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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骨樊笼(尾鱼)


芥子,你当魇神要是很开心呢,不妨抽出时间,回来看看老朋友,让朋友也开心开心。
要是不开心呢,也可以回来坐坐,我陪着你说说话,兴许你就开心了。
就这样吧。

陈琮离开魇山的时候, 朝禄爷要了一套钥匙。
禄爷给得很爽快:真想进的人,你不给他也会撬锁、砸门,多的是法子, 那还不如大方给呢。
不过给的时候, 他还是说了句:“偶尔来看看就行了。”
陈琮把钥匙揣进兜里, 说:“对啊, 就是想来的时候来啊。”
回到洛阳,陈琮养了一个多月的伤。
人也是奇怪, 在魇山时, 带着伤、各种跌爬滚打都无所畏惧,现在日日安稳, 反而分外娇贵:雇了阿姨伺候一日三餐, 每天只拄拐在家与店之间走个来回, 就这样, 老王都怕他累着, 几次三番劝他“你就在家歇着呗,想知道店里的事就看监控”。
那两把钥匙, 他找皮绳手艺人结了条手链挂在手腕上,每天叮叮当当、就在眼前晃着, 看久了,心里头怪踏实的。
小宗先还以为是什么时尚潮流, 颠颠跑来问购买链接,知道是真钥匙之后很好奇:“是哪的钥匙啊, 家里和门店, 不都改了电子门锁吗?”
陈琮说:“是我保险箱的钥匙, 里头也就放了几个亿吧, 所以得随身带着, 怕人偷。”
小宗的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明着内涵他:“是你梦的钥匙吧?几个亿,梦里的几个亿。”
陈琮笑嘻嘻的,一点都不生气。
可不就是梦的钥匙么。
陈琮的伤逐渐向好,生活也恢复如常。
福禄寿三老都已经回了老家,店倒是留了下来,陈琮代管了一阵子,迎来了新的接管人。
巧了,是熟人,梁婵的堂哥,梁健。
见到梁健,陈琮少不得问起梁婵:梁婵带着父亲梁世龙,自云南直接回了老家,那之后,他给她发过几次问候信息,她总是以“我挺好的”、“没事”或者笑脸回复。
显见的还未恢复且不想多聊,陈琮经历过陈天海失踪的那段时期,理解这种感受,所以这一阵子,很少去打扰她——对于想安静疗伤的人来说,哪怕善意的问候,都是一种滋扰。
梁健挺感慨的:“我叔被认定为‘暴力、危险’,要强制入院。小姑娘,从小被宠着长大,没经历过什么挫折,说真的,我都怕她扛不过去,会生病或者抑郁什么的。”
“没想到,还挺坚强,头一次发现,她身上有股子劲,还挺像我叔的。当然了,也得谢谢你……”
说着,他拍了拍陈琮的肩膀:“大半夜的,还接她电话、听她说那些有的没的……”
陈琮一头雾水:“大半夜接电话?”
他没有啊,养伤期间,他可爱惜身体了,作息规律,从不熬夜,给梁婵发的信息,都是日头高照的时候发的。
梁健只当他想保密,哈哈一笑,点到即止:“反正吧,事情总会过去的。交情难得,常来常往,有空来家里玩。”
陈琮觉得梁健多半是误会了:梁婵年轻漂亮,估计追求者不少,有人夜半陪她说话解闷也不稀奇,干嘛非得认为是他呢?
