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容和是包衣旗人,是皇帝的家奴,有求于人时不管从身份还是臣属关系都该与赫舍里氏近亲。
所以他第一个就去找了赫舍里氏的族人。
本来赫舍里氏不会搭理杜家这虾米,但杜容和找的只是赫舍里家父辈官位底下的闲散小子,他又是笔帖式,人家也愿意礼待他。
但结果让杜容和大失所望。
他道:“当初满人起兵,赫舍里氏因能用满蒙汉三语起家,被称为‘巴克什’,‘巴克什’有知识渊博之意,与‘巴图鲁’相同,都是对文武极大的赞誉。满洲巴克什是少有以文起家,而非以军功立足的满人。在太祖与太宗朝一直担任天子近身文官,如今朝中规矩仍有许多是赫舍里氏子弟起笔写下。
但我这回过去一问,那个小子挥手笑道‘什么巴克什,都是老黄历啦,我们家都出了皇后娘娘又出了太子,谁还往那钻?”
杜容和想想也能明白,外戚做成这样人就能躺在银子上过了,大把的贵差等着他们做,谁还会费心去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用上甚至也许永远用不上的语言?
京里之前就多有传闻,杜容和认识的许多以文著称的官员都对赫舍里氏颇有微词,完全把他们当做需要防备的外戚来看,但赫舍里氏又并非顶尖的满洲勋贵,——那些勋贵都是以军功立身的。
但杜容和做了笔帖式也曾受到过当初那个“满洲巴克什”的影响,甚至整个笔帖式学文习字的习惯仍留有赫舍里氏当年的旧俗,听到这番话他不能不震动。
至于顶替赫舍里氏,在汉官文人中转得开的纳喇氏,明珠和他的儿子成容若,杜容和更走不进这边的圈子,他就只能又把主意转回自己的老巢内务府去。
摸索了两个月后还真让他找到一个。
内务府说这个是教九阿哥的传教士不能给他,九阿哥年纪小但一直对西洋的东西感兴趣,所以就有了这么个先生。
事情本来又要黄了,谁知那个传教士刚好有事来了一趟,杜容和看着人竟然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楚韵教他的——‘我的上帝’。
那个传教士眼睛立刻变得火一样灼热!
很快这个人就跑过来问他是不是要入教,杜容和笑着说‘我的上帝’,乐得那个传教士直说阿弥陀佛,很快他就又给杜容和引荐了另一位因为样貌丑陋没有入宫当差的同伴。
这位其貌不扬的传教士已经有了汉名,他给自己取名叫梅昀。
梅昀因为长得丑,在内廷找不到差,在外老百姓看着他就开始掐人中,又跳又叫还往他身上撒黑狗血,梅昀传教时允许了老百姓祭拜祖宗,所以他已经回不去欧洲了。
但在这边又没什么差事只能躲在教堂里吃闲饭,许多同伴都不高兴。这时有一个旗人子弟愿意让他传教,梅昀激动得眼睛都红了,他对于这个信徒只有一个疑问。
“你愿不愿意信主?”梅昀说。
杜容和马上就信教了,总归西洋的神佛跑不了这么远,信不信的也管不了他,再说早信早完。信完了他还要忙着砸。
梅昀要管教堂里的柴米油盐才能拿到一些饭吃,他的时间并不富裕,加上担心杜容和是来玩他的也不敢把教堂的差事卸了,于是打算有空时从教条开始教杜容和。
杜容和当然不愿意,教条许多都是重复的,重复得足够多才会成为禁忌,他直接拿了本很厚的闲书要求梅昀教他,报酬他找给了二两银子。
梅昀为二两银子再一次背叛了上帝,反正他已是烧火做饭的灶下人。
梅呁花了一些功夫,一页一页地在书上给他标注好与汉文对应的意思,他有空就教杜容和具体怎么念,空闲时刻梅昀希望杜容和自己把这些意思和字母先对应上,这样学起来大家都快些。
杜容和对学习语言很有兴趣,在赫舍里氏的刺激下就更大了。
他总觉得一个丢了自己立身之本的族群,未必能走得长久。就连康熙在学习汉文时时刻告诫诸位皇子只能懂不能学,一定要满人的习俗放在心中,否则必将子不孝父不慈。
赫舍里氏荣光再甚,难道又能胜过皇帝?他们却这样不将自己族群的旧俗放在心头,眼前的富贵也未必能传过三代。
杜容和以笔帖式的身份看,不能不为此扼腕。
楚韵英语熟练,杜容和带回来的书对她几乎没有什么难度。
杜容和好不容易能再当回小荷老师,就拉着她坐着一起学。
楚韵假装受教,可听了会儿就发现,小荷老师还真知道很多她不关心的事。
杜容和:“教我的传教士说他们那边跟我们不同,咱们这头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几乎只能待在一个地方。他们那边呢,人没有路引,不会一直待在一个地方,所以很多语言起源于拉丁文,或受他们启发。”
何妈听得大笑,道:“想必他们一定买不起房子,不得不四处流浪。”
杜容和想的是——人可以乱跑,都城岂非人满为患?百姓想要造反也容易得多,这么做危害太大了,他猜那边或许经常打仗,老百姓过的日子应当不太好。
在古今中外都买不起房的楚韵默不作声,丢下正在沉思的小荷看书去了。
楚韵啊了一声,像发现了一片新大陆,传教士送过来的教学书是莎士比亚!
