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了,她还大方分了何妈十来颗。
何妈每日下午做完了活都要约人打牌,瓜子儿那是日进斗斤,吃了一回,津津有味道:“这瓜子儿还有没?吃了燥火旺,非得接着吃下去不可。”
她被勾得心欠,一下午输了好些铜板,就想着不如到时分那些老蹄子几个,自己赢个痛快。
这也算葵瓜子的优点,虽无南瓜子清香,却余韵悠长,吃下去那一点味能黏着上牙膛到喉腔许久,吞吐间都是醇香。
楚韵自己都克制地只吃了四颗尝尝味道,剩下的全用小陶罐封起来了,遂摇头道:“我就得了两把,给你分了一半。”
何妈听着自己占了这稀罕物二分一,心里甜甜的,哎呦一声,给她分了个自己私藏的沙琪玛,还淳淳教导:“傻孩子,以后好东西要自己藏着知道吗?像那老东西,就不必给啦,孝心孝心,有心就成。”
行动上,她老人家可就不支持了啊。
比起杜太太,楚韵当然更喜欢何妈。
吃着甜甜的沙琪玛,她觉着何妈对自己越来越像小孩子了,道:“等有多的,我再分何妈三五十斤,吃到冬过年。”
“那嘴皮还不得吃薄一层!”何妈被喂了一箩筐甜话,更满意了。杜容和是她带大的,跟亲儿子也没什么分别,她之前还操心楚韵面憨心奸,相处下来,就觉着这是个清纯漂亮的好姑娘,对她自然渐渐同杜容和一般了。
楚韵看她阴阳杜太太,听得险些笑破肚皮,要不是东西少,为着这句话,她把瓜子儿全给何妈也不心疼!
在心里对何妈说一声抱歉,等到吃晚饭,楚韵念着阿弥陀佛,悄悄把瓜子拿出来让杜容和吃吃看。
杜容和不爱吃零食,比如啃鸡爪,他就觉得不大雅观,再爱也能一口不用。
但吃了两颗葵瓜子以后,他也觉着这东西能卖。倒不是味道多突出,而是南瓜子磕着不容易开口,他要吃都是上炒货点称炒好的瓜子仁。
葵瓜子轻轻一磕就开了,也不必去买瓜子仁了。
楚韵听他这么说就放心了,还提醒道:“别忘了你说的那一亩地的事。”
杜容和素来做事小心谨慎,也就没娶过媳妇,方在亲娘身上栽了跟头。
外头的事再让人操心,他也不必活了,不如早对沈阳俯首称臣,赚点卖身钱混混日子得了。
等到休沐日,他起身亲自出去选了户靠谱的佃户,这家人姓秦,是周围佃户里经验最老道之人。
杜容和让他们今年改种葵花,种出来大家三七分,他七,佃户三。这么分成主要是楚韵出了种子,相当于雇人种地。
如果是佃户自己种,那就是他二佃户八。
秦老不大乐意,这是新种子,他都没见过,种坏了,今年秦家怎么过冬?
杜容和也很理解他们的顾忌,细心解释道:“怎么种到时我会让人告诉你,也会带着会种的人来瞧,秦爷不必担心这个,要是收入抵不上往年种粮食,亏的我来补上。”
相当于无论旱涝,他都托底。只是最后半句话不用对外宣扬。
有钱人就是钱多烧得慌,秦老叹一句,不过不管杜容和想怎么胡闹,打交道久了,他也是知道这人靠得住,不会赖账,想了想便点头应下来。
做完了这桩事,主仆二人就回去了。
李叔知道是给奶奶做事,路上还打趣:“三爷心真细。”
杜容和是想让楚韵高兴一下,道:“无非一亩地的事。何必让她担惊受怕的呢?”
