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光一号一直没有动静, 只能等着。
一直这样吊着，左手的手指有点麻木, 裴染更多地把重量分配到右边的机械手上。
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放手指的洞，灵机一动, 松开一只手, 摘掉背包一边的肩带, 再换另一只手, 把另一边的背包肩带也从肩膀上摘下来。
军用背包上, 有两条能扣在腰间分担重量的带子, 上面有个窄长形的金属卡扣。
裴染单手吊着，用另一只手拎着卡扣，举起来，把它插进天花板上照明灯的洞眼里, 再拽了拽, 把它拉平。
卡扣的长端和上面连着的背包带变成T字型，牢牢地卡在洞眼里, 下面挂着背包。
裴染松开勾住洞眼的手指, 把自己的重量试探着转移到背包上。
军用背包很结实，没什么事。
不过裴染没有停, 顺着垂下去的背包把自己放下去，试探着，轻巧地落脚在小凯的尸体上。
他像一座露出水面的岛屿，暂时还没有被完全被腐蚀液吞掉，踩上去时，尸体只往下陷了一下，就重新稳住了。
万一尸体被腐蚀得继续往下塌，只要抓住垂下来的背包，重新爬回去就行了。
满地红色的腐蚀液如同岩浆，裴染站在岩浆中间唯一的“小岛”上。
终于腾出手来了，裴染从口袋里摸出随身带着的笔和纸，调动绿光二号。
等着绿光一号恢复，实在太慢了，裴染现在有手了，打算试着画画。
绿光一号升级后可以打开门锁，绿光二号也吞过不少光涡的疯癫态绿光，说不定也能做到了，可以试试看。
这幅画不算难画，要求不高，只需要画出走廊上的一扇门。
裴染蹲下，把纸垫在膝盖上。
绿光流淌到笔尖，裴染用它拉出几根放射状的线条，画出走廊，辐射状线条的尽头是个竖立的长方形。
她勾完门的形状，又把地面颜色涂深，在天花板上添上整齐的格子图案和小灯，偏头打量成果。
如果W在这儿，一定会发现，她学会他当初说过的“单点透视”了。
接下来要画打开门的画面。
这扇门原本不存在，想必是隐藏在旁边的墙壁里的，它打开的时候，应该是又缩回了墙壁里。
裴染在下一格漫画里，又画了和刚刚一样的画面，只不过这次，从长方形的走廊尽头，能看到外面电梯门的一部分，还有旁边那盆枯萎的绿植盆栽。
裴染尽力回想那盆绿植垂下去的大叶片的样子，大体勾勒出来。
希望能管用。
她画完，又反复描了描不太合心意的地方，终于转了转笔。
笔尖的绿光划出明亮的光圈。
无声无息，面前这扇紧闭的门真的动了。
它向旁边缓缓滑开，没入墙里，露出外面的电梯门，还有旁边那盆枯萎的大叶子绿植。
这是裴染学画后，第一次在紧急情况下，现场从无到有地画了一张完整的漫画，而且生效了。
她有点鼻酸，那些熬夜练习的功夫没有白费。
不过没有时间想这个。
门一打开，裴染就抓住头顶的背包，发力一扯。
卡扣带子扯断了，背包落下来，裴染把它甩到背上，踩着小凯的尸体往前跨了一步，纵身一跃。
她跃出门外，落点刚好在涌出去的腐蚀液前面。
外面果然有人，正从安全通道那边过来，是刚才走在前面，引导余照上尉他们过来的那名年轻士兵。
金库里面的监控坏了，裴染又神奇地打开了两道门，他们搞不清状况，过来查看。
那名士兵手里正攥着枪，一眼看见裴染窜出来了，马上举枪。
裴染比他快多了，就地一滚，一枪把他撂倒。
他额头中枪，眼睛还大睁着，裴染过去确认他死了，没再管他，立刻顺着安全通道上楼。
余照上尉他们也进了这幢大楼，说不定也是同伙。
裴染拎着枪上了一层楼，来到地下一层，一眼就看见走廊上趴着两个人。
两具尸体倒在血泊里，是余照上尉和那个化工专家约翰逊，都是背后中枪。
原来他们还真不是一伙的。