她脑子里顿时一片清明,把很多分开学的历史都串起来了。
莎士比亚早在明末清初就出现了!
《罗密欧与茱丽叶》也早就出现了!
这本书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杜容和看楚韵拿着西洋书爱不释手,以为她喜欢西洋稀奇古怪的东西,还特意带着人又去了一趟库房,开了自己的小金库给她看。
他身上现银不如往年多了,但顺手拿的物件还有许多。内库的东西怎么拿也有讲究,送给皇帝的最好别碰,送给妃子龙子凤孙的可以挑一些中等偏上的带走。
但内库里所有的东西,在杜容和看来,仍是西洋那边送来的钟表最有性价比,不仅销赃容易,而且人人都需要看时间,一个时辰分成两个小时,也很好记。——不是人人都能够适应另一套度量衡和宗教(地球仪)学说。
洋人漂洋过海带了不少钟表过来,花样繁多,内务府也打了很多大型的座钟,丢一些小怀表也不怎么在意。
这些怀表在外边很卖得上价,杜容和慢慢的就留意起西洋的东西了,他甚至还专门收拾出一个大箱子来装。
杜容和把这个箱子挪出来让楚韵看。
箱子很华丽,雕刻的是一个鸟笼的形状,箱盖上贴了一只五彩斑斓的螺纹鸟,很有旗人特色。
箱子里边铺了一块红色的浮光锦,小荷老师辛辛苦苦搞来的西洋家当就躺在里头。
楚韵看着一堆鎏金嵌宝的钟表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好些东西她在博物馆里都看见过差不多一样的!
她记得有个地方首富的女儿成婚时戴了一件小小的怀表做嫁妆,之后这个姑娘霸占了各大新闻的头条一整天!
而这里到处都是。
杜容和指着跟那个姑娘差不多的怀表道:“这个太小了,不值钱。”
是啊,这只表对这时的旗人来说不值钱,那什么是值钱的呢?
楚韵越过这些表,看到了一个地球仪。
看着上边熟悉的经纬度,她恍惚间产生了时空错位的异样之感。
这间清朝打的小箱子,装的都是现代人的东西。
楚韵还笑着对自己说:看,在古代生活也不是那么难不是吗?毕竟随时都能够看见现代文明。
第98章 他的职业病
杜容和对这些物件了解得不少,要是买家一问三不知,这些东西捏在手上也卖不出去啊!另外他也希望自己不要做暴殄天物的人。
他拿起一个小盒子,从里头拿出一个小小的指南针,只有两个怀表那么大。
杜容和把这个送给楚韵,说要给她做一只专门的小马鞍:“买马的钱家里如今拿不出来,但给你做马鞍的钱还有些,等到咱们出了远门,给你买了小母马,就能用起来了。”
楚韵在现代分辨不出东南西北,但在古代待久了,尤其在京里这几个月已经摸出一套规律,辨认方向只需要看房子就行。京里的房子几乎都是坐北朝南,看着周围的屋子多数房门向哪边开就能认出来。
她把东西接过来问:“做马鞍干什么。我又不爱骑马,做成一条手镯戴着多好。”
楚韵记得海贼王里的娜美就有一个很漂亮的指南针手环,指南针被一个透明的气泡还是玻璃裹着戴在手上,看起来又别致又漂亮。
她不喜欢马鞍。
杜容和说不动她,还把自己的马鞍拿过来给她看。
旗人玩烟,也玩马鞍。杜容和有很多,这个是他还没当差钱时花了大钱做的木黑漆镶莲花纹马鞍,前鞍板上部就嵌着银白色的指南针,刻了“东西南北”和“康熙年间”。
杜容和跟她说有了这个走路就不会迷失方向,当然是放在马上最好,行路时只需要低头不用松手看。
楚韵听了心道,这不就是古代版的车载导航吗?行军作战非常有用,但对她没用!她还是喜欢自己找点儿材料做成手环什么的。
杜容和拗不过她,道:“……好,那我也把这个取下来,明日得了空我就让人做两只万事如意的手串出来。”
楚韵心神一动,这时方醒悟过来,他是想和自己做一对的东西啊。
一对就一对,怎么还张不开口说两只呢?就这么羞涩纯情吗?
