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染没有说话。他早就预计到了有一天，他会这样遍体鳞伤地逃出他一手建设起来的黑井，给自己提前留了后路。
W说：“这种事是一定会发生的，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只有一点和我的预想的不同——这件事会发生得这么快。”
飞行器速度极快，转眼就到了黑井上空。
防空系统被W关闭了，这里一片安静。
巴瑟威他们刚刚夺权，还没有几个小时，想必正忙着关起门来，处理黑井内的一团混乱。
裴染把飞行器驶入大裂谷，避开南入口的监控，在距离入口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降落。
她跳下飞行器，拎起背包就往入口的大白石头那边跑。
她在心中问：“你还有多久？”
W回答：“大约五十分钟。”
他情感波动的那一段过去了，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更平静。
“裴染，看到前面凸起的那块岩壁了？转过去，就会进入南入口的监控范围。我会在你进入的一刹那，关闭入口的监控，等你到达入口，我就会打开隔离门，同时切断整条隧道的照明。”
黑井的一共有三道隔离门，入口这里有一道，沿着隧道继续往前，还有紧挨着的两道，过了这三道门，才算是真的进了黑井。
W关闭监控后，得抢在他们发现异样之前，冲进第一道门，然后摸黑穿过隧道。
裴染答应：“明白。我的动作要快。”
她有另一层忧虑：“侵入管理系统做这些事，会消耗你的能量，对你的存活时间有影响，对不对？”
“是，”W如实回答，“所以我们要精打细算。”
裴染狂奔到凸起的岩壁前时，W的声音传来：“南入口监控已关闭。”
裴染加速向着那块白色的大石头冲了过去。
W：“我看了里面的监控，门里有一组原本守门的士兵，还有德尔萨增派过去的一队士兵，位置全都在入口的登记点附近，靠近隧道左边。等你到了，我会倒数，然后开门熄灯。”
裴染已经冲到了，用手探了一下岩壁上的伪装层。
门关着，触手还是硬的。
W在耳边说：“三，二，一。”
裴染的手上一空。
隔离门开了，裴染飞快地闪身进去。
就在那一瞬间，隧道里的照明全熄。
隧道两边都是密闭的隔离门，隔离门外还有一层伪装层，既不能透进外面夜空的天光，也没有天花板的灯，里面的黑暗，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裴染眼前像失明了一样，彻底黑成一片。
周围很安静。
这里还在屏蔽层外，不能说话，隧道里的照明突然断掉，守卫士兵们全都愣住了。
监控镜头有夜视功能，W在耳边指引着裴染：“向右一点，对，向前跑。”
士兵们乱起来了。
这是抢时间的游戏，她在黑暗中沿着隧道向前飞奔。
W不断提醒：“你太偏右了，要……”
话还没说完，裴染右边的肩膀就狠狠地撞了一下墙，她调整方向，继续向前。
遥遥的，身后有人点亮了手环，不过在全黑的隧道里，这点光照不了多远的距离，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裴染早就已经跑远了。
跑出了一大段距离，隧道拐了个弯。
W说：“可以点亮手环了。”
裴染点亮自己的手环，只开了最低的亮度，给自己一点光线，这样比摸着黑跑快得多了。
她一路狂奔，穿过长长的隧道，终于抵达第二扇隔离门前。
第二扇和第三扇隔离门紧挨在一起。
裴染熄掉手环，周围重新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她把手掌贴在门上。冲刺了这么远，心脏咚咚咚乱跳，还在喘着，裴染说：“我们再来一次，你来倒数。”