他一笑置之。
安稳而一成不变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四个多月过去了。
这四个月,陈琮觉得,还是颇有几件可圈点的事的。
首先是,店里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还意外火了款产品,叫“家宅进喜”。
其实那款产品,陈琮是做来给自己的。
肖芥子留下的那张“设计稿”,他去网上搜了,确实早在古代,就有匠人打造出“蜘蛛在网”这种饰品了,胸针、项链,甚至耳钉,为数不少。
他对着那张图琢磨了好久,改动了两处。
一是蛛网的结构,肖芥子说过,每只蜘蛛结的网,都是独一无二的。魇神的网自然也绝无仅有,而她的网是什么样子,他在魇神庙里看过。
二是,不做饰品了。他找来合作的银匠师傅,请他打造一张可以安放在室内墙角高处的银蛛网,强调蛛丝一定要细,纤细方能逼真,蛛网上要有只立体的小蜘蛛,不求肖似,形似即可,整体要呈“喜”字形,喜蛛嘛。另外,蜘蛛身上要缀一条细银链子,这样,它高兴的时候,就可以从蛛网上垂下来。
打样几经修改,陈琮终于满意了。
那天,他踩着梯子、在店里的一处墙角试装,上墙有铆钉和墙面贴两种风格,为了美观和牢靠,他选了铆钉。
老王和小宗在下头仰着脑袋“围观”,这算陈琮的“保密项目”,他们之前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鼓捣什么。
小宗不喜欢蜘蛛,一直皱着眉头,待看到上墙的效果,灯光打上去一片银炫,又觉得还可以——家里要是有真的蜘蛛和蛛网,她多半得疯。但如果是这种的嘛,能接受。
老王看着喜蛛缀着链子晃悠悠垂在半空,呵呵笑起来,说:“还怪有意思的。”
就在这时,有个老客户推门进来。
这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姐,不差钱,而今退休,富贵闲人。进门见到众人都围在墙角,心下好奇,也凑过来,问:“装什么呢?”
陈琮随口说了句:“这叫‘家宅进喜’。”
他给客户介绍,蜘蛛自古以来就有富贵吉祥寓意,其实是一种祥瑞。织网叫做“织喜”,从蛛网上垂下叫“喜从天降”,而他之所以在店里装一张这样的小蛛网,是希望家宅天天进喜,日日“织喜”,不时“喜从天降”。
大姐原本是进店来看首饰的,被他说得怦然心动,年过半百的人了,就喜欢这些吉利而又实际的。她眯着眼睛端详了好久,冷不丁问了句:“这能做金的吗?”
陈琮生意人的那根弦立刻动了:“能,蛛网24K金没问题,要是太软撑不起框架,框架就改18K金。总体上寓意好,能当装置摆设,新奇美观,还能保值增值。未来金价涨了,它也跟着涨。”
大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我就是这么想的!”
当晚,大姐参加一个闺蜜饭局,局上舌灿莲花的,又给陈琮揽了三套的生意。
这算是还没正式推出就已经接连开单了,陈琮挺开心的,按照店里的惯例,这种手工定制的物件要打上设计师的名字,手作方问起时,陈琮说:“打个设计师标吧,錾刻一个小月亮,或者小结子,都行。”
又吩咐小宗,这笔单品涉及的设计费提成,暂由店里保管,账目得清晰,将来,可都是要结给人家的。
其次,他的自动化“锥梳”,终于初步完成。简言之,类似在卧床上方按不同方位加装了几个“灯”,白天隐藏,入睡时揿动开关,锥球会蜘蛛缀丝般慢慢垂下,按“低中高”的不同运动档位进行旋绕,另外附加电子感应器,侦测到人体异动时,会出声示警,防止出现夜间稀里糊涂起夜被锥球砸个整着的情况。
还在初期,时有故障,所以陈琮又给自己配了个厚实的软壳面罩,口鼻处留出呼吸孔,这样,就算夜里惊坐而起,锥球也只会撞在面罩上,问题不大。
“家宅进喜”属于正当鼓捣,“锥球乱飞”这种,在老王和小宗看来,就纯属脑子抽抽瞎捣鼓了。然而隐秘的市场依然存在,禄爷看了陈琮发过去的视频,再三琢磨,居然觉得很靠谱,打电话给他说:“你再改进完善一下,我寻思着,内部需求量还不小。”
第三是,他的石胎养出来了。
那块被他扔进废物篓、又被颜如玉捡回来的襁褓玉人,他最终还是带回来了。
倒不是想养,一来留个纪念,二来“五大”在魇神庙去了其四,这是仅剩的一块了,他很想跟里头的那位交个朋友——说不定还能朝它打听到,魇神去哪儿了。
至于“共石”,他倒是不担心:他听说了颜如玉稀里糊涂“联石”险些回不来的事,这小子被哄骗吃了亏,不可能再往坑里踩,再说了,听说他最初抓周时,抓到的也不是黄玉,难怪那么一脸轻松地说要“弃养”。
他的石胎……
说起来真是要连叹三声,这就是所谓命中注定吧。
