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韵想,怎么就不是卖女儿了?杜家的给得聘礼她何曾看过一指头?
于是走过去挽着小荷对着哥哥,学着郎氏做派嘟着嘴笑得甜甜儿的,道:“唉,哥,咱们骨肉相连,我的不就是你的吗?
你的仆人不也是我的仆人吗?三爷留几个人下来,也好替我给尽些孝心。
长兄如父,我想着我在那边呼奴唤婢,兄弟这头吃糠咽菜就掉眼泪。你实在疼我,不如让我和三爷隔三差五把人带走使唤两三回,外头听了还能说什么?”
楚东陵都不知道自家如今三天一小肉七天一肘子的究竟哪里吃糠咽菜了,再说,什么他的仆人就是她的仆人,还隔三差五送过去给她使唤,呸!天下姑娘有这么不要脸的没有?
他还是说什么都不答应,自己是真养不起啊。
杜容和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直接笑问柯氏:“后宅的事,男人说了不算,你怎么不问问嫂子呢?”
话一下就甩到柯氏这边。
柯氏在旁边拉着人说了半天,问出来这个妇人叫桂兰,丈夫叫米贵,大儿子叫米筹,小姑娘叫米花。
桂兰一家前头的主子最后做的是远地方的县令老爷。
这个老爷五十岁中举之后很快一路飞升,不到十年就做了考官,在任地一直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家里鸡鸭鱼肉川流不息地抬进门,丫头婆子也穿金戴银,全家上家一百多号人就伺候四个主子。
好景不长,这老爷太贪了,贪得往秀才、举人上头塞大字不识一个的土财主,东窗事发后慢慢被贬成了县令,后来干脆直接下了京牢人头都不保了。
桂兰一家子被拉到菜市口任人挑选,她最怕的就是一家子分开,第二是怕再找个官家做奴才。
她简直被这些贪官污吏吓破了胆子,所以来了石榴胡同后,桂花就认定这儿了,不大不小刚好能过日子。
桂兰事无巨细地跟柯氏说自己以前做过烧火丫头,但后来是凭借梳头的手艺爬上去的,甚至当场给柯氏修了两下头发。
简单两挽,整个人气质都不一样了,柯氏对镜一照便问:“这个是县令夫人梳的?”
桂兰听多了大太太小媳妇打机锋,一嗅就闻出味儿了,温柔地笑:“太太,许多夫人都梳,你梳起来跟她们一样尊贵,奴才见了观音似的,都不敢抬多看。”
柯氏心里吃了蜜一般,她舒心地想着,自己这辈子终归还是有官太太的福气,即使她做不了官太太,有个伺候过官太太的仆人也跟那些人不差什么了。
至少不差她大姐什么了!
柯氏看着两个老鼠样瘦弱的孩子,伸手盛了四五个饺子送过去,道:“好孩子,吃吧。”
米筹米花嘴里口水泛滥,愣是不敢伸手接。
娘教过,有规矩的孩子再饿也不能做恶鬼像。
桂花面露喜意,趁着机会,鼓着脸道:“还不给太太道谢?太太疼你们了!”
米筹米花赶紧跪下来把两个小饺碟端在头上跪下狠狠磕了两个头,脆生生道:“奴才谢太太垂怜。”
这一跪跪得楚东陵脸色铁青,赏了东西跪了人认了主,这仆人就甩不掉了。
就是他想卖也得考虑下这个是杜容和送过来“孝敬”自己的,妹妹妹夫的孝敬随便提出去买了,这像什么事?
楚东陵无力地摆摆手,道:“既磕了头就在家好好住下吧。”
说着跟杜容和告辞进门挑黄道吉日请牌位,结果回屋就歇着去了。
这一家子穿的是脏衣服,被拉在外边几个月人都臭了,过来也只洗了手脸。
柯氏怕有虱子进来,足足烧了三桶水用了半盒澡豆才把一家子洗刷干净。
这一下柴水就去了二十文钱。
外边的衣裳也不能穿,谁知道有没有沾上屎尿?
柯氏正在兴头上,转头回屋又掏了四套旧衣裳出来让这家子换。
米家兄妹没洗澡时还能扛一扛,洗了澡后身体立刻就虚了,出了门就跌跌撞撞地要倒,那个肚子响得跟打鼓似的。
楚韵跑到厨房蒸了二十个馒头,一锅稠粥。
一家四口就着咸菜吃得也香喷喷得,不到一刻钟就吃完了。
楚韵看得目瞪口呆,溜出屋子问小荷,道:“你故意找的大胃王来?”
