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还活着就立了生祠,楚韵想想都知道他不会答应。
但这件事又是必须要做的,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她穿越也好借尸还魂也好,总要把楚姑娘好好安葬的。
安葬她最好的地方就是楚家,楚芸死前心心念念都是要回到城里那个有父母、有大宅院,出门有许多石榴树、葡萄架,还有疼她的兄长、老太太身边。
楚韵要把楚芸葬在楚东陵身边,让她安息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长廊中。
爱恨也好,那里都是她想去的地方。
第119章 没有立场的人
楚宗保出生在京城,柯氏娘家有间小木匠铺子,家里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兄弟姐妹们幼时生活辛苦,但大哥二姐七八岁就到大户人家做奴才去了,出来后嫁的也是姑娘少爷的仆人,名义上是半个贱民了,但日子过得真不错,连带着她在京里生活还算过得去。
起码在柯家这样很普通的汉人门户中能一日两餐饭,一年两身新衣裳,偶尔还能买串儿糖葫芦。她能嫁给楚东陵便是因为两个姐姐心疼她,能给得起嫁妆,但嫁给楚家这样的贫困的读书人仍是高攀。
柯氏花了很多功夫在楚东陵倒卖木材时给他做饭、端茶才让这个男人看上她。
楚父楚母不是以身份定儿媳的人,看柯氏勤快肯吃苦,柯家人也老实,儿子又喜欢,很快同意了这门亲。
柯氏从小就不识字,那些先生都狗眼看人低,柯大姐就拿银子砸过老秀才,想让京里落魄得胡子都稀疏了的酸儒过来教儿子兄弟们认几个字。她说,在大户人家,做管事做账房都得认几个字,这个挣得比院子里窝着、吃好饭斗嘴的婆子赚得多多了。
柯氏本来还不信这个。
但她很快就亲眼看着那些衣裳上都是补丁的秀才是怎么羞辱她眼里贵妇人般的大姐的。
老先生随身揣了个柚子皮进门,鸡翅膀鸭翅膀唏哩呼噜啃了一堆,柯大姐两口子站在一边话都不敢说,伺候主子似的端菜、递帕子。
老先生两个鼻孔高高挂在天上,吃菜汤都是往鼻孔里流,他在柯家团团转转看了两遍,闹清楚不是柯大姐的主家请他而是柯家请他后,当场就摔了筷子碗,指着柯大姐骂:“贱妇之子,也妄想玷污孔圣。”
柯大姐脸色通红,要是对底下两个妹妹,早就扬起巴掌打过来了,但对这个老头子,她忍住了!还拉着丈夫和全家人跪了下来!求求这个七十岁才得了秀才功名的死人教她的兄弟儿子们认字!
柯氏想抬头看看这个人,孔圣是什么比主子更了不得的东西吗?认这个字她觉得还不如以后也去府里当奴才。大姐穿金戴银的日子过得满胡同都说他们柯家发了。
但她的头被爹娘压得低低的,柯老爹怕闺女惹怒了老先生,用胳膊肘压得她后脑勺都青了一片。
叫花子似的老先生最后定了个规矩。
他说女人不能学字,念书要有一间空屋,屋子不让姑娘进去,柯氏的娘也不行!
除此之外,每个月给他二两银子每日管两餐饭,最重要的是,他的学生在饭桌上要是除了天地君亲师之外第一个动筷子的。
柯氏立时就想跳起来药死这老杂毛,但是慢慢的,她发现略念了两年书只学完三字经的的二哥比家里人多了很多收入——他可以写春联、写信,而读了十年书的侄儿,直接脱了奴籍做了大老爷的管事,最后陪嫁给大姑娘带去夫家了,大姐一家也跟着过去独自买了个小院子住着,还有两个小丫头伺候起居。
虽然给那老先生倒了十年痰盂夜壶,但这结果完全不亏!
柯氏想着,她不想做奴才了。
她要嫁人也要嫁给读书人。
费尽心思嫁给楚东陵后,她还以为自己能做个官太太什么的,嫁过来才发现,楚东陵虽然长得端正,但心思从小就不在念书上,开始两年防着岳家说嘴还老实念了会儿书,等柯氏生了孩子,媳妇彻底跑不掉了,人立刻就说不念书要做生意去了。
柯氏转头便把希望寄托在楚宗保身上,从小就告诉他:“你的祖父做过县令,你生下来就是读书的种子跟泥腿子、走卒贩夫都不一样!”
