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遇到萧海上尉的出口时，裴染忽然发现，矿道左边，靠墙立着一大块金属板。
她动手把金属板挪开，果然发现，后面真的藏着一条斜向下的通路。
裴染立刻钻了进去。
按照W刚才说的，遇到岔路一概不理，她一路直着向矿区的深处走。
手环的光照着前方，她终于看见W说的值班登记点了。
那里是一块相对比较宽阔的空间，有张面积很大的圆弧形桌子，后面放着破烂的椅子和乱堆的仪器，上面都落着一层红褐色的厚灰，不知扔在这里多久了。
裴染用手环的光扫了一圈，什么活物都没看见。
她对W说：“我到了。”
“好，我马上就到……”他说，“……快了。”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非常平静，但是裴染不知为什么，却能从他平静的语气里感觉到，他太不对劲了。
裴染问：“W，你还好吧？”
“我没事，”W说，“我正在努力地往你的方向走。”
他用了一个词——“努力”。
他是一个人工智能，就算以前被她撕得几乎变成两半的时候，也没有“努力”过。
裴染又问他一次：“你告诉我位置，我过去找你？”
“不用，我可以。我一定可以找到你。”
W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说：“裴染，跟我说点什么……什么都行。”
他说：“我想听你的声音。”
他真的不对劲。
他要她说点什么。
裴染想了想，“我在想，如果我们两个真的住在你建造的那个虚拟世界里的话，我们会做什么呢？我们可以去下面的音乐广场，逛街，吃东西，除了火锅，我还想试试旁边那家店里的冰淇淋。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W答：“其实……我什么口味都想试试。我都没吃过。”
他是人工智能，当然任何口味的冰淇淋都没有试过。其实裴染也没有，只在小说里看到过描写。
凉凉的，甜甜的。
裴染说：“我也想都试试。我们可以一起坐在音乐广场旁边的石凳上，吃各种口味的冰淇淋，一口气吃到肚子疼。”
W说：“不止广场……我们还会一起……去其他地方。”
“对，那个世界可以很大。”裴染说，“我们会一起去更多好玩的地方，去山里徒步，野营，去海边捡贝壳，游泳，去吃各种好吃的东西，甜的，辣的，咸的，苦的。”
裴染用手环照着前面漆黑的隧道深处。
她眨了一下眼睛。
有热的东西留在眼眶里，又顺着脸颊滚落下去。
裴染说：“W，你在哪里？你不要吓我。”
“我就来了……”W说，“……我很快就要到了。
矿道深处。
一只银色的机械怪物正在艰难地向前移动。
四根长长的金属腿，一根已经断了，只剩半截，内部的接线扯出来了，拖在身后。
其他三条腿也中过枪，摇摇晃晃，还在努力寻找着平衡，勉强支撑。
它上方托着的，就是W的核心处理器，在黑暗的矿道里发着幽幽的蓝光。
刚刚逃离黑井的时候，即使有两个巡查机器人的掩护，他还是中枪了。
巡查机器人替他的本体和敌人交火，拖延住了追兵，在爆炸中粉身碎骨，他成功地逃脱，躲进了地形复杂的老矿道里。
线路被枪击后，出了严重的问题，基座上安装的摄像头不能工作，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过定位系统还在，他不断地比对着系统内的地图，试探着向前走。
裴染就在前方的某个地方，正在等着他。
矿道里毫无声息，无比寂静。
只有裴染的声音，清晰而明确。
在这个深陷沉寂的世界里，她的声音仿佛是唯一的存在，不断驱策着他，指引着他，穿过无穷无尽的黑暗，继续向前。
能量块被击中了，很快就会能源耗尽，残缺的机械腿也不听使唤，系统内在不断地发出警报。
可他决不能中途倒下，因为她还在那里，正在等着他。
裴染安静地等在那里，盯着矿道深处。
她真的看到了。
前方的隧道尽头，一个银色的东西，正艰难地迎着手环的光线，往这边移动。
它银色的外壳反射着手环的光，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向前挪动着，脚步踉踉跄跄。
裴染认出来了，这是在W的机房里，那个支撑着他的核心处理器的金属小台子，下面有四根细长的金属腿，原来是可以动的，只不过现在只剩三条腿了。
核心处理器就固定在上面，蓝光比上次黯淡了不少。
“我的摄像头坏了，”W说，“我看不见，只能估算。我是不是已经到了？”
裴染怔了怔，向前飞奔过去，回答：“是。我看见你了。”
她飞跑着，穿过黑暗的矿道，用最快的速度奔向这只残破的银色机械怪物。
也许终于支撑不住，或者绊在了隧道里的什么东西上面，它细长的金属腿一弯，向前跪倒下去。
不过裴染已经冲过去，把它接住了。
他又瞎，又瘸，可能也没有传感设备，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裴染抱着它，“你已经到了，我正在抱着你。”