杜容和凑过去,小声道:“谁家粗使丫头都是这个胃口,干体力活的人不吃饱还怎么活?况且做了奴才的人样样由不得自己,只剩这张嘴能做主,谁还想戒口呢?”
楚韵唔了一声,道:“那我哥可有苦头吃了,楚宗保也还在长身体呢。”
杜容和笑了,道:“他最大的苦头可不是这个,是给你磕头。”
他说这个楚韵就愣住了,道:“我没让他磕头。”
杜容和:“我让了,我说要三跪九叩把牌位迎进去,楚芸的牌子和老太太的牌子都在,他即便不跪你难道能不跪老太太?”
楚韵:“还能这样?”
她觉着,自己在宅斗上拍马比不上这些有钱人!
杜容和:“我活到这么大,十分清楚跪人的艰难,尤其像楚东陵这样的人,更相信男儿膝下有黄金,让他跪父母跪君跪师跪比他地位高身份高的人,容易。让他跪曾经被自己臭老鼠似的丢到乡下自生自灭的妹妹和老太太,难了。”
人的骨头说重容易说轻也容易,只要这么放了灵位,让楚东陵一个头磕下去,他就再也不敢做楚韵的主,动不动就算计她。
他会一直记着这个头,直到他死,都会记得。
说完这个,杜容和还有点忐忑,道:“会不会觉得我太坏了?”
楚韵深恨楚东陵,怎会觉得小荷坏,她想到楚东陵要受罪,比中了五百万还高兴!
她道:“不坏,日行一善罢了。”
日行一善的杜容和把黄道吉日定在四月二十五,头天下午楚韵刚好在乡下把十亩地的树都嫁接完。
到了四月二十五这天,楚家一早就开始烧香拜佛做斋饭。
第121章 崭新的日子
桂花穿着素净的衣裳腰上扎一条小汗巾像迎亲似的,喜气洋洋地在门口道:“吉时到——”
接着米家姐弟两双小手打开房门,示意楚家人进去。
老太太和老太爷婚后感情一般,至少楚韵跟她在一起的几天从没听过老太太说老太爷一起一声好,走了之后也没说要合葬的话,她唯一提过的异性只有一个陆沉川。
楚韵就擅自做主把她的坟埋在陆沉川被沉塘的那条河附近,上京后带的也只是块牌位。
楚东陵、柯氏走在前头,楚宗保走在父母身后,楚韵是个旁观者,她和杜容和在楚东陵心里就是对活煞,所以就站在看着。
楚家愿意打扰得很干净整洁,一点儿霉味也没有,更没有什么阴暗潮湿腐朽的衰败味,甚至没有尸体,还有一群人被光照着点儿暖洋洋的,就跟去新房看新娘子似的。
但今天其实是迎接两个久居乡下的故人回家的日子。
楚东陵亲自把老太太的牌位捧在胸前,楚姑娘那个是楚宗保捧着。
楚东陵进去后楚韵就领着他,让他把老太太的牌位放在太师椅旁的桌子上。
她说:“老太太在时,最爱坐在太师椅上吃南瓜子,教我念书,哥哥把她老人家放在这儿吧。”接着又要楚宗保把楚芸的牌位放在榻上的小炕桌上。
楚姑娘最爱坐在炕桌上晒太阳、吃果子、看闲书,回乡下后也是在炕上没的,只是乡下楚家没有京里这么好的景色,打开窗就能看到院子里的石榴树。
她交代完以后,桂花男人米贵就拿了个蒲团放在楚东陵和楚宗保膝盖下头。
楚宗保年纪小,虽然觉得事态诡异,但也没有多想,只当做姑姑学了黄米胡同做派,回家疯起来了。
他还想着,说着姑姑就是自己的孝顺呢。
所以这个头磕得老老实实,一下去就一声脆响动。
楚东陵进来后看见熟悉的布置人就懵了,听见儿子的磕头声才喘了口热气出来。
他看着这个灵位久久地难以低头。
尽管楚韵嫁了好人家,尽管楚韵对他这个哥哥颇有微词,楚东陵都觉得这个女孩子翻不起什么风浪,他眼里心里想起这个妹妹还是小时候那个柔弱得要人抱着哄着喂饭买糖的小姑娘。
这样的姑娘怎么会站起来反对自己的亲兄弟呢?