“好，”W回答。
黑井所有这些坚不可摧的隔离门，在他手中都像玩具。
当初他想放她进黑井，很用了一些心机，没有和那些人类高层对抗，迂回地绕过了各种障碍。
现在却完全不管那套，门说开就开。
裴染觉得，好像在他身上，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改变了。
W温和地数数：“三。二。一。”
裴染的手掌紧贴着门，能感觉到它在向旁边滑动。门开了。
前面也已经熄了灯，一片黑暗。
裴染连着穿过两层隔离门，听见守门士兵的噪吵。
这里在屏蔽层内，可以出声，有人在说话。
“怎么了？忽然停电了？？”
“怎么会停电，这么长时间了，黑井从来都没停电过。”
黑井今夜注定不会平静，守卫士兵并不清楚高层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忽然被增派到这里，听说西出口那边又有交火，本来就人心惶惶，现在照明又莫名其妙地熄了。
有人点亮手环，摸索着从工作台里找到了应急灯。
应急灯的光比手环亮得多了，扫来扫去。
隔离门还好好地关着，隧道里灯光能照到的地方，一个人影都没有。
士兵们放了点心，只过了片刻，头顶上照明的灯闪了两下，又重新亮了。
“没什么事，可能是线路问题。”
紧接着，距离远一点的地方灯也亮起来了，一切看起来都恢复了正常。
裴染已经撕下嘴巴上的胶带，穿过黑暗的隧道，来到出口。
南入口出来，就是蓝区，第七大道上，到处都是施工了一半的厂房工地，现在是夜间状态，穹顶上的灯熄了大半，只有路灯还在亮着。
裴染问W：“你还有多久时间？”
W回答：“四十六分钟。”
这里离中心大厦还有相当远的距离，得想办法尽快过去。
裴染对W说：“我在想，我们要去中心大厦，不如还是像上次那样，从立体种植园的地下穿过去。”
上次运尸体就走过那条路，很隐蔽，可以悄无声息地潜入中心大厦，直接到中心大厦的地下三层。
“我也是这么想，”W说，“立体种植园在蓝区也有一个入口，沿着第七大道向前就能看到，一旦进了种植园，就可以乘传送带到达中心大厦附近，再从地下钻过去。”
现在是午夜，路上根本没车，裴染打开手环，看了眼地图上的方向，开始往前飞奔。
她的速度飞快。
可是只靠腿，想在四十多分钟内跑到种植园都困难，更不用提还要留出时间去中心大厦。
得想别的办法，裴染有点焦躁。
W忽然笑了。
“裴染，我本以为我活着的最后一个小时，会在矿区和你待在一起，坐在铺着红土的矿道里聊天，你会抱着我，看着我的核心处理器最后熄灭。没想到会是这样夺命狂奔。”
快死了的人是他，他声音轻快，像没事人一样。
“不过这样也很好。我很愿意死在你的背包里。”
裴染：“你看不见，帮不上忙，就少乌鸦嘴，妨碍我找车。”
W悠悠道：“我看得见。我刚刚也接管了黑井这一片区域的监控系统，现在能看见你在往前跑。你背上的背包一跳一跳的。”
“还有，”他说，“我能看见，前面有辆军车往这边开过来了。”
有辆军车？
裴染眼睛一亮，立刻冲到马路中间。
W：“……”
夜晚的道路空空荡荡，她跑到路的正中间，又蹦又跳地疯狂挥手。
头上这一块穹顶的照明灯全都默默地亮起来了，W大概是怕她被撞死。
裴染警告他：“你的能量有限, 不要随便控制这个控制那个，亮什么灯，多浪费。”
W乖乖答：“好。我明白。”
一辆绿色的老式军用货车开过来了，速度飞快, 不过开车的士兵老远就看见马路中间的裴染了, 赶紧踩下刹车。
那辆车急刹下来, 裴染马上奔过去，一把拉开车门。
驾驶室里只有一个士兵, 他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去摸枪, 不过一眼瞟到了裴染作战服上FBSMD的半圆形标志。