再开口楚韵于是就温柔了许多,道:“你喜欢做马鞍,咱们就做马鞍。”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来一桩事,道:“你我暂时还用不上这个,要不要暂时借给大哥二哥?他们有这个,在外要逃要跑也有个方向。”
她对大清没那么忠心,身边认识的人不用死才是最重要的。她也没那么大方,送人也舍不得。
杜容和都没想到这头去,他私下已经跟二哥谈过了,知道二哥是糊弄爹随口说的,大哥能不能去还不一定,他道:“……等事情定下来咱们再送,这会儿八字没一撇,咱们送这个倒像盼着两个哥哥走了。”
再说真送过去哪还拿得回来?
但被楚韵一说,他还真把这事放心上了。
真定下来他也想留着指南针,人家本来就是一对,何苦要棒打鸳鸯呢?
杜容和再一次私下跟梅昀先生见面时,就笑着跟他说:“指南针。”
梅昀以为他在问这个用洋文怎么说,还认真教了两遍,杜容和抱着谦逊有礼的态度学会了以后就说:“指南针我要两个。”
梅昀有些生气了,他认为杜少爷对上帝不恭敬,坐下来不跟着他一起祷告就算了,怎么还能要东西呢?
杜容和理直气壮地道:“他既然慈悲为怀,就应当可怜没有指南针的我。”
梅昀明白了,指南针就是杜三少爷的鸡蛋,他拿了这个才能由内而外地信,很快他就泪流满面地回去用丝绸茶叶跟来发财的老乡们兑了两块出来。
他自己没有丝绸茶叶,这些都是他叫着其他传教士一起做的。
大家都很支持梅昀往旗人上层发展信徒,他们研究得很清楚,旗人里上三旗是最尊贵的,下五旗就差远了,为了上三旗这块肥美的土地,别说两块指南针,就是二十块金子他们也愿意拿出来。
但杜容和身份尊贵,市面上寻常的指南针他们不敢给,最后真买下来还是花了不少钱,几乎算把京里老太太三年的鸡蛋经费都花掉了。
没了鸡蛋老太太们都不来了,要过年了,各大寺庙逐渐开始发棉花、炭火,鸡蛋在她们这早就不值钱了。
经此一事这些人算是放弃往上发展了,他们发现杜三爷这类纨绔子弟远远不如老太太好,鸡蛋比指南针便宜多了。
梅昀的同伴又不理他了,还怀疑他故意骗钱,实际布茶钱都让他自己花掉了。梅呁实在没法子,事后跟杜容和商量能不能抽空去一趟教堂让大家看看他虔诚的模样。
杜容和虽然没有去教堂,但他私下还是请人吃了两桌饭,账照样记在传大哥谣言的何家兄弟账上。
他回来就听说何家兄弟把姑娘们嫁了出去狠狠发了笔财,这样的不义之财,合该他这样的天使来花掉。
梅昀带着人去吃了两顿饭后总算又能喘气了,他跟杜容和说得也越来越多。
杜容和默默记在心里,嘴上不说心里越了解反而越不喜欢这些人。
他跟楚韵略带嫌恶地说:“这些人装得人模狗样不近女色,背地里猪肉不如的东西太多了。”
楚韵细细问了几遍,杜容和嫌恶心一直没说,直到过了几日何妈忽然说三爷最近羊肉吃得少了,她就笑了。
这人多半是看见卫道士光顾羊院了。
杜容和最近连羊味儿都闻不得,他跟梅昀来往渐长,知道人家是外来客,又白拿了人家两个指南针,还特意请他吃涮羊肉。
梅昀听得直摆手,说自己不怎么吃羊,他闻见羊味儿都掩嘴,还说羊是下流的魅魔,杜容和在肚子里转了一下,估计这个魅魔多半跟狐狸精是一个意思。
太荒唐了,他听过蛇精、狐狸精,各种山精野怪,这些妖精无一例外都要跟书生春风一度,说到底就是穷书生发春秋梦罢了。
但众多精怪里,杜容和唯独没听过羊精,毕竟一个食材突然变成美人,想想也够怪的,但各地风土人情不同,可能人家那边就是不吃羊呢?他们不还说天下是一个球吗?