楚东陵这么想着,心里当真认为,他们两兄妹能这么不明不白将就着过一辈子。
所以楚韵布置的这间屋子他从来没进来看过,一点儿也不知道里边是什么样子,他听柯氏说着还以为真是小孩子闺房。
这时一看才发现——这是老太太教他们念书的小书房。
楚东陵到了这个时候才真的意识到,楚韵不是撒娇跟自己闹着玩的,想要自己认个错,认完以后还跟奶娃娃似的缠着他。
她说来真的!
柯氏就是那种猫儿般撒娇挠人的姑娘,所以他慢慢也就忘了,其实这个妹妹是老太太带大的。
老太太……
老太太不是猫,是只不叫的狗。
这也是个很久远的称呼,楚东陵都快记不得老太爷长什么样了,不过他回想一下竟然立刻就想起来老太太的模样。
毕竟楚家在楚老太爷手上就败了,楚父楚母包括他都是在老太太手上长大的。
当时老太爷不愿意教家里男孩子四书五经,说这个学了没用,学了就卖国,还学了干什么呢?
老太太说,不学以后反了都只能做点儿大头兵。这才把老太爷说通了。
但楚家没什么钱了,最后是老太太带着儿子孙子四处求学,别人不收他们,她就亲自教,一直教到外边的先生肯收徒才住手。
楚父被老太太拉着去仍然富贵的旧友家求学,他看见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能说会道心里既羡慕又愧疚,回来就发誓也要做那样能说得清楚话的人。
楚东陵跟父亲不一样,他出生时楚家的情况比楚父当时更坏,一家人只能在猫屎大的地方窝着过日子。
他经常问乡里人楚家祖上阔过是不是真的。
老太爷倒是挺喜欢这个孙子,所以经常说:“要是没阔过家里怎么会有藏书呢?”
楚东陵听了以后就开始留心富贵人家是怎么生活的。
这种观察一直在他五六岁开蒙时才慢慢看见——老太太开始带楚东陵去拜访先生了。
这些先生都住在有钱人家里,隔三差五有个肥肥的鸡翅膀嚼,小胡子油光水滑地留到胸口上,看着不像先生,倒像个什么仙人。
楚东陵也看见了富家子弟是怎么过日子的,他们从小就有伺候的丫头,乡下丫头模样一般,可也是跪着伺候主子的。
这些有钱人躺在银子上过日子,不用四处低头求先生收,更不用苦恼以后能不能娶上媳妇。
楚东陵头一回过去就欣喜若狂,兴奋得连晚饭都没吃。
老太太还问他:“怎么不吃呢?”
他想的是,原来人还可以这么过日子!他一直觉得自己不该老太爷和爹的日子,到要他想一种自己能过的楚东陵也想不出来。
在地主家见了一趟先生后,楚东陵活过来了,他老老实实地告诉老太太:“念书的吃鸡翅膀做老爷的吃一只鸡……我不想念书,我想做老爷。以后我也要像这个老爷一样呼奴唤婢做主子,远离如今灰老鼠似的日子!”
老太爷认为为前朝挨饿受冻就是尊贵的体现,楚父楚母认为为实现抱负即使死了也值得。
楚后来他们果真被一个姓朱的大夫框去做什么牛痘,最后都嘎嘣死了。
太傻了!自己又没天花,做这个干什么呢?!
爹娘就不说了,子不言父之过。
但老太爷的话楚东陵今天想来都想笑,一个为前朝挨饿,一个吃今朝老米,难怪大明要亡,这不是活该吗?
看过了地主的生活后,楚东陵觉得自己迟早要离开乡下地方,对听过他真话老太太,既尊敬又厌恶。
老太太当时就很震惊,看楚东陵的眼神跟看什么脏东西似的,只是她马上就收回去了,而且之后教孙子教得也更用心,总是让他看一些蠢到死的故事,但那个眼神太吓人了,刺得楚东陵现在都还记得。
楚东陵慢慢长大了,楚父又做了县令,他也知道当年说的话不太好了,所以对妹妹就格外的好,好到楚家父母都以为这个孩子改邪归正了,只是仍然不会念书而已。
等到爹娘死了,他才敢露出真面目。
人过的日子是要有新衣服穿有新米吃有娇美娘暖被窝,更要有花不完的钱。
有老太太和妹妹在,这种好日子只会越来越远,楚东陵犹豫了一下就把人送到乡下去了。
这么多年他每年送几两银子下去就当买了个心安,那祖孙两个过的是什么日子,楚东陵一点也不关心。
送两祖孙走那天,老太太还穿的绸衣,楚芸带着个银丁香甜甜地对他说:“哥哥,你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呢?”