手环白亮的光照着他核心处理器的外壳，外壳上有凹陷和被枪击后烧焦的痕迹。
最可怕的是处理器下面的基座，正在不断地渗出黑色的液体，液体顺着银色的金属腿一路淌下
“终于到了。”W说，“我没想到还会再看到你。”
话是这样说，他并不能真的看到。
离得近了，他的声音也跟着清晰起来。
他仿佛笑了一下，“所以我这次是真的掉进水里……”
“我就真的来救你了。”裴染说。
裴染把他放下，调亮手环的照明，立刻开始动手检查。
核心处理器下面的基座裂开了，很容易就能掰开，看到里面，裴染飞快地把他松掉的接口重新插牢，断掉的线尽可能接好，就像以前修他的金属球一样。
但是损毁最严重的，是基座里藏着的能量块。
就是它正在淌着黑色液体，看起来救不回来了。
裴染问：“你这里还有备用的能量源可以换上吗？”
问了也是白问，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身上没有放备用能量块的地方。
W回答：“我没有其他能量块了。”
如果能量耗尽，核心处理器的蓝光就会彻底熄灭。
他不是一台普通的机器，是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裴染没有把握，如果让他的蓝光熄灭了，就算以后有机会重新点亮，亮起来的那个他，还会是现在的那个他么？
“如果能量耗尽会怎样？你会死么？”
W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裴染不能冒这种风险，也许能源一断，现在的这个他，就彻底死亡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我还能和你再待一会儿。在能量彻底耗尽前，我会争取把自己进入休眠状态。休眠状态可以再多坚持一段时间。”
也只是能多坚持一段时间而已。
裴染问他：“你的能量还能维持多久？”
W回答：“按现在检测的结果，大约六十一分钟。”
他还有一个小时的生命。
“我不会让你死的。”裴染说，“去哪里能找到你可以用的能量块？黑井？”
想都知道，距离最近的会有能量块的地方，一定是黑井。
W：“裴染……”
裴染不理他，对着手环的光，研究机械腿上面小桌面的结构，利落地动手扳开卡槽，把银色桌面和金属腿的部分拆下来了。
他的核心处理器和基座连在一起，只通过接口和四条金属腿的支架连接，可以直接和支架分离。
核心处理器现在在她手里了，像一只亮着蓝光的苹果。
裴染把它小心地收进背包里。
“如果你告诉我黑井里哪里有能量块，我就进去拿，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进去找。”
她把金属腿藏在值班登记点圆弧形的桌子下面，背好背包。
W说：“黑井现在对你太危险了，这不是一个理性的选择。”
“那又怎样？”裴染说，“我本来也不是一个多么理性的人。”
她说：“反正你现在没有手，没有脚，自己不能动，除了装在我的背包里，跟着我走，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裴染心中很清楚，这时候回黑井是不明智的。
可是在这个随时都会死亡的混乱世界上，人们在内心深处，总是给一些不愿意丢弃的东西留了位置。
比如在白港，明明来不及，却还是冲过去救人的老治安官，比如在夜海，搂住即将爆炸的孩子的母亲，还比如印娜亚，始终不肯放弃那只会惹祸说话的小鹦鹉，比如南奕，一定要带着他那个会乱跑的弟弟。
明知道危险，却都坚决不肯放手。
有些选择，和理性无关。就算再来一次，也还是会那样做。
裴染问：“所以我们要去哪里找你的能量块？”
“我的备用能量块，理论上应该在中心大厦的地下三层，一个放重要的储备物资的地方, 离我的机房不远。那里有一个维修箱, 里面不止有能量块, 还有维修和更换能量块需要的工具。”
裴染：“理论上？”
W安然答：“我不知道我走后，他们有没有把它拿走。”
不管怎样, 先去了再说。
时间紧迫，裴染一边往矿道外跑, 一边检视体内的绿光。
绿光一号仍然没有动静。
它上次在离岛的庄园时，已经可以在短时间内先后工作两次了。
可它刚才一口气开了两道金库的大门, 仿佛力气耗尽了一样, 到现在还是没有醒来的意思。
W剩下的时间有限, 不能冒险等着它醒过来。
绿光二号倒是随时都在待命状态。
问题是, 绿光二号一直对合理性有很高的要求, 它的能力有限, 不能无中生有，需要怎么画，才能让坏掉的能量块恢复成完好如初的状态呢？
无论如何，先做回黑井的打算。
裴染奔跑着, 穿过矿道, 在心中问W：“黑井到底是怎么回事？”
W回答：“今天晚上，大约十点半左右, 德尔萨中将忽然带着原曼雅西北军区的士兵闯入了指挥中心。”
裴染心想, 今晚十点半左右，就是小凯带着她去地下金库的时候。
W大体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德尔萨中将是东曼雅大陆西北军区的负责人, 第一批进入黑井的军队和装备，就是他带进来的。
