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做不到千金散尽,把自己的血汗钱也拿去发善心,但是这些不义之财,本来就是民脂民膏,我想把它们还回去,这样良心也过得去。”
杜容和没想到她能说出这么一番有见识的话。其实这些话他也知道,如今的旗人,哪个有心气的不去学汉人的书?讲汉人留下的道理?
学归学,要当差时,先生就会说:“这些都是教导顺民百姓的话,让他们懂礼义廉耻,这样国家才会长治久安,但你们要是真学这一套,就是傻子,为官做宰,给老百姓一个态度就足够堵住他们的嘴。”
杜容和不是没见过两袖清风的真君子,但这远远不如楚韵今天这番话给他的震动大。
她没有同那些真君子一样,学习四书五经,但她却能做到跟他们一样的事。
杜容和有些心疼,道:“可是等你把这些钱送走,身上又要穷下来。我如今也很少去拿这些钱,咱俩可就苦了。你难道不喜欢我做大官,挣许多银子花吗?你不想做有钱的大官太太吗?”
这可是他娘毕生的心愿。
楚韵想明白后,心里也高兴了,笑:“你好呆,做孺人太太四处交际有什么意思。
不如大家冬日赏菊,夏日观荷,一起吃点儿好吃的,玩点儿好玩的,世上多少好山好水看不够呢,往人多的地方扎堆做什么?
再说你往上走得越高,家里宅子越深,我就越出不去了呀。
我是个受不得困的人,若是长居深宅大院,三五年也许就一病死了,叫你做官贪钱有什么意思呢?”
杜容和叫她这一笑,心里郁气也去了,只是道:“可若是没大钱。咱们在胡同里,多半难过。我是男子,在外有正差,没人会看不起我,你在家怎么办?她们要说你衣着简朴,我又不能立刻回来护着你。”
这个就更不用担心了。
楚韵笑:“你又笨了,别人看不起我。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没钱吗?还不是因为我是乡下来的汉人?便是我有钱。在她们眼里也就是个乍富的乡巴佬。再说,我赚钱不是为挣谁一口气,而是自己日子过得高兴,你在乎他们做什么?”
杜容和是很聪明的人,但楚韵觉得,他有时太在乎脸面。
寻思半天,楚韵与他商量:“我的不义之财,已经决定要这么花了,那你的呢?这个钱,你给我我也不会花。”
杜容和把钱给她也没想过要拿回来,只是他给家里给惯了钱,还是头回遇见不想花的人。
但他从很早就注意到楚韵对这笔钱的不喜欢,这时也说:“这个钱我早没再主动去赚,这都是卖银鼠皮时留下来的。以后咱们想个法子,做个长久营生,细水长流也不错。”
楚韵看他愿意不挣这个钱,人都精神了,还不忘提醒他两句肺腑之言。
杜容和就做个洗耳恭听状,道:“请小楚老师说。”
楚韵一笑,道:“我知道你有心气,不肯做奴才,憋了口气想做人。”
杜容和隐秘的心思叫小楚老师说中,当真吃了个大惊,笑:“不成想,小楚老师竟有洞察人心之力。”
楚韵觉得这没什么看不出来的:“我又不瞎。你写的书信,自称都是臣,也从来不叫老主子,而称他为君。
既然如此,你为何也不做些臣该做的事呢?你从内库搂的钱,不也是他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吗?
