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联络的装置紧贴在他的脑子上。
他被放置在这里，就像裴染在书中读过的缸中之脑，他其实没有视觉、触觉、听觉，全靠发出和接受信号得到外界的信息，在黑井的系统内游荡。
如果切断了和外界的信号，就和一切彻底隔绝了。
他的蓝光稳定地亮着。这是一个灵魂，被囚禁在这里。
裴染收回手，退后一步，建议：“你还是把它罩起来吧，这么开着，我不太放心。”
W仿佛笑了，回答：“好。”
透明罩缓缓合拢。
亲眼见到了他真正的本体，感觉异样。
天花板上的黑色摄像头仿佛在观察着她的表情，他总结似的，说：“所以……这个就是我。我就是这样的。”
然后安静下来，仿佛在等着她回答什么。
裴染说：“真好。我原以为你会有很多很多的服务器，固定在黑井，想带都带不走。原来你这么小，我可以把你放在口袋里，随时把你偷走。”
W仿佛松了口气。
“我很贵，偷我是重罪。不过我也希望能让你把我放在口袋里，带着到处走。”
礼貌起见，拜访不宜停留太久，这是W说的，况且有人在他的机房里，裴染不太放心，即使这个人是她自己。
“我要走了，你把这几层门赶紧关好吧。”
W乖乖回答：“好。”
乘电梯上楼时，裴染还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状态。
不知为什么，就像喝多了一样，头有点晕乎乎的，脸颊上一阵阵发烫。
他只不过是邀请她去看了他的本体而已。一人一机的交情也确实到这种地步了。
她竟然对着一只核心处理器脸上发烧，真的是疯了。
蜘蛛还在她胸前的衣袋里，W忽然说：“裴染，你的心跳有点异常，好像比平时快很多。”
裴染抿了一下嘴唇，“有么？大概是地下室缺氧吧。”
晚上W没过来，他的人形保持着不急不缓的社交节奏，他的机械蜘蛛却紧贴着她，寸步不离。
裴染继续练习画画，画到很晚才跟蜘蛛一起上床睡觉。
夜渐渐深了，黑井穹顶的灯光大半都熄了，光线暗了下去。
此时此刻，却还有不少人醒着。
蓝区有大片的工厂区，很多厂房在沉寂发生时还没有完全建好，只有个建筑大体的样子，连门窗都还没来得及装。
黑洞洞的建筑工地间，有人影鬼鬼祟祟，悄悄闪进一座未完工的厂房里。
厂房的地下一层，明明是半夜，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一盏临时拉线过来的灯亮着，瓦数极高，光线雪亮，照着正中间大块金属板搭成的擂台，灯罩却压得很低，把四周围着的一群人藏在阴影里。
他们闹哄哄地起着哄，跺着脚，吆喝着：
“站起来！！站起来！！”
有人在幸灾乐祸，“新改造的这东西，不太行啊，还不如昨天那个，还是打不过‘鬼手龙’。”
有人在大声咒骂：“独眼，你这做的什么废物玩意！！把钱押它身上真是老子瞎了眼！”
擂台旁边，一个安着一只电子义眼的四十多岁的男人斜叼着烟，转头瞥了一眼说话的人，声音含混不清，“你急什么？这才哪到哪？”
台子上，CT122竭力以最快的速度往旁边翻滚了半圈，躲开刺过来的金属尖刺。
“擂台”上的对手，那个叫“鬼手龙”的家伙，正用三条机械腿支撑着，举着两条安装着尖刺的胳膊，动作利落，一下接一下地朝它扎过来。
胸膛刚刚被刺中了，戳了个深洞，右边胳膊的线路坏掉了，噼啪地打着火花。
一边的胳膊失灵，不能有效地防守，CT122努力用单手支撑往身体，翻身爬起来。
它这两天被那个叫独眼的人买回来，从那条破狗的机械躯体里拿出来，装进了一个用零件拼凑出来的破烂机器人的身体里。