FBSMD是国防部的下属部门，士兵松开手, 先敬了个礼。
“请问您……”
紧接着, 忽然认出裴染来了。
“啊, 你是那个……”
他的思路一波三折, 裴染没功夫跟他说话, 一拳敲在他的脑袋上。
力道拿捏得刚刚好, 他立刻晕了。
裴染一边行凶，一边问W：“除了你，没有别人能看到这里的监控吧？”
他接管了这片地方的监控系统，想来就是为了方便她为非作歹。
果然, W回答：“监控这些事我全部都会处理, 你不用操心。”
黑井已经回到了他的掌控中。
裴染探身把车子熄了火，把晕过去的士兵从车上拉下来, 一口气拖到路边。
路边是一大片未完工的厂房工地, 乱堆着各种建筑材料，裴染把人藏在一堆钢筋后面。
她的知名度太高, 这人已经认出了她来了，不过没关系，反正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她早就不知道到哪去了。
裴染跳上军车，发动车子，踩下油门，直接在路中间猛地一个大掉头，向着前方立体种植园的方向飞驰。
W估算：“按你现在的速度，再过十一分钟……”
她把车飙得飞起。
W改口：“……十分钟……”
又改口：“……九分钟，就可以到达立体种植园的入口了。”
午夜的路上没有其他车，W看见，她一着急，又压着中线，把车开到了路的正中间。
监控画面很清晰，W能看见裴染绷得紧紧的脸。
她的语气一直很轻松，甚至还在开玩笑，可是表情却紧张得要命。就算前些天被人片机追杀，被幸吾弦的麻醉剂撂倒在地上，都没看到她这么紧张过。
前面红色的交通灯亮了起来。
裴染在心中跟W商量：“反正路上也没别的车，咱们今天就不‘红灯停，绿灯行’了吧。”
前方的交通灯马上切成了绿色。
再往前，目所能及之处，第七大道上，一路全都换成了绿灯。
裴染：“……”
明明路上就没车，而且他也能从监控中看到附近有没有车，非要把交通灯都改成绿的，W对遵守交通规则这件事，好像相当地执着。
裴染问他：“你还有多久时间？”
W回答：“四十一分钟。”
军车在路上飙到疯，只用了不到八分钟，裴染就已经看到立体种植园画着巨大的绿叶子的招牌了。
她一个急刹，把车停在立体种植园门口，跳下车，往里狂奔。
黑井已经是W的黑井，所有的门不用她刷虹膜，自动打开，一路畅通无阻。
裴染乘电梯来到地下。
蓝区的地下是种植园的G5区，裴染一下来，马上奔向传送带。
W已经规划好了路线：“我们要去E1区，比上次的E3区离中心大厦更近一些。”
传送带的速度明显比上次快得多，肯定是W调整过了，人站在上面，像飞一样。
裴染拔腿就想在传送带上跑。
W：“裴染！”
传送带竟然缓缓减速了。
“不要动，很危险，”W说，“传送带有自己的智能安全监测装置，一旦发现有人在传送带上面乱动，就会自动停下来的。”
裴染讨价还价：“慢慢走也不行吗？”
W：“不行。”
只能这么站着。
她一停，传送带就重新开始加速了，向着中心大厦的方向前进。
倒是安全了，就是让人着急。
这还不如刚才在路上开车，至少有事可做，裴染站得相当煎熬。
她忍不住不停地低头看手环上的时间，又把背包挂到身前，拉开包上的拉链，查看核心处理器的情况。
他的情况很不好，蓝光更加黯淡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拿到能量块的时候。
W忽然在耳边说：“裴染，抬头。”
裴染“嗯？”了一声，皱着眉，忧心忡忡地抬起头。
只见头顶上方，这一片立体种植园的穹顶，那些星星一样密布着的灯，忽然一起暗了下去。
紧接着，正中间，有一点光亮了起来，迅速扩大，变成了一颗心的形状。