奈何,楚宗保也不是个读书种子,逼急了他就说自己要效仿先师父,化缘到七十多再中秀才。
要是让他知道楚家祖训不让做官,这官太太更是没个盼头。
所以,楚家乡下什么情况,柯氏是一点儿也不跟楚宗保说,更不愿意让他知道家里还有个乡下血亲。
以前乡下有顺带着捎过来的黑馒头、干巴巴的白薯,楚宗保也好奇过问爹娘这个是谁送的。
娘都跟他说:“一个熟人送的,想求你爹办事。”
但街坊邻居不这么说,有人会偷偷笑他:“那个是你姑种的地吗?你知道你还有个姑吗?”
楚宗保知道楚芸的事后就跑过来问:“娘,小姑什么时候回来呢?”
柯氏希望她永远不回来!嫁女儿的嫁妆,绝对能拖垮她好不容易维持的家!
接着楚家就搬离了原来的家。
楚东陵看在眼里也只字不提,他是个冷情的人,要是乡下的妹妹爬得起来,多少错误兄妹间都能弥补,要是她爬不起来,自己也没损失不是吗?
楚宗保长得更像祖父,薄薄的单眼皮,整日吊儿郎当的,但也绝说不上是什么大坏蛋。他知道楚韵是要给自己刻一个灵位之后,还觉得这事挺好玩。
他对这个灵位刻的是楚芸也没有异议,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姑姑全名叫什么,他连亲娘叫什么都不清楚,这个事只能丈夫和父母知道。
但楚东陵作为楚芸的亲兄长,抱着楚芸长到五六岁的半个爹,他知道楚韵和楚芸是不一样的。
他憋了半天话走过去,皱眉问道:“你刻这个做什么?你不是自己改名叫楚韵了吗?”
楚韵道:“因为楚芸已经死了,楚芸死前很想再看你一眼,如今我沾点儿小荷的光,得了势就把她送来陪你,哥哥,你说你喜不喜欢呢?”
楚东陵看着这个黑咕隆咚的灵位,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愧疚、恼怒……还有一点欣慰。
一个在夫家站稳脚跟的媳妇才敢这么跟娘家说话不是吗?
他也没往穿越上想,而是想着楚韵是记恨他这个哥哥,决心要同从前一刀两断才给自己改了个名儿。
妇道人家便是如此,今儿心情不好买朵花戴,明儿心情不好,梳个新头显摆。改名是有些出格,但楚东陵也懒得管,只要她好好的嫁到杜家去就行。
这个灵位在他看来,也跟撒娇差不多。
楚东陵忌惮杜容和的身份,他站着上下打量这个新生的妹妹笑:“你想把这个灵位怎么办呢?难道要我随身带着不成?”
柯氏听了便尖叫起来,道:“带个王八!人家金子都不日日带着,你把牌位随身带着干什么,也不怕真克死你妹子!”
楚东陵便为难地看着楚韵,表示:是你嫂子不许啊,不是哥哥不许。
楚韵翻了个白眼道:“不许也得许,你不同意,我马上就回家找杜老爷去,你还不知道吧,杜老爷如今可喜欢我这三媳妇了,前些日子我送他上马车出门遛遛,他为这个都欢喜差点儿蹬腿儿了,你不听我说,等会儿就听他说,如何?”
楚东陵心里觉着不是这么个事,但他还真赌不起。
最后,兄妹两人各退了一步,楚东陵答应楚韵:“以后我住在哪里,爹娘老太太老太爷和这块牌位,我便带到哪里,你要家里留一间闺房,我也依你,以后,西厢第一间,只要我活着,便摆了楚芸之位,不许旁人进门。”
楚韵要的也就是这个而已。
两兄妹说好这事,楚韵便寻思找个黄道吉日把牌位摆进去好好把楚姑娘安葬了,包括老太太给楚姑娘留的嫁妆,她也带了过来,想着一并布置好,宛如楚姑娘生前最爱的那个家。
柯氏气得心窝子疼,一眼不错地看小姑子忙里忙外地折腾。
一会儿要把床挪到西边,一会儿要把崭新的石榴帐子换成过时十年的青葱色吉祥如意帐,四个角儿还挂了个香包。
她越看越不像十几岁的姑娘闺房,反而像七八岁娃娃住的屋子,就连窗户上贴的也是各种鸟的窗花。
柯氏越看越眼熟,慢慢的,她想起来了。
楚芸回乡下时可不是只有五六岁吗?她当时住的屋子似乎就是这个样子!