不如就像你如今这样,离想让你做奴才的人远远的,四方山水里做个奔走的喽啰,多打听些有益民生的消息。”
杜容和对往上站多高也没啥兴趣,他只是想跟家里人好好过日子而已,别叫沈阳老家挤兑得家破人亡就行。
再说他有俸禄有田地,即便不去贪宫里的钱,最多日子不能大富大贵,平安度日也没什么问题。
他道:“那这笔钱,我也随你一样,慢慢找个正经用途,以后咱们再赚不义之财,就当劫富济贫了。”
楚韵:“对,劫富济贫,以后我就叫你杜大侠。”
杜容和拱手长作一揖:“见过楚巨侠,小侠这厢有礼了。”
两人叫这话一酸,都躺在银子上笑了。
自这日起,楚韵就很少转着圈儿去外边跟诸位太太说闲话。
只是隐约知道那日海太太提前丢下人跑了之后,姚太太竟然黑不提白不提的当这事儿没发生过,花钱进去的女眷跟她就闹得不太愉快。
海太太是个管家的仆妇,打狗也得看主人,没人敢去她家找麻烦。
姚家就不同了,姚老爷只是个在皇家园林给马喂饭、修蹄子的弼马温。这工种在包衣旗人里算不上好,一半都是给不得用又不得不养着的老弱病残干。
大姑娘小媳妇闲着没事都在说这事,闹得街坊邻居都知道了。
连素来隐形人般的杜老爷都满家转悠着说:“以后咱家人都得少跟姚家来往,我冷眼瞧着,对门儿是个破家之相,到时墙倒了别砸着咱家。”
也不止杜家这么说,总之,许多人遇着姚家都绕道走,整得杜家门口也门可罗雀。
黄米胡同为此很是安静了一阵子。
楚韵想着那个小陈姑娘,觉着姚家之后恐怕讨不了什么好。
这话想想就算,她脱了旗袍马褂后,便在家专心盘算怎么花钱。
没几日,楚韵就同四处观察民生的小荷老师说:“我已经想好了,这三十七两四,留三两做猪肉钱,送回去让里正买头猪杀了分肉吃。剩下的就全换成粮种。”
粮种很贵,一斗一百四十文,剩下的钱只够买二百六十七斗。
好在运送和路费问题用不着操心,到时找个商队,给他们挂上正白旗的旗子,山匪流氓都不敢来,还会有许多小商人跟着走,花钱买个庇护。
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
即使是一个在八旗中身份低微的旗人,依然能靠着八旗威力,享受到社会方方面面的好处。
她操心种子,杜容和也过得不大安生,他不怕花钱,就怕钱白花。
他担忧道:“你们乡难不成没懒汉?种子不能白送,好粮种叫他们拿了也是下在锅里。得想个法子让乡民付出一些代价,确保懒汉拿不到东西。”
楚韵也想过,她比杜容和更知道那些人的德行,道:“我打算只给有地的乡民分种,所有领了种子的人,头三年都让他们在丰收时交两成粮食,卖了钱给咱们寄过来,往后咱们就不要了。至于乡里的佃农,我想着暂时不发放,他们承担不起新粮种的风险。”
杜容和思索片刻,觉得粮种是可以发。
他说:“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你给这个不给那个,反而遭人恨。要给就得一视同仁,连佃农一起给。只是不必白给,要让他们求着里正,主动以普通稻种市价四成购入。”
这样有田的农民和没田的农民都付出了粮食和金钱来换粮种,就不会彼此怨恨。
他说:“帮人,还是要被帮的主动来求。”
楚韵一听,觉着他跟何大爷也没白斗。立马长长短短地夸他好几天,说他聪明机智。哄得杜容和花了钱还笑个不停,问:“真的吗?”
楚韵虔诚地说:“当然是真的,如果小荷老师能想法子领着我去粮店转悠,看看有没有好种子。那就更好了!”
虽是大风刮来的钱,可也不是天天都刮的啊。
杜容和在躺椅上摇着扇子想。自己在楚姑娘处,有时就如同一件趁手的工具。可一个血气方刚的毛头青年,哪里经得起同吃同睡的大姑娘苦苦哀求呢,他自然是无有不应的了。
只是应下后,默默在心里想,也不知道,小韵什么时候能允许他牵牵手。
两人说干就干,可是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楚韵就大失所望。
许多粮店的粮种,价格远超过陕西,竟是十四文都打不住,但质量又不如陕西乡下的好。要买好的,那就要花更多的钱。
其实秦家人的粮种不错,但最好的人家要留着自己用啊。
是以,东西还没买到,人竟是在家长吁短叹个没完了。
杜容和出去几天,看楚韵掰着手指头算钱,心里也开始打鼓,还跑去问了下何妈,家里银子是什么花的,到底够不够花。
何妈在做羊汤,她很诧异他竟然会关心这个,不过还是放了刀,细细告诉他:“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咱们家只有四个人,一个月的花销也不小!”
