意,姚念却有些别扭。胆小内向的她没敢拒绝,只是默默坐进车子,系好安全带。
“对了,念念,”徐进开着车,忽然开口问道:“你见过你爸爸的那张邮票吗?叫做什么祖国山河一片红?”
姚念摇摇头:“没有。妈妈找了很久,没找到。”
“你一次都没见过?”徐进又问。
“之前见过。爸爸去世后就不见了。”姚念老老实实地回答。此时十三岁的她还无法知晓一张绝版的大五红邮票究竟代表着多少价值。
“奇怪了。”徐进像是在自言自语。
徐进送姚念到了理发店,站在门外一边抽烟一边等她。等到姚念理完了发,徐进面前已经有了一地的烟头。
“理得不错,挺……挺清爽的。”徐进看着姚念说道。他仿佛是想努力寻找到一个夸赞的词汇,绞尽脑汁却找不出来。
姚念没有在意。她知道,或许除了父亲和于乔之外,没有人会真心觉得她是可爱的。
姚念坐上徐进的车准备回家。徐进刚刚发动车子,却忽然一拍大腿,自言自语道:“哎呀,打火机掉在理发店门口了。”
“我去帮你拿吧,叔叔。”姚念说这便解开安全带,准备去帮徐进拿打火机。
徐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应该是在理发店门口的长椅上。麻烦你了。”
姚念下车往回走,很快走回了理发店。门口的长椅上,放着一个磨砂黑的打火机。姚念拿起来攥在手里,她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姚念的心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想起了那个提早放学的下午。想起了卫生间里的烟味。想起了她在卫生间里看见的那只打火机。想起那个打火机的右下角刻了一个“X”,和手中这个一模一样。
姚念蓦然想起,她见过这个打火机。而这意味着,那天下午开着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的正是徐进。在王家和去世之前,他就已经和母亲认识,而并非是母亲说的来到里士满之后。
母亲在撒谎。
姚念心里涌上来一股委屈与厌恶。她把手里的打火机扔到了路边,一声不吭地回到车上。
“找到了吗?”徐进问。
“没找到。可能被别人拿走了。”姚念平静地说道。
“那就算了,”徐进脸上泛起些许的遗憾:“这还是你妈妈送给我的呢。”
姚念不再说话。她低下头,安静地抠起了指甲。每当感到恐慌、害怕或者伤心难过的时候,她总会抠指甲。指甲的边缘都抠烂了,涌起一阵一阵的疼。
车里也弥漫着一股烟味。姚念下意识地拉高了衣服的拉链,试图遮住这种味道。她感到自己的童年在这一天彻底结束了。
她成了一个有秘密的大人。
唐季杉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
本来可以晚几天回家,但为了赶在姐姐生日那天到,唐季杉还是坐了一个红眼航班回来。
唐仲樱的生日,每年都是要风风光光大办一场的。唐家的第二代已经断层,作为第三代里最优秀的那一个,唐仲樱自然承担了唐家代言人的角色。
几个阿姨都还在打扫客厅。刚刚举办了生日party,客厅里一片杯盘狼藉。桌上散乱着许多只喝了一半的红酒和几乎完好无损的各种蛋糕甜品。
“有没开封的酒,或者还没动过的甜品,你们自己拿去吃掉吧,带回家也行。”唐季杉指了指一大桌的东西,朝阿姨们说道。也许是有过八个月匮乏的童年,唐季杉无法容忍物质上的浪费。与其他同班同学相比,唐季杉几乎可以用“节约”来形容。
“谢谢唐先生。”阿姨们恭恭敬敬地回答。
唐季杉拉着行李箱,边走边说道:“还是像我小时候那样,叫我阿弟就好了。”
走过长长的走廊,唐季杉没有立刻回自己的房间。他把行李箱放在一边,径直走向那道虚掩的门
“你吓了我一跳,怎么没敲门?”房间里传来一阵慵懒的抱怨声。
“我进来也要敲门吗?”唐季杉一边说,一边走进房间,看见了正坐在床上拆礼物的唐仲樱。房间的地上、床上堆满了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包装盒与缎带,唐仲樱坐在一堆礼物中间,朝唐季杉招手。
“去看过爷爷奶奶了吗?”唐仲樱问。
唐季杉摇摇头:“他们肯定都睡了。我才考完最后一门期末考试,拿上行李就直奔机场。我就是想赶着十二点回来祝你生日快乐。”
唐仲樱笑道:“你连我生日蛋糕都没吃上。奶奶说我农历生日的日子好,每年都给我过农历生日。等我阳历生日,你再陪我完完整整过一遍。”
“那当然。”唐季杉听话地点点头。
“下次别订这么晚的航班。到家都几点了?多辛苦。”唐仲樱忍不住埋怨。
唐季杉在唐仲樱旁边坐下,一边饶有兴致地浏览唐仲樱的礼物,一边回答道:“红眼航班便宜。”
“便宜?”唐仲樱瞪大了眼睛:“你缺钱吗?这话别给其他朋友或者奶奶听见,多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