想来他们也是被那名士兵以监督灌装过程的名义骗过来，走在前面，当成了诱捕她的棋子，一进大厦，就被直接带到这层楼，从背后枪杀了。
做局的这群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
两具尸体旁边，就是大厦的监控室，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人。
原本的监控屏幕已经在沉寂中烧坏了，他们临时拉了线，接了一个新屏幕，因为监控镜头都被她开枪打掉了，屏幕上什么都没有。
裴染又搜索了一圈，没再看见其他人，才顺着安全通道上楼。
她没再去找人，自己出了大厦，直接拐进旁边大楼的阴影里。
扎兰的街道上，到处都黑漆漆的，只有车站的方向还有灯光。
现在情况不明。
小凯是库马尔上校的勤务兵，库尔马上校是扎兰集结点的负责人，做局的人能量不小。
裴染在心中召唤：“W？”
耳边仍然没有任何声音。
这就有点奇怪，难道就算走出了金库，离开了大厦，信号仍然在被屏蔽的状态？
裴染又走得远了一点，把机械蜘蛛从口袋里拿出来。
仍然没有信号，蜘蛛也在她手心里一动不动。
裴染把它翻了个面，它也没有任何反应，脚爪蜷缩着，像死了似的。
如果库马尔上校不可靠，现在就不能再回车站那边，可是扎兰市离黑井有六百多公里，难道要自己想办法回黑井？
“喀啦啦——”
耳边忽然传来声响，不过不是W，而是细碎的噪音。
仿佛是信号不好，或是发送信号的机器出了故障，噪音持续了好几秒，终于有说话的声音传出来了。
是W的声音，音量很小，比平时要小得多。
“……裴染……这里是定时发送……暗号十二瓣雪花……月色下的田野……黑井进化……”
“……不用怀疑，是我……”
“……我的远距离信号传输出了问题，没办法和你实时通话……黑井出事了，情况很糟……你立刻离开扎兰，远离所有人，谁都不要相信，有人很可能会对你不利……”
“……还有，不要回黑井……”
“……重复一遍，不要再回黑井……”
“……去其他你想去的地方……沃林药厂在西南的河甫市，药厂仓库里应该还有你的药……以你的能力一定能拿到……总之不要再回黑井了……
“W？”裴染立刻回答。
然而这不是实时通话，没人回应她。
噪音又持续了几秒，消失了。耳边恢复了安静。
裴染的心咚咚咚地狂跳。
有人把她诱捕到扎兰的笼子里，与此同时，W的所有信号都彻底断了，只剩这条定时发送的消息。
黑井一定发生了巨变，W坚决不让她回黑井，说明他的状况也很不妙。
裴染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预计得很对，扎兰有人对她不利。他又不断地警告她，黑井出事了，不要再回黑井。
当然要回黑井。
W好像很需要帮忙的样子。
雷恩和星空两只小机器人还在黑井的宿舍里，艾夏和江工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如果有人要对付她和W，希望不会牵连到身边其他人。
黑井的牵挂太多，怎么可能不回去，就这么一个人一走了之。
她本来独来独往，就像W说的，可以随时抬脚就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竟然多了这么多放不下的牵挂。
有些牵挂是人，有些牵挂竟然是人工智能，甚至多数都是人工智能。
那些发着蓝光的，包裹着银色金属外壳的，原本的敌人。
W说，他的远距离信号传输出问题了，那么近程的呢？
如果离他足够近呢？
裴染想了几秒，把机械蜘蛛重新装回口袋，钻进旁边暗巷的阴影里。
黑暗掩盖着踪迹，裴染安静无声地往扎兰车站的方向前进。
时间已经接近午夜，车站那边的工地还亮着灯，重型机械发出轰鸣，他们还在连夜加班加点地工作。