不是什么健壮的白马,也不是什么帅气的猛禽,居然是一只小虫子。
真的,就算他小名叫“小虫子”,也不能按这个来吧,幸亏他现在已经知道了,里头那位不是他,不然的话,真得郁郁一阵子。
第四是,仿佛待扔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了地,他第一次出现了“点香”的后遗症。
当时是傍晚,外头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他有事要先走,跟老王和小宗打了声招呼之后,就推开了店门。
店门是玻璃门,不存在视线上的阻隔,但明明推门之前还好好的,推开之后,街面上的人突然全变了。
像神棍猜想过的那一批“火灭”的人,各种飞禽走兽的身子,却长了张人脸,有的在笑,有的沮丧,有的表情尖刻,嘴巴快速开合,也不知道在嚷嚷什么。
陈琮站在店门口,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拼命晃动脑袋,猛闭上眼睛又张开,依然没有好转。
于是他慢慢退回店里。
老王很纳闷他为什么挡在店门口那么久,好奇地凑上来问他怎么了,陈琮隐约看到玻璃门上映出的非人形,没敢回头,只是闭上眼睛蹲了下去,喃喃说了句:“我头晕。”
他听到老王说:“这是累着了,伤没好彻底,看看这脸煞白的,都出白汗了。”
这情形,大概持续了有五分钟。
当天晚上,陈琮就给禄爷打了电话,禄爷沉默半晌,说:“我给你多寄点药烛,没事多点点,能缓解。”
陈琮自禄爷的沉默中听出了不乐观,心情居然特别平静,问禄爷:“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发疯吗?”
禄爷安慰他:“不至于,你当时救治得还算及时。你今天处理得就很好、很冷静,你就当成是在魇山,五感易魇,偶尔会撞上一回,冷静熬过去就好了。就是……”
就是症状既然已经出现,以后只会发作得更频繁,对日常生活多少是个困扰:别人一睁眼,面对的就是真实的世界,你却要去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幻,然后无视那些干扰项,在“真”里保持平静、过自己的日子。
小满那天,是陈琮的生日。
每年的生日,他都在店里过,毕竟寡亲少友,店才是一路相依为命的伙伴。
这天也是一样,临下班前,老王和小宗陪他吃了蛋糕,顺祝他隔天的旅途愉快——陈琮订好了票,第二天要去云南、魇山。
闭店后,陈琮没走,等到晚上九点多,他订的第二个蛋糕又送到了。
这个蛋糕的别致之处在于,店家根据他的描述,在蛋糕上做了翻糖小人,店在,他在,爷爷陈天海在,肖芥子也在。
非常喜庆的开业场景,店门口的横幅上挂着“我们破亿啦”,他和陈天海咧着嘴笑,持着彩绸剪彩,肖芥子趴在屋檐上放礼炮,檐下还晃晃悠悠、垂下一只小蜘蛛。
陈琮关了门,调暗店里的灯,开了瓶红酒,一个人喝得很开心,喝到半醺时,还跑去给那两盆蝴蝶兰浇了水——这些日子,他的养花技艺也见长,两盆花,本来都蔫巴着半死不活,而今不敢说结得满枝满朵,至少也是一片生气勃勃。
他觉得,这真是自己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生日了。
近半夜时,他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睡了没多久,看到石头里的那只小虫子,别别扭扭地爬了过来。
陈琮有几天没注意它了,主打一个任你野蛮生长,现在迷迷糊糊的,总觉得小虫子穿了件灰不拉叽的衣裳。
他差点笑出来,说:“来就来,穿什么衣服嘛,来,请你喝酒!”
小虫子身子扭了一下,好像是仰头看他,再然后,很突兀地,忽然冲破了什么,翩翩飞了出来。
那是一只蝴蝶!
陈琮惊讶极了,说:“原来你是一只小蝴蝶啊。”
小蝴蝶很小,像寻常扑的那种蝶,在昏暗的灯光下飞了又飞,绕过那两盆蝴蝶兰,最后栖在墙角的那张银蛛网上。
原来你是一只小蝴蝶啊。
真不错,比丑不拉叽的小虫子要体面多了,陈琮眯着眼睛看停栖着的小蝴蝶,忽然想起颜如玉:如果这货继续养那块黄玉,会养出个什么来吗?多半是只蛾子吧,跟正道正统的蝴蝶还是不能比的……
正想着,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
真的像是声波武器,瞬间刺透了入梦的时空,陈琮睁开眼睛时,有一种恍惚的不适感。
梁婵打来的,再一看时间,凌晨十二点。
这个点打什么电话啊,总不是为了卡点当最后一个祝他生日快乐的人吧。
他昏昏沉沉地接起来:“喂?”