这里边数杜容和花得最多、最奢侈、最铺张浪费。
何妈把自己要贪的钱分摊在里头,掰着手指头鱼般油滑地跟两人算。
何妈:“早饭咱家就要吃羊肉包子,一个月就要二两银子。午饭晚饭加点心,更不得了,算下来约莫要六两。再说你在外请客吃饭亲戚来往,生病买药,坐车养马,我和你李叔的米粮,一个月怎么也要花去二十两。这些还不算你自己玩乐和养媳妇买裙买花戴的钱。”
说完一看时间,灶上热的油已经开始冒烟,往里一倒片好的猪肉。油烟轰一下爆开,她推着两个人匆匆丢下一句:“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就关门做饭去了。
至于到底够不够花,那是没一句准话的,倒是言语间隐晦地说了一通自己多辛苦,希望涨工钱云云。
楚韵和杜容和闻着鲜肉油脂融化的香水,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
楚韵是不管这些事的,她不喜欢管家,而且三房就这么几个人,也不值得去管。
所以她也是头回听到这个,吞着馋口水道:“没想到这院子就四个人,还能花这么多。”
以前是她想差了,刘姥姥一年的钱,就够三房紧紧巴巴地花一个月。
杜容和俸禄是低,可他有地啊!
作为花了大头的杜容和对这些钱没什么实感,因为他也刚当差一二年,往前十几年庄子上的出息,都是李叔在帮着管。
他要多少两个老的都能掏出来,当差以后能到处捞了,那简直更不把地里的出息放在眼里。
楚韵:“我们去找李叔,看看这些年你的田出息如何。”
李叔在屋里吃油炸鬼,撕得碎碎的泡在豆浆里,旁边还摆了一碟子炸灌肠和蒜汁。
听着两个小的愣头愣脑的打听这个,一抹嘴,迈腿直接把账单抱出来,道:“我的三爷,你自个儿瞅吧。”
楚韵先接过来,一看小荷老师只有三十亩地,顿时觉得旗人光环都掉了。
人家可都是家里动辄一顷地的。
杜容和笑:“杜家一共就两百亩地,还是我爹膝盖换的。他老人家手上留了一百亩供他和娘用,我们哥三个都是一人三十亩,剩下的十亩是月姐儿的嫁妆田,这个也在爹手里,每年给她存下来。等到月姐儿出嫁才会把存的钱给她。”
至于土地本身,普通旗人一般不会送给女儿,而是每年给她分红,这样可以维持女儿与娘家的关系。
杜大姐当年出嫁,也是杜老爷另外买的地陪嫁,祖上分的上等田还留在手上。
楚韵听他一说很快算了笔账:“你三十亩地除开分给佃户的,一年就挣四百二十两,家里在胡同里维持温饱,也得要二百四十两,要是要过得更好,那四百两是一点剩不下的。”
不仅十指不沾阳春水,还从来没考虑过银钱问题的小荷老师,感觉到被脑门前的青茬都有自动下落的趋势。
他终究是八旗子弟,离群索居,寡淡无味的日子是过不了的——杜容和不仅了解自家老娘,对自己也很了解。
为了维持生活水平,小荷老师一下就对小楚姑娘的事业上心了,以前他都是一点不关心的。
他张张嘴笑问:“那你想种什么没?不挣‘来得快’,咱家的地就得仔细收拾。”
楚韵还真有。
她把账册还给李叔,回屋才说:“皇庄不是种了不少产量很高的农作物吗?上回咱们去秦家,那路两边的水田,稻子长得老高,如今过去个把月,粮食早熟了。”
按理京城不会有这么早熟的水稻。
楚韵当时看着就心里一片火热想捣鼓过来,只是彼时杜容和还在捞偏门,她真怕自己说出来他就连夜带着镰刀去割。
但自从上次的谈话之后,楚韵已经不担心了,笑道:“那庄子里种的是不是京西稻啊?是的话咱能不能想办法弄点儿过来,这稻一年两熟,亩产能达九百斤,够供一个成年人吃四年的,我想着要买就买最好,这个就很好。”
京西稻很有名,它是粳稻,圆润晶莹,蒸熟后香甜细嫩,最适合煮粥,米粒还不散碎。
更重要的是,它是康熙二十年由康熙本人亲自在田间地头发现的。
据说当时有一株格外高大、又饱满的稻穗被他留意到,从此就把这株稻穗留下来做种。
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多年,这种稻子一直能在秦岭淮河以北长得很好,这是很了不得的壮举。