要是往年他或许还得想一想,但今年开春用银鼠皮换了六百两,至少这二三年,家里是不会缺钱花了。
过了几日,剩下的两朵葵花亦是熟了。
楚韵从私房里掏出一百文钱,买了一刀最低等的纸、一瓶最低等的墨。又向跟大公鸡对打得热火朝天的杜密掏了十文钱买他二手的笔。
细心地记下每朵花的出籽数。
总的算下来,一朵花大概在一千五到两千颗之间,三朵花一共得了四千颗瓜子。
这里边也只有个头饱满,身强力壮的健瓜方能用来做种。这一去,又去了一半,最后就只有两千颗能留种了,再加上出芽的耗损,那更没多少。
楚韵算得肉痛,再加上发芽人不是她,而是杜容和找的佃户,本不富裕的安心更是雪上加霜。
杜容和看她顶着两只熊猫眼晃了几天,便跟杜太太说要带楚韵出门交际。
吃皇粮的人家,女眷互相来往就是爷们儿互相来往。杜太太能拦着儿媳出门,不能拦儿子上进。
听儿子一说,对楚韵道:“你嫁到咱家来,真算落福窝里了。”
一旁来说闲话拉家常的太太听这话怪,吃着油鸭子腿,八卦地声音低了八度问:“这话怎么说?楚家不是福窝?”
成婚时那二十箱嫁妆,周围大姑娘小媳妇都看过。这嫁妆在外城不算薄了,可见楚韵在家便是养尊处优的大闺女,怎能说来杜家才算落福窝里?
杜太太一噎,道:“她家的福小些。”
这位太太你可别瞎想,我这媳妇可不是啥破落户出身啊。
楚韵看了就觉得,人这辈子果然不能撒大谎。看看杜家,为撒这一个谎,成日提心吊胆的。
总之,托诸位太太福。
楚韵又能出门了。
她是头回去京都田郊,一路上都把脖子伸得长长的。
五月是小麦生长的季节,京郊四处都是茂盛的麦田,许多麦穗都鼓起来了,长势喜人。
这一瞧,可把楚韵吓了一跳,她转头跟马上的杜容和叹:“没想到京里的庄稼人这么厉害,都把我比下去了。”
杜容和听她王婆卖瓜,还安慰道:“没比下去,你目之所及处都是皇庄,里头还有不少新粮种试种,举天下之力肥的地,种的东西能不好?”
楚韵一听是顶尖之农的智慧结晶,看得更认真了。
她发现,当真不能小瞧了古农,人家就是能在生产力这么低的情况下,靠着经验把粮食种到文明的临界点。
除非文明更进一步,否则粮食也不能再进一步了。
秦家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秦老穿着身褐色短衣,看起来道骨仙风,知道主家要来,他早早让老妻儿媳备好了饭菜,分了男女桌。
楚韵这边是蒸的黄酥酥的玉米、白番薯、豆饭做主食,下饭菜里有一条秦家小孙女秦好女下河叉的鱼。
当然,农家无好食,鱼肚子叫秦老叉杜容和碗里了。
这不是秦家故意薄待楚韵,而是农人真的家境窘迫,这些荤菜,秦好女和秦好男看得口水横流都没伸一筷子,秦老自己吃的都是白薯。
杜容和那边没有鱼,主食只有豆饭,但菜比楚韵这边多了两个花样。
一道是秦家小孙儿秦好男杀的烧鸡,小小的一碗用酱酒白酒闷熟,里边只有几块肉加一只吊得出油的鸡腿,一抿就脱骨。一道是干煸的小河虾。小河虾用鸡油煸过,又香又脆,比猪肉煸的更清香。
杜容和就这个吃了一碗豆饭,走前还悄悄放了一百钱在秦家厨房。
下午楚韵就跟着秦老去了地里。
秦老知道种地的熟手是少奶奶险没摔着。
楚韵熟练地接过锄头,道:“秦老别看我这样,我在家乡可是被叫种田公主来着。”
杜容和笑喷,什么种田公主啊,他怎么没听过?
楚韵说的是真话,她还下地翻土给秦老露了两手,那土翻得比秦好男多两倍。
秦老看她还知道把土块敲碎、挑草根,熟练得像婴儿期就开始种地的老手,深深震撼了一回,也不敢小瞧人了,打了孙子一顿后径直领着楚韵去了葵花田。
葵花已经按她的吩咐种好了,间隔多少,几时浇水、施肥,样样不落,几日过去已经冒尖了。
楚韵数了一下,发现活了有八百颗也很惊喜。葵瓜子一般三天发芽,秦老是第一回种,但这效率,放现代也是佼佼者,楚韵自己种未必比他好多少。
可能都是庄稼人,秦老对楚韵这时更贴心两分,还敢跟她一起说闲话了,道:“你这东西真能卖钱?别到时赔得没花戴。”
周围人当着人不说,心里都觉着他得了疯病,放着好好的粮食不种,种劳什子花儿。花农和粮农都是农,但隔行如隔山,要说一个能把地种好的的人,也能把花养好,那绝不可能。
所以,不只秦老,实际周围人对这花都不大乐观。
楚韵作为一个常常被各种人瞧不起的姑娘,她对这些目光已经能坦然受之,还蹲在田垄上同秦老分析:“秦老,我给你两千颗种子,活了八百颗。你不知道,这花一朵就能两千颗,那麦穗儿一株才多少啊,你说这花能种吗?”