杜容和笑着让梅昀别在意,回来路上他又多跑了一趟,问卖羊的屠户有没有跟洋人做过生意。
羊屠户听了嘴都合不拢,道:“我的爷,人家也是大主顾!几十贯买羊都心甘情愿!”
分明很爱吃羊啊,怎么说不吃呢!
杜容和探子做久了,也有些职业疑心病,他真怕这个梅昀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师如父,即使是洋人,他也希望这个人有高尚的德行。
想到这里,他又私下走了一趟,看那些人怎么处理羊,更要看梅昀是不是真的不吃。
梅昀的同伴们经常来看羊,但买的时候并不多,千挑万选的羊被带走后送进的也不是厨房,而是一个宅子。
梅昀没在里头露过面儿,那些人似乎很排斥他,平日做事都把他当做空气。
杜容和安心了一点,——他似乎没有说谎。
那被挑中的羊他们要拿来祭祀吗?会是巫蛊之术吗?
他隐去后半句,把话写在了请安折上,康熙看见之后也把目光分过来了一部分,但凡有关皇权,再小的事他都会注意,许多人就栽在这些小事上。
杜容和买通了做饭的婆子,里边是不是每天吃羊,婆子怪怪地说:“没有!他们叫老婆子进去专门给羊剃屁股。”
她还说那些羊长得好看,又有专门的仆人照顾都养得肥肥嫩嫩的,毛剃了粉粉的一看就好吃。
杜容和眨眼就知道这些羊是用来干什么的了,他都无语了,含羞带怯地把结果交上去。
康熙知道以后可能也是沉默了很久,反正他的话很少,只有一句评价:“淫棍之流,待到只剩一口气时,不如交付与羊屠夫掐殆。”
又嘱咐他以后还是要及时报上来,但这件恶心事万万不可让他人知道他知道了。
结尾仍然是:小心!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杜容和数了一下,一共五个小心,比往常多了一个。
他自然不敢乱说,甚至连小韵都没说,谁知查大案竟会查出如此□□之事,还不如有人谋反了,实在太丢脸了。
事情都是梅昀骂羊惹出来的,但杜容和真没借口对他表示不满。
梅昀不好这一口,他在大清待了十来年,最初想要把这里变成一片净土,但现在京城就是他的第二故乡,他汉话甚至说得比很多贵族都好,很多家乡的规矩梅昀都记不得了,要不是怕同伴活刮了他,他都想戴个瓜皮帽在大街上提着鸟溜达。
有时候看着同伴要传教,梅昀都觉得好笑,就像看见百多年前刚来这边的祖宗从坟里又跳出来了似的。
总之,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梅昀已经放弃了大半,包括那些羊姑娘。
不管怎么说,杜容和看梅昀不像参与过的样子,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
宫里莫名其妙羊肉用得少了些,许多人都苦哈哈的瘦了,满人就爱这一口啊,但上头那个不爱吃,下边也喜欢跟着学。
一下子京里羊价倒是跌了些,杜老爷饿了一场后吃得就多了,他在家养了一阵对外头也钝了,不知内情还买了不少回来,买回来风闻老主子最近吃伤了羊肉,第二天就发给儿子们了。
楚韵和何妈把羊肉变着花样做了个遍,冬天就是要吃羊肉萝卜汤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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