那孩子以前娇滴滴的,整天靠着大哥身上要糖吃,她的衣箱子、小板凳小床,许多都是她爹做的。
柯氏记得这个,木匠家的姑娘不会忘记自家辛苦做出来的家具,尤其小姑子当时的木料选得那样好,即使后来楚家又落魄了,那些东西也买了不少钱。
“我之前还以为她胡闹呢。”她打了个哆嗦,问楚东陵:“这两日一看,小姑子怎么真要葬什么人似的啊?你们家难道真死过一个姑娘?”
“胡说什么呢?我家就这一个妹妹,无非惯得骄纵了些。但爹娘没了,我是她亲哥,多少事咱们都依了她吧。”楚东陵嘴里这么说这,心里想的是。
楚芸七八岁上在乡下死了一次,他又何尝不是在那一年死了一次?
再狼心狗肺的人,送走自己的亲妹妹亲老太太,能好受吗?
楚韵原来想的是找个黄道吉日,把牌子迎进去就行,但这么做遭到了杜容和的拒绝。
虽然她有意不让杜容和知道,但杜容和是做什么的?他不知道这个早让上边一脚踹到爪哇国去了。
楚韵给以前的楚芸立了个牌位的事他不到午饭时便一清二楚。
杜容和确实很忌讳这个牌位,他也知道楚韵心里憋了口恶气不得不出。
但他不知道原来楚韵真要出气时用的竟然是这么激烈的方式。
她竟然不肯认作为楚东陵妹妹的自己了,而且她还要楚东陵知道这个。
放在杜容和身上,他也不想认做为杜淳风儿子的自己,但让他亲自告诉杜老爷这个,他还做不到。
杜容和想起去年楚韵打自己的一个巴掌,再看着灵位,笑:“小韵,你果真是一个不会变的人。”
楚韵惊讶道:“你不反对?”
“我想反对,但我的反对是没用的,对吗?”杜容和对这点认知很清楚,他道:“而且我只要一想如果连我也反对你,那么你就会一个人孤立无援,那样太可怜了。……我当时离开杜家做监工,你不是也二话不说跟着我走了吗?”
那样被人肯定、关心、支持的心情,他体会过,知道滋味有多好,所以,也想让楚韵尝一尝。
即使她做的事自己也不能赞同,但他依然想要她感受一些没有立场和理由的爱护。
楚韵:“你说得不对。”
杜容和:“哪里不对?”
楚韵:“即使你不支持我,还有何妈、李叔、小花、德胜儿支持我,怎么能说我是孤立无援的呢?”
总之,楚韵不让他给自己脸上贴金!
杜容和拿起她的手轻轻地打自己的脸道:“对,是我说错了,你打死我吧。”
楚韵缩回手,道:“想得美!”起来,一溜烟儿跑了。
楚宗保在走廊看着这两人从屋子里追到屋子里在,一会儿站着说话一会儿坐着发火,啧啧道:“奶奶的,这还没请牌位回来,怎么都鬼上身了啊?”
杜容和这回过来,转头柯氏就亲自端了几样菜出来。
头一个是鲜肉饺子,做得有小半个巴掌大,楚东陵一个人盘子里装了十二个,杜容和这边就是二十个。
楚韵看得咋舌,就是乡下喂猪也不这么喂。
而且饺子压根就不合他们的胃口,楚家人都爱吃面,一天三顿都不带换的。
第二道是老火炖的萝卜鸡汤,翅膀都炖烂了,里头白萝卜煮得半透明,筷子一夹就成了两半儿。
接下来是一道大菜,一个用棕色大粗陶瓷碗装着的砂锅白肉,整锅肉还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味儿格外诱人。
楚韵在进杜家门前倒是听喜娘说过旗人老爷都爱吃这个,可真进了杜家门楚韵发现这些都是误会,这白肉顶多算个偶尔出现的小家常菜,甚至大多时候出现都是给家里下人分到肚皮里去了。
没为什么,肉多顶饱!