秦老险栽地里,高声道:“两千颗,你没疯吧?”
这边两人热火朝天地说着话。
那边杜容和也着楚韵的样子蹲在田边问周围的佃户,今天田里收成如何,卖的米价是多少。
农人都不用想,脱口而出:“今年四平八稳,也算个小丰年。粮么,还是五文一斤。”
楚韵看他们庄稼长势不如皇庄,也不如她老家的田,插话:“就这么些粮,又要卖,又要吃,能吃饱吗?”
秦老盘着腿坐在土上,好笑道:“你不是种过地吗?这还不知道。大丰年也是半饱。一年到头也就春节吃顿饱饭啦。”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
就拿小麦来说,亩产三百斤的小麦,要给杜家这些地主一百二十斤,大清官府还要收走三十斤。五口之家一年往往就剩一百多斤了粮了,就这还要卖了换钱花,能吃饱就又鬼了。
杜家怕叫沈阳说嘴,收的租很少,跟佃户是二八分,他们二,佃户八。黄米胡同其他人,都是三七分,四六分的也不在少数。
所以,杜家在佃户中还落个仁厚的名。
要不是这样,秦老也不肯给杜容和种这见鬼的葵花。
但楚韵过的还真不是这种苦日子。
楚家乡下有她精耕细作,亩产一直不错,加上有楚父余荫,要不是闹蝗灾,他们乡过得还挺滋润。
听秦老这等熟手都这么说,楚韵怪不好受的,原来这就叫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杜容和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是旗人做的是内官,但接受的其实是儒家教育,讲究的是“民为重,君为轻”。
秦老的五文平价米,都让那些粮食贩子悄悄运到山东做高价粮了。
他想了下道:“你叫上自家人先别卖,今年粮食走俏,除非他们给到十文一斤米绝不出手。”
秦老皱着菊花脸,没同意,道:“唉,三爷不知道,外头的日子也苦呢,我卖十文,他们拉过去,得卖多少钱去了?
天下农人是一家,小老儿一家没什么本事,能活着混口饭吃也知足了,那些黑心钱,就算了吧。”
杜容和喜欢跟乡下人打交道就在这里,人都嘴心软。
他温和地说:“你别担心这个,你卖五文,他们卖二十文,你卖十文他们也卖二十文。”
再高就要民乱,那些奸商不敢真玩命。
秦老有自己的坚持,无论如何不肯做这事。
杜容和心里对他也更敬重了三分。
他觉得,秦老比那些整日伤春悲秋的文人墨客,更像个有风骨的汉人。
楚韵听着二人对话,蝗灾时的惨状又慢慢浮现在她眼前。
她看着这片沃土想,要是大家都能吃饱饭就好了。
吃饱饭,何其难也。
楚韵自己尚寄人篱下,这愿望也就一想,但给地里多添点肥力,她还是能做到的。
古代的田产出太少,一是病虫害太多,二就是地力太薄,只要有足够的肥,往往一块田就能有质的变化。
楚韵看杜容和在同秦老说话,自己便跟在秦家两个小孩子后边,看他们用的都是什么肥。
她还把自己随身带的点心给他们吃。
姐弟两人穿的衣裳都有补丁,领子袖口也不脏,泛出一点水洗后的白。看见点心也没有扑过来抢,而是看了下秦家大人,看他们点头方说了句谢谢,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吃。
秦好女边吃边拿着干草在喂驴,吃完了,也敢和楚韵说话了,她拍拍驴屁道:“用大粪。”
粪是这片田的第一肥力。
秦好女说:“你家驴的屁股对着秦家大门,这粪就是我家的,野牛屯的人都很羡慕。”说到这个,她威风地挺起胸口,道:“隔壁姓赵的兄妹一早上过来溜了三次,想趁我不注意给驴喂巴豆,让它一路蹿到赵家大门好占个便宜。”
不过都让秦好女叉走了,但她也担心这驴子吃了她的屙不出东西就回家,故此特特放了叉鱼的事,到处找东西喂它,盼着它多拉点不伤身的粪。
楚韵看秦老不是不会沤肥的人,秦好女只能说出个粪肥,那只能是秦家不打算教她。
在农家,沤肥也是门技术活,仍是传男不传女的。她看了眼衣衫褴褛的秦好女,问了句:“你家你有地吗?”
