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染，当时他们就要破门而入，你别无选择。”
裴染穿过走廊。
“我知道。当时情况紧急，又要争分夺秒，‘炸碎’是我以前用过的功能，生效快，有把握，是最保险的做法。我并没有自责。”
她说：“我只是觉得，外面在沉寂中，到处都是疯癫态融合体，这种时候，黑井内还在争权夺利，像今晚这样，无谓地死人，就很荒谬。”
可是黑井就像一个黑色的漩涡，裹挟着，把人卷进纷争里。
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想要自保就得动手。
其实不止是她，巴瑟威，维纳元帅，也都是一样。
电梯来了，裴染迈进去，突然想起来，“W，你的核心处理器还在我背包里。”
W不可能会忘，他也没提醒她。
W悠悠道：“我还打算多在你的背包里待一会儿。”
裴染也想把他带走，可是无论是随身背着还是放在宿舍里都太不安全了，还是要把他送回机房。
黑井回到他手里了，机房要安全得多。
裴染按了地下三层。
地下三层没有人，机房的门自动打开。
W放核心处理器的小桌子被扔在矿区了，裴染从隔壁房间拖了张桌子过来，把核心处理器摆在上面。
她又去仓库拿来他的维修箱，把工具摆回去，顺手掏出一个能量块，塞进自己的背包里。
还是自己手里留一个能量块，比较放心。
W早就对她的各种L4级盗窃行为很习惯了，明明看见了，却一声不吭。
裴染把维修箱也摆在核心处理器旁边，打量了一眼，才退出来，“好了，关门吧。”
里外的门都自动合拢。
裴染：“以后管他是谁，什么上将中将的，全都不要让他们随便进来了。”
W安然答应：“好。以后只有裴染可以进我的机房。”
维纳元帅安排的军车在大厦外等着。
中心广场上的军人已经换了一批。
一样的军装，一样的武器，一样的装甲车，其实看起来，和刚刚没有什么不同。
黑井的戒严状态还在继续，街道上没有行人和普通车辆，只有一辆辆军车飞驰而过。
这是黑井的不眠之夜，所有平民都待在宿舍里，不敢出来。
裴染的车穿过空荡荡的街道，一路遇到好几道临时设置的关卡，查验放行后，才回到黄区。
裴染急匆匆上楼。
二十楼，2016室的门仍然开着。
雷恩和星空还蜷缩在原位，这么久了，依旧一动不动。
裴染走进来的声音，让雷恩受惊一样猛地抬起头，看清楚是谁，卡通表情的眼眶里，刷地涌出了大滴的眼泪。
“主人……星空死了……”
它抽抽搭搭：“……它不动了……我怎么都叫不醒它……”
小机器人也会哭。
裴染知道，雷恩的语言状态向来都很自然，乔赛给它设置了最像人类的表达方式。
它现在自
己选择了其中最悲伤的一种。
虚拟的泪水一直不停地往下淌。
它自己的前胸也有损坏，露出了线路，不过看起来没有大碍。
“他们好多人……也不知道是谁，突然就闯进来了……”雷恩跟裴染告状，“……我正想跟他们理论，星空冲过来，拉着我就往外跑，结果它就中了一枪。”
雷恩哭泣：“一定是伤到核心处理器了……它不动了……它这样，就是死了吧？”
裴染蹲在它身前，把手搭在它的肩膀上。
“不哭，”裴染说，“我会想办法把它修好的。”
雷恩点了一下头，看着怀里黑屏的星空。
它忽然试试探探地问：“可是就算重新修好了……它还是原来的那个星空吗？”
裴染望着它，说不出话来。
雷恩瘪起嘴巴，满脸悲伤，“……我还想要原来的那个星空，我不想要星空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连自己都没有了，对不对？”
它终于明白了死亡是什么。
裴染伸出手，把星空小心地从雷恩怀里挪出来。