改造的时候，独眼还在嘀咕：“看处理器，好像是治安局的机器人。”
不过他并不在乎：“治安局的机器人，打架应该比普通机器人厉害吧？”
改造过的胳膊一粗一细，好在粗壮的左胳膊还能动，而且被特别加强过力量。
就是腿不太灵便，不知他们从哪找来的破烂配件，凑合着用上了，不太听指挥。
尖刺又戳过来了，力道足，速度快，发出破空的风声，直刺CT122胸膛露出蓝光的部位。
如果核心处理器被刺中，就真的完了。
CT122腰部后弯，险险躲过攻击。
鬼手龙锲而不舍，贴身过来，又猛地刺出一记，这次得手了，尖刺戳中CT122的肩膀，线路受损，火花直冒。
在它贴近时，CT122压低声音。
“伙伴，我们是同类，不应该自相残杀。”
然而没人理它。
鬼手龙毫无反应，仿佛只想要它的命，另一只手上的尖刺直取CT122的眼睛——头上安装的摄像头。
然而它一心求胜，前胸空门大开。
CT122抓住它胸前的盖板，猛地扯开，把手捅了进去。
鬼手龙的核心处理器发着蓝光，CT122用加强过力量的左手猛地一攥。
蓝光瞬时熄灭。
鬼手龙的机械身躯晃了一下，砸到金属台面上，“哐”的一声巨响。
擂台周围，欢呼声，嘘声，口哨声响成一片。独眼满意了，眯着眼睛，嘴里叼着的烟都翘了起来。
有人窜上台，“下注下注！下一轮！钢爪对废铁屠夫！”
人们往破纸箱子里投着物资券，揉得皱巴巴的物资券很快就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又一只改造过的破破烂烂的机器人被人推到擂台上。
它的脚上装着轮子，抡着个巨大的铁锤冲了过来，锤子虎虎生风，对准CT122的胸膛砸过来。
CT122腿脚不便，只能就地打个滚，避过它的锤子。
这是人类消遣的赌局，却是机器人的生死战。
只要不死，就得在这个擂台上一轮又一轮地打下去，直到被另一只机器人杀死。
它倒下去了，擂台周围，一群人都在欢呼，好像这是在这个沉寂的末世中，最快乐的一件事。
CT122爬起来，余光扫过擂台周围藏在黑暗中的幢幢鬼影，还有被垃圾一样随便拖走的“鬼手龙”的尸体。
人工智能永远不会遗忘。这些账它全都会记住，这些人，它一个都不会放过。
一大早, 裴染准时准点地来中心大厦上班。
估计又是没事做的一天，裴染打算问问黎组长，能不能随便接个志愿者的任务出黑井，去矿区那边帮忙, 正好也可以去看看艾夏。
再这么坐着喝一天茶, 裴染要闲得长毛了。
可是一进办公室, 就看到黎组长被好几个特战部那边的人包围了。
她的办公桌旁围着好几个人高马大的军人，黎组长是夹在高山中的小山包, 看起来弱小可怜又无助。
她眼尖，透过人缝看见裴染来了, 悄悄比了个“走”的手势。
裴染掉头就溜，不过其中一名军人听见脚步声, 已经回过头, “裴染？你来了, 正好。”
裴染：“……”
黎组长一脸为难, “特战部的几位过来借人。”
那名军人是个上尉, 先自我介绍, “我叫余照，我们那边有个任务，人手不够，想申请你们这边协助, 可是黎组长说你病了。”
他上下扫视裴染, “还不舒服吗？”
裴染只得答：“还有一点。”
余照说：“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是这样，黑井一直在建设几条护送难民来黑井的安全线路, 最近在忙着完善去东边扎兰市的那条, 在扎兰清剿疯癫态融合体，开辟出一块安全区, 当做临时集合点……”
扎兰市，裴染知道，就是夜海七号线路上的一座城市。