楚韵刚刚问过周围的佃户,佃户都说秦好女颇有乃祖之风,经她养过得田都要比旁人的好上三分。
那么按道理,秦家的事秦好女其实是能做主的,乡下人家没有那么多穷讲究,谁能挣钱谁就能做主。
秦好女点头:“野牛屯的姑娘都没地,但我有,祖父给我佃了一亩地,说地里种出来的粮食,都让我自己留着做嫁妆。”
不然她也不会对驴粪这么上心,这里有她的一份嫁妆在。
这在野牛屯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十乡八里都说秦家爱女儿。
楚韵也知道在这个时代秦家是够爱了,但在她看来仍远远不够,于是小心眼地把秦好女叫到一边悄悄教她沤肥。
豆灰草灰这些一个十来岁的姑娘肯定争不过,楚韵在老家有时都得跟三叔婆五叔公为点羊粪打群架。但她可以用骨蛤灰粪和皮毛粪。
楚韵小声道:“头一种法子,是收集禽兽骨、蹄角、蚌蛤,用火烧黄,碾细筛过,和着粪水一起灌稻秧和菜田。这法子费力,不比弯腰垦地轻松,但此粪胜诸肥。”
“第二种法子,更简单,只需收集鸟粪皮毛和潲水,挖个坑和着一把韭菜一起埋进去沤,不要几日就腐烂了,如果这时还能寻得一些猪毛皮渣放在根下,至少二三年,地力都不会薄。”
秦好女眼睛都瞪大了。
她不知道楚韵为什么要教导自己沤肥,这些事她祖父和她爹藏得跟眼珠子似的,她娘说了,以后她嫁了人,手艺就带到婆家去了,所以不能教她。
她也没什么可怨的,自己都比别的姑娘多一亩地了,不是吗?
但秦好女心里不服气,她种地比秦好男厉害,家里捡粪、叉鱼、做饭,她都能做到最好,那么,家里最好的东西凭什么不给她?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学到好男会的东西了。
但这些她以为永远都不会属于自己的东西,忽然真的属于自己了,秦好女半天都没回过神。
她哑声问:“你为什么愿意教我?”
对于楚韵来说,这没有什么愿不愿意,不过举手之劳。这些沤肥的法子在未来不值钱,都是供人随意阅览,只是当年她有机会学时没有在乎,以至于如今许多真本事都记不得了。
所以看到还有这么努力的女孩儿,她就想帮把手。
这话说出来未免难为情,她想了下,随口胡诌道:“因为秦老中午没给我鸡腿吃,我就不教他孙子教他孙女。”
鸡腿是值得人复仇的,这话不止秦好女,就连秦家其他人都信了。
晚间秦老留他们吃饭,剩下的一只大鸡腿就在楚韵碗里了。不管教男教女,得了人家的东西就得还。
秦好女还跑出去撵了两条河的野鸭子,给她掏了一篮子鸭蛋,不仅用火烤得外焦里嫩,还偷了她娘一点秋油滴进去。
楚韵一顿吃了五个蛋,要不是怕胆固醇太高,她能吃下十五个去。
杜容和看得目瞪口呆,秦家人倒是一个劲说:“奶奶胃口真好,这么吃饭人才壮实。”又指着他的碗赞:“贵人胃,一顿就吃拳头大,”
杜容和心里打了转,当真以为普通人吃饭都是如此海量,自己反而有些不对了。
楚韵放了筷子,临走前又去看一回葵花地,掉头不忘提醒秦好女:“这肥沤好了会臭。”
怕到时庄稼没种好赔了还提议:“等瓜子熟时,这个田的出息若比不上往年,你跟着你爹,悄悄来杜家寻我,你到了只说是楚家来的亲戚,千万别说是杜家佃户我就能见你。若较以往好,以后你在乡下借你祖父的面,多佃几亩地,往后送我几袋口粮便是。”
但作为过来人,楚韵无比清楚,只要秦好女真的照着做,除非今年有大灾,不然她是不会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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