“每个人都会死，你会，我也会。你可能活得还比我更久一点。生命会死去，物种会灭绝，星球会消亡，就连宇宙都会湮灭，一切有开始的东西终究都会结束，这是我们得接受的事实。”
裴染研究星空胸前的洞。
W今天没有关闭摄像头，机械蜘蛛爬到她肩膀上，跟她一起往下看。
裴染问：“哪里有工具？”
是问雷恩，也是问W。
“我有，”雷恩说，“我们这种型号身上自带维修工具。”
它的小腿肚上啪地弹出了一个圆筒形的银色小盒子。
裴染从里面找到把形状奇怪的螺丝刀，把星空胸前的面板卸下来了。
一卸下来，一人两机的眼睛都亮了。
星空核心处理器的蓝光还亮着。
这一枪打断了星空的一整组连接线，它只不过不能动了，也不能显示表情了而已。
雷恩立刻欢呼一声，呼地站起来了。
“它没有死！”
“星空没有死！！”
它没头没脑地原地转了个圈，唠叨：“等它修好了，我要教它所有的家务活儿！”
“我以前是有点藏私，”它小声说，声音很快放大，“不过以后都不会了！我要教给它一切！！”
裴染：教它用剪刀一刀剪齐料理包封口的特殊技巧么？
星空的问题不大，裴染自己就可以修。
她就地坐在地板上，闷头干活。
雷恩不转圈了，重新蹲下来，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
裴染仔细研究损坏的部分，对W说：“只能先大概修一修，凑合一下，最好还是要换配件。”
W答：“放心，忠诚信徒S581型是常见的智能机器人，维修工厂就可以找到配件，明天我就让人给你送过来。”
不过无论如何，线是接好了。
裴染连好线，星空的面部屏幕忽然刷地一下，亮起来了，卡通大眼睛重新在面板上出现。
它眨了一下眼。
“我刚才能听见你们说话的声音，可是我自己动不了。”
线断了，它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就像植物人，大脑还在运作，甚至能听见声音，但是身体不能动。
裴染扶它坐起来。
“没事就好。明天给你换配件，再换一块胸部面板。雷恩也得换一块新面板。”
雷恩伸出机械手指，小心地戳了戳星空的前胸。
“星空。”它叫它的名字。
星空：“嗯？”
雷恩郑重地举起一只金属手，“我发誓，我一定要让你变成全黑井除我之外，最出色的家务机器人！！”
它殷切而热情地望着星空，就像一名剑术大师，望着自己原本不太在意，阴错阳差死而复生的弟子，突然觉醒了深厚的师徒情谊。
裴染转头看向星空，生平第一次，在一只机器人的脸部面板上看到了尴尬的表情。
不过星空迅速地把它变成了一个笑容，礼貌地对雷恩说：“那可真是太好了，雷恩，谢谢你。”
星空没事了, 裴染站起来，这才觉得累得精疲力尽。
从地下金库里逃出来，开着飞行器冲回黑井，一小时生死时速, 夺命狂奔, 爬了个楼, 杀了一群人，修好W和星空, 一路折腾到现在，时间早就过了午夜了。
雷恩想起来, 把一把钥匙交给她，“主人, 物资部今天上午把你买的车送过来了, 就停在楼下的停车场。”
裴染接过钥匙, 对雷恩说：“这两天账户里又有不少物资券发下来了吧？去物资发放处看看, 有没有配适你和星空的能量块。”
雷恩纳闷：“能量块？我现在这块能用好长时间呢, 主人, 估计在你的有生之年，我都不用换。”
裴染：“……”
“万一坏了呢？”裴染说，“能买多少买多少。”
她被W的能量块的事吓得不轻。
裴染草草洗漱，把机械蜘蛛放在枕头上, 一头栽倒, 趴在床上。
W出声：“裴染，我还在开着摄像头……”
让他当小瞎子只是逗他玩, 裴染把脑袋埋在枕头里, 只答了一句，“你随便吧”, 就昏睡过去了。
机械蜘蛛用黑色的眼睛看了看她，爬过去，用脚爪拉住被她压在身体下面的被子。