心形越来越大，最终几乎占满了这块区域的整个穹顶。
天花板对她比了个心。
裴染：“……”
他仗着可以看到监控，知道这里没人，为所欲为。
“你真的是……”她叹了一口气，“……浪费你的能量。”
“我不觉得这是浪费，我觉得很值得。”
W的口气忽然任性，“我只能活这么一会儿了，还不能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么？”
他都快死了，裴染让步：“好。你做。你还能坚持多久？”
W乖乖答：“二十七分钟。”
E1区终于到了。
裴染不等传送带停下，用手撑住扶手，腿一偏，越过旁边的挡板，直接从传送带上跳下来了。
传送带的智能监测装置被她的行为弄懵了，赶紧停下来。
裴染问：“接着怎么走？”
W导航：“向前绕过四排种植架，再向右转，地上有一扇维修门，这门不是自动的，需要钥匙才能开，所以你得暴力拆解，掀开小门下去，然后沿着下面的通道向前，二十米后向左转。”
裴染飞奔过去。
W忽然说：“等一等。藏起来。”
裴染立刻闪身躲到一排种植架后面。
种植架上植物枝叶茂盛，遮住了裴染的身影，前
面不远处，电梯“叮”地一声响了。
电梯门打开，是一队带着枪的武装士兵，裴染从叶子之间的缝隙看过去，数了一下，一共有七个。
W说：“这里本来不应该有巡逻士兵，他们今晚增派了人手，在中心大厦附近反复巡查。”
他忽然说：“他们往这边过来了，再退后。”
裴染飞快地往后退，躲在种植架的转角。
士兵们走过来，停在这排种植架旁边，竟然站住不动了，为首的人在低头看手环。
“我看一下巡逻路线。”
“收到上面的指令了，我们要先巡完这边，还要再去P区，说是有东南军区那边的人逃出来了，我们得把他们找出来。”
有人低声嘀咕：“咱们全都是黑井的军人，现在黑井外面乱成那样，自己还窝里斗，这不是自相残杀，自己找死么？”
为首的人呵斥：“别胡说。”又补充，“小心惹上麻烦。”
另一个人说：“听说今晚跑了好几个呢，咱们有得找了。”
他们絮絮叨叨的，竟然聊起来了，说个没完。
裴染看一眼手环上的时间，无比焦躁。
又多耽误了半分钟。
W的黑灯大法没法用，地上的小门需要她用暴力打开，就算熄了灯，他们也能听见动静，马上就会追过去，反而会暴露她的行踪。
动手当然没问题，问题是他们人多，万一照顾不到，有人开了枪，或者联络了其他人，被纠缠在这里，就麻烦了。
正在这时，遥遥的，远处忽然传来声音。
“当”的一声响，声音清脆。
这队士兵一愣，立刻朝着声音的来源奔过去。
却不止是这一声响，更远处，又是“当”的一声。
这样一声又一声，把人引远了。
裴染心知肚明，这是W在调动立体种植园里浇水施肥的人工智能，在弄出声响。
他那点可怜的能量要完蛋了。
士兵们走了，裴染冲出转角，找到地上的小门，拉了一下没拉动，把手指直接戳进门锁上方，一用力，就把锁的部分掰下来了。
她掀开门，钻进去，重新把门关好。
下面是长长的扶梯，裴染没时间慢慢走，一跃而下。
底下就是一条维修通道，看起来和上次杀誉和父子的地方一样，密布着各种颜色的管线。裴染跑了二十米之后，看到了左边的岔路。
岔路的通道还没有半人高，又窄又矮，裴染手脚并用，钻进去飞快地往前爬。
W说：“这里没有监控，我看不到你了。”
裴染：“看我干什么？看我往前爬么？”
W：“听起来很有意思，还真的有点想看。”
裴染：“……”
终于到了通道尽头，可以直起腰了，裴染爬起来往前飞奔。
W继续导航，“到底以后，暴力破开墙壁的合成板，顺着外面的管道爬上去。”
他导航的风格一如既往。
爬上管道，钻出来，裴染就认出来了，这是上次去焚化炉抛尸后回中心大厦时走过的那条路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