梁婵的语气很慌,声音发颤:“陈琮,你,你看了朋友圈吗?”
“没有啊。”
朋友圈怎么了,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你看,你看颜如玉最新发的那条。”
陈琮含糊地应了一声,点进朋友圈的刹那,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梁婵怎么会有颜如玉的朋友圈?这俩什么时候成朋友的?
朋友圈的最新一条,是颜如玉发的。
侄儿颜如玉,今日因交通事故不幸身亡,享年26岁。谨此讣告。
下头配了一张黑框的遗照。
陈琮从没想到过,颜如玉也拍过如此板正的、仿佛用于求职履历的照片:他的头发很规整地挂到耳后,抿着嘴,定定看着镜头,像是要笑,又压住了,眼睛里是一贯的那种、欠揍的神气。
——你做了这么多亏心事,迟早有报应的。
他点出朋友圈界面,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梁婵还没挂电话,正想回复她自己对这事也不清楚,有一条新消息闪了进来。
颜如玉发的。
——陈兄,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出来聊聊吗?

魇山之后, 梁婵对颜如玉的印象还挺好的。
毕竟人家千里迢迢前来“拔旗”,是为了救助她的父亲梁世龙,身为家属, 理当存感激之心。而且后来, 和徐定洋起冲突的时候, 颜如玉毫不犹豫地偏帮了她。
再然后, 竹楼坍塌,她为了帮颜如玉, 扎伤了廖扬, 一来一往的,算结下交情、成朋友了。
不过这事, 她没跟陈琮提过, 陈琮那么讨厌颜如玉, 她觉得还是不说为好、省得伤和气。反正, 交什么朋友, 是她自己的自由。
可你要说这俩的关系有多么好吧,倒也没有, 依然只是普通朋友。
原因在于,颜如玉并没有表现得待梁婵有什么不同, 梁婵偶尔给他发个消息,他散散漫漫很久才回复不说, 字里行间还都是敷衍。
还有,点进社交平台看, 关注了一堆浓妆艳抹衣着清凉的风骚女郎, 没事就给人点个赞, 看得梁婵眉头大皱, 觉得见微知著、窥豹一斑, 对这个人吧,还是保持距离为妙。
但这期间,发生过一件事,又让梁婵对颜如玉有所改观。
起因是有一天半夜,梁婵翻看小时候和父亲的合影,一时难受,发了条朋友圈。
没想到颜如玉也还没睡,顺手给她点了个赞,还发了条问候消息。
夜深人静,又是这么个低落心绪,梁婵很想跟人说说话,于是和颜如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了,几句之后,颜如玉发了条:“前几年,我爸也走了,挺理解你心情的。”
梁婵怔了一下,顿时好生内疚:她只顾着自己难受,絮絮叨叨,从来没想过别人。
这种相似的变故,让她蓦地觉得颜如玉亲近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爸是生病……还是?”
颜如玉回答:“车祸。”
那一晚,两人通了挺久的电话。
颜如玉说,他的父亲叫颜谅,是个小学美术老师,小的时候,他受父亲影响,特爱画画,一晚上可以画完一本美术本,还发誓要当个画家。
他曾经画过一本画集,叫《百岁回忆录》。
没错,他五六岁时,就开始畅想百岁的自己会度过怎样的一生。画集一共一百张,一岁一张,画的都是花团锦簇的大好事:比如二十二岁成为杰出的科学家,二十五岁携父母登月,二十六岁迎娶了某国公主,三十岁国家奖励他的杰出贡献,赠予他大别墅,还配了仆人……
颜谅对这本画集赞不绝口,说是修改修改,就能印刷出版了。
总之,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生活得特别幸福。
可惜好景不长,他九岁的时候,母亲生了重病,父亲为了治好母亲的病,变卖家产,甚至瞒着家人卖血筹钱,然而最终药石无医,母亲还是去世了。
父亲就此一蹶不振,几次想追随妻子而去,可为了儿子,还是努力振作。从此父子俩相依为命,虽然他失去了母亲,但父亲尽可能地弥补,可以说是给了他所有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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