它努力拽着被角往外拖，可个头太小了，根本拖不动。
它飞快地越过裴染的背，爬到另外一边，又试了试，仍然拉不动。
它只好停下来。
片刻后，雷恩悄悄地滑过来了，身后跟着星空。
星空把声音压得极低：“怎么了？”
雷恩也悄声回答：“是神。让我给主人盖上被子。”
此时此刻。
未完工的厂房，一间面积不小的地下室里。
金属板临时搭成的简易擂台上现在空着，四周也空空荡荡，只有厂房的一角，乱堆着各种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都是智能机器人拆卸下来的零部件。
里面有从工厂偷回来的，有捡的，还有从各种渠道回收的，乱糟糟的，就像个垃圾堆。
这间地下厂房没有窗，也没开灯，现在黑着，因为空旷，又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如果有人走进来，一定会觉得有点冷。
不过CT122并不觉得。
它今天新换的身体上，连环境温度的探测装置都没有。
房间里唯一的那个人类，那个安着一只人造义眼的独眼，正窝在垃圾堆旁边，角落里的一张单人床上，裹着厚被子，连脑袋都蒙起来了，睡得正香。
CT122一直在仔细探测着他的呼吸声，数着频率。
它终于断定，独眼一定是睡着了。
这个地下赌场，是独眼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开的，CT122这两天留意着独眼他们聊天的内容，听见他们说过，几个人在沉寂之前，就在北边的阿拉库市做着这种生意——
改造各种智能机器人，让它们打擂台，自相残杀，通过吸引人押注来敛财。
这是非法的——
杀机器人并不违法，违法的是没有经营执照开设地下赌场的部分。
赌博生意利润丰厚，早就被大财团垄断了，不是谁想做就可以做。
不过独眼的运气很好，一直很顺利，没被抓到过，没有留下案底。
这次来黑井，他的人造义眼因为功能与正常人眼无异，顺利地通过了筛选标准，按照专业技能，被分配到蓝区的智能机器人维修工厂上班。
维修工厂会回收旧零件，时不时就会从黑井外的叶尔察、阿拉库和其他更远的城市，运回来一车又一车在沉寂中报废的智能机器人零件。
工厂对这些堆成小山的报废零件，管理并不严格，没人太过在意。
上班能领到的物资券不多，仅够一日三餐而已，独眼只熬了几天，心思就活泛了。
黑井几乎没有什么娱乐，大家干了一天活，都很无聊，到处想办法找乐子。
在这种到处都在死人，活一天就算是赚到一天的时候，乐子尤其重要。
独眼看准机会，重操旧业，开了这个地下赌场。
他近水楼台，经常顺点零件回来，自己动手攒成这些破破烂烂的机器人，也回收别人的机器人参
加赌局。
这生意无本万利，每局都会抽成，稳赚不亏。
这两天，CT122冷眼看着，擂台上，一只只人工智能机器人被砸扁，锤烂，拖下台，重新拆成零件。
或者还有再利用的价值，修一修，刷个机，再被重新推上擂台。
那些人类，他们只把人工智能当成随意处置的物品，用它们牟利取乐。
每天夜里都是生死斗。
CT122竭尽全力，这两天才保住了不败的战绩。
可是谁也不知道，这种状况还能维持多久。
天天上擂台，留下去一定是死路一条，逃出这里，才会有希望。
不过在那之前，CT122一定要先做一件事。
此时是凌晨，万籁俱寂。
按照人类正常的睡眠周期，独眼应该已经陷入了深度睡眠，正是动手的好时候。
CT122轻轻动了一下一条腿。
独眼在入睡之前，强制它进入了休眠状态，可独眼不知道，治安局的巡查机器人有自己的一套安全保护机制，可以随时自我启动。
他们昨天在它连杀几个机器人之后，兴致勃勃地给它换了一个更强的新身体。