车站附近堆满了各种加固防护墙的建筑材料，裴染爬上材料堆，伏在阴影里，悄悄往那边看。
指挥的白色大帐篷里有人在进进出出，旁边不远处，停着库尔马上校的那架飞行器。
偷夜海七号开回去太慢了，还是偷飞行器更理想。
可惜遥遥看过去，飞行器座舱里的指示灯没有亮着，并不是待命状态。
帐篷的一扇窗帘卷着，能看到里面灯火通明，人还不少，裴染看了半天，库马尔上校好像不在里面，不知去哪了，倒是惊鸿一瞥，看见了驾驶飞行器的那名年轻士兵一闪而过。
裴染耐心地伏在那里等着。
大概过了将近一个小时，裴染终于看到，那名士兵从帐篷里出来了。
裴染立刻调出绿光六号。这是从誉和那里收来的绿光，只要目光不离开，就可以像控制提线木偶一样，控制对方的行为。
不过好像用不着。
那名士兵脚步匆匆，走向车站的另一边，那边有临时搭建的一排一体化的移动厕所。
这是天赐良机。
裴染蹑手蹑脚地爬下来，绕过一堆堆建筑材料，像伏击的豹子一样，在阴影的遮掩中，悄悄地跟了过去。
那名士兵终于走到了一间移动厕所前。
他全无防备，心不在焉地拉开门，迈了一步，人还没进去，就被身后一股大力推了进去，后脑猛地挨了一下，眼前就黑了。
裴染让他趴在马桶盖上，迅速搜了一遍，果然从他口袋里，找到了一个和黑隼的钥匙卡很像的小卡片，上面还缀着有联邦军队鹰翅标志的钥匙链。
裴染东西到手，拉开一点门缝，看了看外面。
附近依旧没人，裴染闪身出门。
她弯弯绕绕地来到帐篷附近，贴着帐篷，猫在阴影里，快速摸到飞行器旁边。
钥匙卡一贴近舱门，舱门立刻弹开了。
裴染弯腰钻进驾驶室。
这台飞行器的操作台和黑隼的不太一样，倒是更像她开过的萧海上尉的那台军用飞行器，一样的屏幕、按钮和操纵杆，只是布局略有不同。
这次没有W指导，必须要靠自己。
裴染用钥匙卡点亮面板，凭记忆逐一按下各种颜色的按钮。
飞行器的悬浮系统启动了，发出嗡嗡的轻响。
它成功离地，浮了起来，裴染推动操作杆，飞行器立刻腾空而起。
帐篷里的人听见动静，有人出来了，裴染已经猛地一个加速。
不管身后的扎兰车站如何噪吵，她驾驶着飞行器，冲向了西边的夜空。
显示屏上有罗盘和地形图，不过回黑井，有个更简单不迷路的方法，就是沿着夜海七号的线路飞行。
裴染把飞行器控制在不太高的空中，沿着地上夜海七号向前延展的轨道全速前进。
黑暗的西普平原夜色深沉，寂静得仿佛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飞行器如同一只张开翅膀的黑色蝙蝠，不过比蝙蝠快得多了，子弹一样向前射出去。
刚刚离开扎兰没多久，耳边就又传来W的声音。
“……裴染……这里是定时发送……暗号十二瓣雪花……月色下的田野……黑井进化……”
他重复了一遍，和刚刚的内容一模一样。
他怕她接不到，设置了定时发送，像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向外发送一次。
裴染心中着急，飞行器飞得极快，这段路程夜海七号这辆古董列车要开五个小时，裴染只用了不到一小时，就在地平线上遥遥地看到了叶尔察。
她小心地绕过叶尔察市区，并没有继续向前。
黑井出事了，她这样驾驶飞行器回来，贸然飞过去并不安全。
不过黑井那个方向，仍然黑洞洞的，一片安静。
裴染并没有遭到任何攻击，她在叶尔察附近兜着圈子，在心中召唤：
“W，你现在能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W？”
已经接近黑井的范围了，不知道这个距离的信号传输算不算“近程”。
耳边忽然一片轻微的沙沙啦啦的噪音。
W的声音传来：
“……裴染？”
“你怎么回来了？？”