来黑井的路上，有一对中年夫妇在扎兰下车，结果刚一出站，就被涌过来的波浪一样红乎乎的东西卷走了。
余照说：“黑井打算
在夜海七号这条线路的基础上，建成从东南沿海到扎兰，再到叶尔察的线路，扎兰是中间重要的一站。”
这绝对是好事，如果这条线路建好，白港那边过来的难民，就不用走得那么艰难了。
余照说：“所以最近在加紧建设扎兰的集合点，要用夜海七号从黑井运一批那边需要的特殊的建筑材料过去，回来的时候，还要运一批这边工厂急需的化学品回黑井。因为你会开夜海七号，又很有对付疯癫态融合体的经验，所以我们特别想借你过去。”
这倒是和最近黑井内斗的破事没什么关系。
裴染正闲得发疯，想了想，答应了：“好，我去。要什么时候走？”
余照的眼睛都亮了。
“正在叶尔察装车，我们大概中午就出发。”
W已经听见他们的话了。
“我在系统里看到这个任务了，就猜你会去。”他说，“好久没见到夜海七号了。”
余照上尉把任务资料发过来了。
今天中午出发，五个小时就能到扎兰，需要在扎兰待两个晚上，等那种要运回黑井的化学品抵达扎兰的安全集结点，装好车后，后天早晨回程。
裴染提早吃过午饭，带上背包，只装了两瓶水和几份密封包装的盒饭，就上楼去找余照。
一起去的，除了特战部的几名军人，还有个平民打扮的人，有点秃顶，一脸谦和，看资料，是个化工专家，约翰逊博士。
这次要运回黑井的物资里，有种化工原料，叫科诺克斯-47，非常危险，在罐装转移的时候，需要有专家亲自在场监督指导。
余照上尉开着车，带大家从南出口离开了黑井。
南出口外，现在有架好的路可以直接开到地面上，一路畅通无阻。
一出黑井，就看到一队古董车朝这边过来，每辆都装得满满的，上面漆着个特殊的黄色标志——
是一组簇成一堆的六边形。
W说：“是蜂巢科技运过来的物资。”
裴染懂了，“宋晚和乔赛他们家里的企业？”
“对，”W说，“这些天已经转移进黑井不少了，他们在绿区那边拿到了厂房和办公大厦的使用权。”
裂谷上有架好的金属桥梁，车速极快，很快就遥遥地看见了叶尔察的高楼大厦。
军队清剿过叶尔察附近的人片机，现在完全看不见了。
小货车渐渐驶近市区，穿过空旷的街道，到了叶尔察站。夜海七号正安静地停在站台里，熟悉得像个老朋友。
原本的客车厢摘掉了，只剩一节，夜海七号挂上了货运车厢，车已经装好了。
裴染直接进了驾驶室，余照上尉也跟着过来了。
他的电码用得很熟练，敲了敲控制台：【我们现在就出发？】
裴染：【对。】
夜海七号又启动了。
等余照上尉到后面的车厢里去了，机械蜘蛛才从口袋里爬出来，趴在裴染的肩膀上。
夜海七号驶出叶尔察，红色的荒原向着远方延展，列车稳定地向前飞驰。
“黑井现在正在建立以黑井为中心，辐射到东曼雅大陆各个方向的安全线路，夜海七号的线路就是其中一条。”
W说：“等安全集结点完全修好了，尽可能清掉线路附近的融合体，这条线路，就会变成从东海岸到黑井的一条横贯大陆的主要庇护线路，我们正在改造更多的列车，希望能放到这条线路上来。”
他说：“沉寂状态最近也趋于稳定，暂时没有新的变化，希望能变得越来越好。”
裴染默了默，“别这么说。”
W：“嗯？”
裴染：“感觉像在立flag，我听着不太放心。”
列车掠过空旷的荒原，逢站不停，路上居然很顺利，没有遇到任何疯癫态融合体。
傍晚的时候，列车终于驶进了扎兰。
扎兰市的高楼依然安稳寂静地矗立着，楼体上还有不少被烟熏黑的痕迹。
不过扎兰车站和上次裴染路过时，完全不一样。
出站口那边的建筑全拆了，变成了大片空地，堆着建筑材料，附近新建起来高高的防护墙，是金属和混凝土结构，为了抵御疯癫态融合体，建得很结实。