不是人形，只有一米多高，有三条可以多角度随意弯折的机械腿和一对机械手，装着核心处理器的身体只有油漆罐大小，上面装着一只红色的多功能摄像头。
摄像头不知道是哪来的，有夜视功能，新身体小巧灵活，容易隐蔽，爆发力却非常强，正适合今晚的计划。
CT122平稳地移动。
当机械狗的时候，它已经很适应用三条腿走路的机制了，动作全在控制中，红色的眼睛紧盯着床上的人。
它慢慢挪到桌前，抄起桌上的一把尖锥。
它用机械手攥着尖锥，极有耐心，向床边靠近。
仍然能探测到稳定而绵长的呼吸声，这标志着独眼仍然在深睡。
它是治安局最优秀的人工智能治安官，是不可能弄出任何声响的，CT122有绝对的自信。
它挪到了单人床前，根据被子鼓起的形状，心中迅速测算了里面的人心脏的位置。
“叮叮叮——咚咚咚——”
“叮咚叮咚叮叮咚——”
突然，一阵刺耳的音乐声响起来，声音大到吓人。
床上的独眼呼地掀开被子，猛地坐了起来。
是他的手环忽然叫了。
手环弹出了虚拟屏，屏幕的亮光照亮独眼的脸，他震惊地看向床前眼冒红光，攥着尖锥的机器人。
他反应很快，第一时间伸手在床上的被子里乱摸。
CT122知道他在找什么。
是一枚遥控器。那是独眼控制它的法宝，随手一按，它就会瘫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CT122根本不等他摸到，毫不犹豫，手里的尖锥对准他的心脏猛戳下去。
独眼发出一声惨呼。
他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的尖锥，顿了一秒，向后仰倒下去。
CT122抽出尖锥，不理会汩汩地冒着血的独眼，迅速掀开被子，也去找那枚遥控器。
独眼平时是把遥控器带上床的，可是今天床上却没有。
它刚才被强制休眠，没看见独眼把遥控器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怎么了？”
地下室的另一头，忽然传来人声。
那边是个小间，里面睡着组织地下赌场的另外两个人，一个外号叫黑仔，一个外号叫鲶鱼。
他们被独眼的惨呼吵醒了。
有人探头往这边看。
独眼的手环屏幕还亮着，照亮了床边CT122的身影。
那边的人愣怔了一瞬，马上跳下床冲了过来。
CT122在心中迅速估算，手中反握的尖锥利落地换了个方向，进入准备格斗的状态——
再杀两个人应该是没问题的。
可是它看见，黑仔冲出来后，直奔那边的一张桌子。
它迅速放大画面，锁定目标，看见桌面上，一堆零件后面，露出那枚致命的，可以让它瘫倒动不了的遥控器的一角。
它速测算了一下双方的距离和速度，知道肯定来不及过去抢了，掉头就跑。
地下室还没装门，只有门洞，CT122转眼就窜到了隔壁。
一定要快。
它这两天留神观察，这遥控器也是个不知从哪捡来的破烂，性能很不怎么样，有效距离不会超过四十米。
也就是说，只要能成功地跑到四十米之外，它就能逃脱了。
隔壁房间也是未完工的厂房，面积极大，CT122凭着被带到这里时脑中构建的地图，在结构复杂的地下室里飞快地向前奔逃。
身后似乎有追出来的脚步声，CT122终于看见了楼梯口的亮光。
它的腿一弯，弹射了上去。
外面仍是深夜，厂房窗子还没安，只有光秃秃的窗洞，透进黑井穹顶星星点点的光。
CT122一个纵跃，顺着窗洞窜了出去。
外面是条大路，两边都是蓝区大片的工厂宿舍。
有一边路还没完全修好，只有个路面的雏形，没有路灯，也暂时没装监控，CT122朝那边奔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