楚东陵当然不知道这个,他防备着楚韵告状说嫂子故意给她吃没炖软的老母鸡下的是血本,锅里装了一大锅清亮的汤,白嘟嘟的肉都冒了尖儿。
楚韵闻着肉香就着芝麻酱、酱豆腐和韭菜花调出来的蘸料吃了一小碗,鲜肉饺子也吃了五六个。
这些菜眼看着吃不完,她就让打包装上等会儿给秦好女送过去。
杜容和给她盛了好几次菜自己没动筷子,他倒不是不喜欢吃,而是想故意给楚东陵一个下马威。
这下马威也有讲究,要让人舔着巴着,时不时给一棍子再时不时给个甜枣。
以往楚东陵在外打着自己旗号四处钻营,就是他给的甜枣,这回杜容和是专门来给大棍子的,神情就冷了许多。
楚韵边吃饭边看着小荷老师的下颚线想,大暖男冰块脸,真是各有各的好,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让他再当个冷冰冰只会说好的机器人什么的呢?
杜容和让楚韵看得有些发毛,深深地看她一眼后脸色更冷了。
这边当妹妹的心头一喜,那边楚东陵好哥哥看着妹夫这眼神一顿饭吃得胃里发痛,好弟弟地喊了两句始终不见这小妹夫搭腔,讨了个没趣儿,自己就有些忐忑。
楚东陵琢磨着无论如何也要跟姓杜的修好,不然以后他还怎么从宫里出来转悠的太监身上化缘顺好东西卖呢?
杜容和看得好笑,等着楚韵吃饱喝足,把楚宗保打发回去悬梁刺股,便当着楚东陵和柯氏的面淡淡道:“我和小韵夫妻一体,她要葬六岁的楚芸自然也要把六岁的我带走,一下走了两个人,多少有些不吉利。
我找大师算了算,大师说最好家里开了祠堂,让人哭丧守灵,请人三跪九叩地把这块牌位放在屋子里去,完全把以前那个魂送走,不然家里迟早得被前头两只鬼一窝送走。
我想着这宝地又不是乱葬岗,哪能住一窝鬼呢?于是敲锣打鼓地找了人,既安葬那两只鬼也给哥哥嫂嫂积些德,趁着大家都在,东陵兄,咱们挑个好日子把喜事儿一起做了吧。”
什么喜事?楚东陵让杜容和阴阳得脸色难看,但还不等他搭话,屋子外李叔就带进来一房人。
女人梳着往后勾的大勺发髻,穿着灰扑扑的粗布短衣,看着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一左边拉着十三岁的儿子,右边拉着十二岁的女儿。她男人只有三十多,一根大辫子盘在头上,也穿得灰扑扑的,大肥裤腿卷了好几层堆在脚边跟着李叔走在前边,妻小都在后边。
杜容和道:“这一户人家都是内城罪官家流出来的,洗衣做饭、打扫屋子、摔盆打碗都能做,要是家里不幸走了什么老人,再不必花冤枉钱。”
楚韵差点听笑了,楚家现在名义上就两个人,楚东陵和楚宗保,楚宗保还小啊,这能走的老菜帮子可不是只剩一个了吗?
楚东陵已经快让气死了,他就说自己乡下土妹子怎么变得这么坏了,感情都是这老米养的孩的。
他憋了一肚皮的脏话,转头看到杜容和雪白的衣裳又把话咽回去了,默默道:还是银子要紧。
银子要紧就更不能要这么多人!
内城出来的奴才能有吃素的吗?人家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大酒喝着大肉吃着绸缎衣裳穿着,就是烧火丫头也多半比外头小户千金过得好。
楚东陵张口回绝,道:“三爷的心意我领了,但楚家门第小,养不起这么多人,再说人家前头主子是做什么的我是做什么的?没得辱没了人才,还是像三爷才配得上他们。”
杜容和笑道:“咱们一家子兄弟何必说两家话,我还能让大爷操心买人的钱?”说着把身契拍在楚韵手上,楚韵一溜烟儿就拿给柯氏了。
柯氏也不想要什么丫头,但看杜容带回来的这个是个满脸雀斑皮肤黄黄的丫头她就有些打退堂鼓,谁不愿意过当家奶奶的日子?
别人送到手上还不要,那是何等贱货,这人要是死那都是活活贱死的。
她都没看一眼丈夫,就溜到李叔那头跟这一家子东问西问。
楚东陵看得眼珠子直愣愣的,暗骂一声傻子,回头再对上杜容和腰杆子也没那么硬了,谁让他媳妇就差流口水了呢?
但他还是不肯收,还道:“这么大的礼,做兄长的怎么好收?要是让外头听了,还以为我们楚家卖女儿,楚老太爷泉下有知,也等不到两只鬼进来闹,今晚咱家就成义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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