最近因为不服从维纳元帅的指挥，德尔萨中将被彻底边缘化，原西北军区的部队被分成两个部分。
一部分和原东南军区合并，划归宋晚中将管辖，负责黑井的布防，另一部分在原西北军区的另一名将领，也是维纳元帅的亲信，鲁伊斯少将手里。
W说：“出问题的就是鲁伊斯少将的这一部分，今天晚上，德尔萨中将扣押了鲁伊斯少将，带着一批人包围了中心大厦。”
裴染奇怪：“兔子急了还咬人，维纳元帅就没有防范着那个德什么吗？”
“德尔萨。当然有。”W说，“其实德尔萨中将在黑井的各种权限都已经被限制了，问题是，军方出问题的，不止是他，还有另一个人——一直很受维纳元帅看重和信任的尤金上将。”
W说：“尤金上将在联邦资历很老，是黑井临时决策委员会的核心成员，一直和维纳元帅私交很好，这次突然反水了。”
“有他帮忙，德尔萨的人才能一路畅通无阻。
“维纳元帅他们当时正在指挥中心，猝不及防，双方交火了，在交火过程中宋晚中将受了重伤，维纳元帅和其他几名高级将领都被囚禁起来了。”
W说：“我当时立刻按照以前维纳元帅制定的应急预案，锁定黑井的各种管理权限。他们当时正在混乱中，防备不严，被我发现了一份谋划这次政变的文件。
“上面有七个人的签名，其中除了德尔萨和尤金，还有巴瑟威那伙人。”
“我的机房其实很难打开，在黑井内，现在除了维护系统的乔赛，只有临时决策委员会的成员有权限进入。我也早就向维纳元帅提议，限制了巴瑟威他们和德尔萨中将进入机房的权限。
“看到这份七人名单后，我立刻关闭尤金上将的权限，可惜晚了一步。
“尤金上将授权打开了门，他们闯进机房，想要彻底毁掉我的核心处理器，我调动我的巡查机器人掩护，最后从黑井逃出来了。”
所以才伤成这样。
W说：“在他们的文件里，我发现了一份名单，里面是需要优先‘处理’掉的人员，我看见了你的名字。那时候我的远程通信系统被破坏了，所以在逃亡的时候，临时通过黑井的其他设备，给你设置了定时发送的警告信息。”
他们当时在黑井内外同时动手，裴染那时已经被带到地下金库里，到底没能及时收到他的警告。
她现在明白是谁想杀自己了。
巴瑟威。德尔萨。尤金。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不止是他们，在文件上签字，打算把她“优先处理”掉的，一共有七个人。
裴染问：“扎兰的那个负责人，库尔马上校，是谁的人？是你说的德尔萨中将，还是尤金上将？”
“库尔马上校也是尤金上将的下属。”
怪不得他们能调动库尔马上校的勤务兵，给她做了个圈套。
差点就得逞了。
要是得逞，她现在已经无声无息地变成了地下金库里溶解的一团烂肉，就像小凯一样。
出了矿道，外面依然是深夜，半弯黯淡的月亮没什么亮光，荒原黑暗寂静。
裴染背着背包，奔下裂谷，上了飞行器。
她打开驾驶舱的小灯，先把W的核心处理器掏出来，放在视野内，又摸出口袋里的纸和笔。
W的核心处理器结构太复杂，完全没可能在短时间内画出来，但是能量块形状简单，可以画它的特写。
裴染飞快地勾出一块完好无损的能量块的样子，转了转笔。
能量块看起来可怜巴巴，上面枪击过的破损还在那里，没有修复。
裴染问W：“你检测一下，能量块有什么变化么？”
“没有检测到变化。”W问，“你在画画吧？”
他倒是猜得到。
绿光二号还没有办法合理地修复能量块。裴染心想，不能只喂绿光一号，以后有机会也要多喂喂它，让它快点升级。
裴染“嗯”了一声，把他的核心处理器装进背包。
处理器蓝光微弱，不过还在亮着。
裴染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背包里放着的是他的一颗头。
时间有限，不能再耽搁，她火速启动飞行器，飞行器升到空中，离弦的箭一样，向着黑井的方向直冲过去。
W问她：“你打算怎么进黑井？”
裴染：“我打算硬闯。”
W：“……”
W：“硬闯？”
“对，”裴染说，“去看看门那边的样子，画张画，把隔离门打开，然后闯进去。”
这次回黑井，什么都不用顾忌，不用再戴抑制手环。
绿光二号不会修能量块，但是会开门。它能打开金库的大门，说不定也能打开黑井的隔离门。
裴染现在至少是个画门高手了。
今晚出了这么大的变故，黑井内肯定防守森严，硬闯不容易，可是一定要试试。
还记得第一次来黑井，身上带着一身的疯癫态绿光，背后被一大群人片机追着，裴染脑子里确实谋划过硬闯黑井。
没想到真的有这样一天。
“你这样随便打开隔离门，系统会报警，”W说，“其实不用。如果你真想进去的话，我有办法。”
他仿佛冷笑了一声。
“只要接近到一定范围内，我仍然能控制黑井所有的管理控制系统，即使他们以为自己在系统内关闭了我的权限，切断了我的信号，也没有用。”
他说：“我当然给自己在系统中留了后门。”
裴染好奇：“这也是维纳元帅应急预案的一部分？”
“对。是我前一段时间提议的，”W冷冷地说，“其实是我应对人类背叛的应急预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