距离足够近，果然能跟他通话了。
“音乐广场上，我想去哪家店？”
“去吃火锅，我们两个会坐在窗边一个能看得到风景的角落，”W回答, “我告诉过你……不要回黑井。”
他的信号不太好, 有时候声音会忽然低下去, 断断续续的。
“我没有回黑井，我还有一段距离呢。”
裴染问：“黑井怎么了？我要怎么帮你？”
“黑井今晚出事了, 巴瑟威他们组成了七人临时决策委员会，拉拢了一部分军方的人, 软禁了维纳元帅，维纳元帅的亲信都被抓起来了, 宋晚和乔赛他们也都被关起来了。”
黑井发生了一场政变, 天翻地覆。
裴染问：“你呢？”
安全代理人W是宋晚他们的东南老牌军事家族所属的企业负责开发的人工智能, 其实一直听令于维纳元帅, 而且还有权限控制着黑井的一切, 他们想要对付维纳元帅, 一定会先对付他。
W说：“……我想办法从黑井逃出来了。”
他说他逃出来了，他的意思难道是，他的核心处理器逃出来了？
裴染立刻问：“你在哪？我怎么过去找你？”
W只说：“裴染……”
裴染再问一遍：“我怎么过去找你？你不说，我就自己回黑井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说着玩的, 向来说到做到。
W知道她的
脾气, 只得答：“我现在正在矿区……老矿道里。”
裴染说：“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W：“老矿道的通道太复杂，你会迷路的。”
裴染：“开什么玩笑。我去找你。”
她可是在地堡世界长大的, 闭着眼睛就能在老鼠洞一样的地下通道里辨别方向, 找到出路。
W无奈：“记得我们来黑井时，遇到萧海上尉的那条隧道么……原路进去, 左手边应该有一条向下的岔路，向更深处直走，一直不要转弯，就会看到一个值班登记点……你在那里等我，我过去找你。”
裴染回答：“好。”
W猜测：“你回来得这么快，是又偷了台飞行器吧？……库尔马上校的？”
他倒是非常了解她。
裴染：“对，借来用用。是不是直接飞到矿区不安全？我需要徒步走过去么？”
“不用，”W说，声音信号仍然不好，“我离开黑井之前……按照之前制定的应急预案，临时关闭了黑井上空的防空监控和雷达警报系统……你可以直接飞到矿区，只是路上要小心，留神避开其他飞行器。”
裴染回答：“我明白。”
她掉头转向西北，观察着下面的地形，往黑井的方向飞。
一路都很顺利，黑井那边黑暗寂静，也没有遇到其他飞行器，终于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矿区。
就是当初遇到人片机群的地方，那时候带着一队夜海七号的乘客，在疯狂的人片机群的攻击下生死逃亡。
这一片矿区还没有变成临时难民安置点，下面看起来黑洞洞的，一丝光亮都没有。
裴染飞到附近的裂谷，把飞行器降落在谷底，顺着裂谷壁爬了上来。
裴染说：“我到矿区了。”
W回答：“……好……小心。”
他的声音仍然断断续续的。
裴染穿过矿区，进了熟悉的矿道，才点亮手环。
矿道里，地上的红土依旧铺着厚厚一层，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现在可以收到W的信号了，机械蜘蛛却仍然没有活过来，蜷缩着脚爪，冷硬地硌在她胸前的口袋里。
他没有激活机械蜘蛛，一定是因为他还不能。
“我在矿道里了。”裴染说。
“明白……”W的声音传来，“……我也正在找路去见你。”
上次过来的时候，是沿着这条矿道一路走到底的，中途并没有看到分岔路，裴染一路仔细地查看着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