康熙本人很得意,所以民间到处都是颂词。
杜容和看楚韵知道也不奇怪。
他说:“京西贡米不凡,但尚不够八旗挥霍,这个在粮店买不到,咱们要种也难。”要是以前,他就贿赂人每天在田里“捡两把没人要的坏稻”回来了。
说到这,杜容和还是实事求是地说:“皇帝不是没有想过过要在民间推广,只是推广的效果不算好。”
关键的是除了技术问题外,下边也有很多人反对。
比如满人贵族就不愿意把能喂饱肚子的米分给老百姓,他们更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着自己用。怕让汉人学走了,吃得膘肥体壮把江山打回来。
要想买良种,找真正掌握良种的满人是没办法的。
楚韵听得叹气,但是,她转眼又想起一个人来,一拍手道:“找曹家人啊。”
她记得,这个时候,曹家正奉旨在江南试种京西稻。
杜曹两家祖上都是汉人,此时亦同为包衣,曹寅又很亲汉人儒林,如果能偷偷找曹家人拿一点就好了。
说到这个杜容和就哑巴了。
曹家是也是正白旗的人,按理说要么同杜家一起住在黄米胡同附近,要么住在皇城没专供包衣居住的那块地方。
但人与人不同,人家亲娘是皇帝奶娘,夫凭妻贵,早在皇帝得天花不得不出藏在曹家时,曹家阖家就搬走了,压根不是杜家这样的虾米能去攀关系的。
尤其,曹家下边跟杜容和同辈的子孙,许多都更同沈阳的杜四爷更亲近。他真不好说自己能去弄点儿贡稻过来。
楚韵也有急智,曹家在京里肯定有田,八旗分土地习性都差不多,习惯聚旗而居,曹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们家的地在哪?人在江南种水稻,莫非京里就不种了?”
人家简在帝心,完全不可能啊。所以只需要找到曹家人在京中的试验田,跟种稻的佃农买点儿粮食就好了。
良种都是要挑选的,剩下来的稻米,好的贵族才会拿去吃,不太好的就会分给佃农。但这些经过二十多年代代筛选的稻种,即使不是地里最好的那一批,也比寻常的稻种好太多。
杜容和听了后,暂时也想没去曹家的地。
他说:“我先去看看其他种了京西稻的旗人之家,他们的佃农愿不愿意把粮种卖出来。实在不行咱们再去曹家。”
曹家实在是,太闪亮了,闪亮到他都不太想轻易去碰触。
楚韵知道他在京里过得不容易,在文化圈碰了不少冷钉子,听他这么说也没反驳,还想着,干脆让他去碰一碰好了。
什么人可以求,什么人求不了。这样的事,她比他更清楚。
这时草木茂盛,路两边有许多会割破人肌肤的杂草,水里还会有吸血虫。
临走前,楚韵给他用小包装了一些淡盐水和防蚊虫的药。
杜容和背着小包,心里暖暖:“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回来给你带。”
楚韵转眼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童话故事,很有少女情怀地笑:“碰到你衣角的东西带给我好了。”
这个要求很古怪。
杜容和有点害怕,碰见他衣角的不就是他的马吗?撇过马不谈,碰到的是人的手,猫的尾巴,狗的脚丫子,这可怎么办?
杜容和觉得楚韵是在存心为难自己,他慢慢想着,领着自己的红枣马走出胡同,一扬马鞭归心似箭地奔向了郊外。
京城郊外有些湖泊水田,里边停了许多肥硕的野鸭,羽毛都很油亮。杜容和就在路上停下来,用弹弓打了几只,看能不让鸭子吃痛扑棱着飞到自己衣服上。
鸭子当然不会朝他飞。
杜容和没办法,就跑过去把还有一口气的鸭子捡回来,用尾巴碰碰衣角,趁着没死把尾羽拔下来,生拔的羽毛会因恐惧张开而变得更美丽。
他把这些美丽的尾羽放在箭筒里,打算拿回去给楚韵做毽子玩,还打了遍腹稿,要是问起来就说是鸭子主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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