楚东陵看着两个人想的是。
她们知道这一次回去就要面对骨肉分离的一生了,面对粗衣麻布老死乡下的一辈子了吗?
那个时候他都想不起楚芸还有个未婚夫。
杜家人眼睛吊得老高,自从爹娘嘎嘣死了,人家除了吊唁就再也没过问过楚芸。
他还以为杜家就不要这媳妇了呢,谁知道没几年人家又心回意转说起这桩婚事了?
要是早知道这个,吃什么苦他都不会把人赶走啊。
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没用。
身份就是一切,楚东陵认为自己比楚家任何一个人都看看得更清楚。
所以在下人又轻轻叫了一声:“老爷?”后,楚东陵慢慢地跪在了蒲团上。
他的头垂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心里凉幽幽的一片,想,这一个头磕下来,这个妹妹就成了他的主子了——只有下人才会认错。
自己再也做不成主子了吗?
楚东陵眼泪掉了下来,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痛。
桂花站在一旁喜道:“老爷是大孝子啊,还没到哭丧的时候呢就想老太太了,连姜帕子都用不上!”
柯氏在旁边哪哭得出来,闻言赶紧抢了儿子的姜帕按在眼角呜呜呜地叫起来。
楚宗保一看爹娘都哭了还挺逗乐,死了人是要哭啊,他也跟着一起嚎,就是干打雷不下雨。
楚韵看楚东陵的神色不是装的,心里暖暖的,恨不得仰天长啸!
她抓着小荷老师的手轻轻地说:“报复一个人,原来也可以很痛快。”
杜容和道:“报复人本来就是痛快事,道咱们要少尝,尝多了人就乐坏了。”
楚韵自然知道,但这件事她无论如何要为楚姑娘做,谁让她顶了人家的身份呢?
她笑着点点头,在心底小声地对楚芸说了声:再见。
说完这句话以后,楚韵似乎感受到一点轻轻的东西从自己身体上走开了,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对楚东陵那样经常会浮现出的恨意也淡了许多。
是楚姑娘吗?
楚韵深深地吐了口气,对杜容和道:“我们回去吧。”
她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再也不用抗拒杜容和的亲密的举动,因为她做完了能为楚姑娘做的最后一件事。
未来,是属于她自己的崭新人生。
楚韵了结了一段共生的缘分,出门都是哼着歌的。
桂花中午做了不少家常菜,都是素净清雅之物。她下了决心在楚家做仆人,眼珠子也放得清楚。
尤其这回一看姑爷姑奶奶回来的做派,她更是立马就知道这个家要稳住得团着谁。
看着两人要走,桂花追在后边小心翼翼地问:“姑爷、姑奶奶,这饭都做好了吃了再走吧。”
楚韵摆手,小声道:“这又不是我的家,我留下来做什么?你们要请姓楚的姑奶奶吃饭容易啊,在里头多烧两柱香不就成了?”
楚东陵在里边听着,难得出声叫桂花进来,不开口挽留这散着铜钱味儿的妹妹了。
楚韵让他跪老太太,他心里门儿清,这死丫头不就是想叫自己跪她吗?
这一个头磕下去,楚韵顿时就变成了奶奶少爷那样的人物,楚东陵小时为了混进圈子没少往这些人里头钻,所以就很难勉强“上头人”要干什么,有时候他也想是不是这个就是贱皮子啊?
但他现在就是贱皮子。
楚韵冲他们一家子高兴地挥挥手,仿佛挥去了在古代几年作为楚姑娘的日子。
楚东陵张张嘴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他的拳头握了握,最后只是笑着走出来,用前所未有的礼貌与风度跟妹妹说:“三奶奶慢走,回家替我问老爷太太好。”
这声三奶奶震得楚韵身体一抖,她看了看杜容和想,原来让楚东陵服气真的只需要一个头。
这个头就真的比老太太和亲妹妹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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