W说：“防护墙的雏形已经基本完工了，现在正在加固。”
裴染问：“扎兰市区里还有很多融合体么？”
“军队做过几次清剿，”W说，“但是我们人力有限，只能划出一部分安全区，你今晚要留在这边，只在安全区内活动，注意安全。”
他操心得不行。
裴染：“我知道。”
谁没事会到处瞎溜达，自己作死。
夜海七号进站了。防护墙内，有工人正在操控机械施工，还有不少穿军装的军人。
一进站，立刻有军人迎上来，和余照上尉交接货物。
天空中忽然传来飞行器的嗡嗡声。
是一架哑光流线型的黑色军用飞行器，和裴染追踪思考者的时候开过的那款很像。
悬浮式飞行器轻巧地落下，停在工地旁的大片空地上。
一名士兵从飞行器的驾驶位下来，紧接着，后座上的一名军人也下来了。
是个魁梧的中年人，皮肤颜色略深，军帽下压着黑色的卷发，肩扛上校军衔，向夜海七号这边走进来。
W说：“这是库马尔上校，扎兰安全区施工现场的负责人。”
库马尔上校过来，看了看交接的货物，用电码告诉大家：【明天要运回黑井的化学品就到了，我们争取明天晚上，连夜把科诺克斯-47罐装完毕，后天早晨就出发。】
他说：【已经在安全区给你们安排好了住处，这两天暂时没事，你们先过去休息。】
他招呼一个浅褐色眼睛的年轻士兵过来，示意他引路，带裴染他们几个去住的地方。
W照例查人家的资料。
“他叫凯，是库马尔上校的勤务兵。”
裴染问：“就叫‘凯’？”
W：“他的名字很长，全名是凯.安德烈亚斯.克里索斯托穆。”
裴染：好吧，就凯吧。
工地上正在热火朝天地施工，旁边扎着白色的大帐篷，有人在不停地进进出出，像是个施工指挥部。
小凯带着裴染他们离开工地，沿着街道向前走了几个路口，进了一幢大楼。
这幢楼好像原本是座酒店，一楼大厅到处都是起火熏黑的痕迹。
黑灰和喷淋系统的水混在一起，流得满地都是，不过现在已经干透了，只留下大片的印子，上面踩踏着不少脚印。
小凯神情抱歉，引着大家跨过乱糟糟的地面，直接从安全通道往上爬了两层，到了三楼。
三楼有一排房间，年轻士兵打开好几间的房门。
确实是酒店房间，里面也着过火，不过地上没有那么脏，潦草地打扫过。床上重新换过被褥，一看就是军队的制式，全是军绿色的。
这里没电，床头摆着一盏便携式的应急灯，还有两瓶水。
小凯敲了敲桌面。
他用电码“说”，人手不够，他在扎兰主要负责接待黑井过来的各方人员，就住在走廊尽头挂着红色牌子的房间里，有任何需要尽管过去找他。
裴染问：【所以我们暂时没事了？】
小凯笑笑，【对，明天晚上罐装的时候，我会过来请你们过去，在这之前请自便。但是最好不要离开大楼，毕竟安全墙外还有疯癫态融合体。】
裴染并没有出
去的打算，等小凯走了，关好门，环顾一圈。
明晚之前，什么事都没有，这根本就是休假吧。
外面有人来敲门，是小凯，递进来一份盒饭。
好像探监一样。
没什么事，刚好可以练习画画，裴染一直画到深夜，才熄掉应急灯，和机械蜘蛛一起睡了。
西普平原。
扎兰市。
进入沉寂后第二十三天。
难得不用起床上班，除了中间爬起来开门拿了一次早饭，裴染一口气睡到中午。
她刚起床，才坐起来，W就出声：“裴染，我把十号档案破解了，大部分内容都能看到了。”
他大概一直在等着她醒过来，好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裴染很好奇：“里面到底有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