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后,魇山就只是山了,非常清晰,只是冷硬的石头堆砌,跟他在其它旅游景点看到的那些山没什么两样。
说完了,花猴小心斟酌了一下陈琮的面色:“你没事吧?”
陈琮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啊,我……”
到底是笑得太牵强了,这笑没撑住,半途就垮了下去,陈琮垂下眼,不想跟花猴对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话。
“猴哥,我跟你说过吗,芥子身体不大好。你没看出来,是因为没撞上她发病的时候,她发病的时候,还是挺严重的。”
“她来魇神庙,其实想法特别简单,不为对抗什么,更不想当什么神。只是因为姜红烛跟她说,来了有希望活下去,她就总觉得,是条路,得试试,不然没尽全力、对不住自己。”
“其实我挺为她高兴的,芥子现在,应该再也不会为生病这事操心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窗前的绿叶哗啦作响。
陈琮转过头,出神地看那扇迎雨的窗,窗户上满布雨痕,有的密集成线,有的是散落的断点。
挺好的,这么宁静,一切尘埃落定。
他去阿喀察,是为了寻找爷爷陈天海的消息,而今总算是找到了、且找了个明白。
梁婵千里迢迢地来到魇山,是为了父亲梁世龙,也找回来了。
结果或许不那么好,但有结果总好过没结果。
花猴犹豫了一会:“陈琮,也不知道是不是冒犯,但我想问你啊。”
陈琮转过头:“你说。”
“现在回想起来,肖小姐一直听得懂我们的话,也就是说,咱们是能跟她沟通的。你有没有想过,你最后喊话的时候,如果是让她留下来呢?那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陈琮愣了好一会儿。
他没想过,完全没想过。
花猴看他的表情,也猜到了几分:“你当时,怎么就没想留她呢?”
陈琮说:“因为……”
因为她回头时,是对着他微笑的吧,那微笑里没有勉强和被迫。
像在阿喀察时,抱着未开封的新衣服和花,对他说:“那我走了,咱们有缘再见吧。”
还像上次在火车上,把昏睡的他推醒,说:“陈琮?陈琮?我要走啦。”
好像每一次,他都没想过留她。
他想了想,说:“如果能把她留下,我一定是想留的。可是想想看,把芥子留下,我能给她什么呢?我能帮她治病吗?做不到吧,想留她,只是为我自己心里舒服。”
“她是自己想走的,不管怎么样,她选择的路,一定比留下更有希望,魇神嘛,听着就不一般。我为什么要拦她呢?上演哭哭啼啼的苦情戏,不是很矫情吗?”
花猴失笑:“怪不得沈先生说,还是你们年轻人想得开。挺好,我之前还怕你钻牛角尖呢。那行,不打扰你了,你先休息吧。”
陈琮目送着花猴离开,顿了顿,目光落回了床头柜上。
他伸出手,一点一点挪上柜面,原本是想把那张纸给捋平的,中途改了主意,抓住那块襁褓玉人,原本想丢出窗外,看到窗户关得太紧,只得丢进了床下的废物篓里。
共石什么的,见鬼去吧。
花猴出了病房,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这是他们山鬼在当地的对口合作医院,虽然不是他们开的,但处处受优待,比如这一层,就仅供他们使用了。
牛坦途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见花猴出来,赶紧迎上去:“怎么样?陈琮还正常吗?”
花猴点头:“挺正常的,说话很有条理。”
牛坦途松了口气,依然不敢太乐观:“那麻烦你,再继续观察。万一有什么不对劲,务必及时跟我们说。”
这是禄爷再三交代的。
陈琮被点过香,被点香的人,一定会有后遗症,当时看不出什么,最怕后续被生病、受伤之类的诱发加重。他还这么年轻,要是忽然疯癫或者知觉错乱,那就太可惜了。
襁褓玉人扔得不够远, 陈琮睡下之后不久,又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黄朦朦之中了。
他有点不踏实,怕又见到多一个人影, 这种不踏实滋扰了他, 一直睡不安稳, 到半夜时, 忽然醒了。
病房的灯居然是亮着的,太过刺眼, 陈琮下意识闭上眼睛, 却又陡然睁开。
床尾处,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也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了, 抱着胳膊, 一只手摩挲着下巴, 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
颜如玉。
陈琮先是毛骨悚然, 继而愤怒:大半夜摸进人家的病房偷窥,这不变态吗?
他压着火:“你怎么在这?”
颜如玉没事人一样:“我怎么就不能在这了, 这不是医院吗?我也受伤了啊,还拍了胸片呢。”
受伤, 拍胸片?
陈琮想起来了,在魇神庙的时候, 他是见过颜如玉捂着胸口、一脸痛楚,那位置, 跟自己受伤的地方一模一样。
当时, 他起过怀疑, 但肖芥子情况危急, 没顾得上。
“我问的是, 你跑到我这来干什么。”
颜如玉反笑了:“陈琮,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就是睡不着觉,所以串串门、找你聊聊天。”
说着抬起手,给他看拿在手里的物件:“别人送你的礼物,你就那么扔进垃圾桶里,太伤人了吧?再说了,这玉质这么好,真不想要,转手卖了也能捞一笔,扔了多不成熟啊。”
陈琮冷笑:“为什么扔,你心里没数吗?”
颜如玉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一时无话可说,过了会又嘻笑:“早说啊,你这么介意,我弃养就是了,全给你养。石头是好石头,别浪费了。”
他把那个襁褓玉人安稳置放在床尾,玉人的脸朝着陈琮,笑嘻嘻的。
陈琮快没耐性了:“我要休息了,你可以滚了吧?”
颜如玉一点都不恼火:“陈兄,我就是想问你个问题啊。如果你要死了,我的意思是,身体保不住了,但可以借尸还魂,恰好呢,有我这么个备胎让你借,你考虑吗?”
“不考虑,我有洁癖。”
别人的衣服他都不乐意穿,干嘛要去“穿”别人的身体呢,想想都膈应。
颜如玉点头:“咱们果然很像,我也有洁癖。”
陈琮看向床头,伸手欲摁床头的呼叫器。
颜如玉叹气:“陈兄,我明早就走了,不再多聊会了吗?说不定以后大家就没机会再见了。”
在这玩什么煽情的戏码呢,陈琮突然觉得好笑,他把手缩回来。
“行,你要聊,那咱们好好聊聊。”
“葛鹏和金媛媛的死跟你有关吧?”
“煤精店小老板和苗老二家那场火,你没少掺合吧?”
“姜红烛的死,你敢说你没在背后推波助澜?”
“明早就走,是因为徐定洋死了吗?她不死,你未必走吧。”
颜如玉原本是在笑着的,被他这一条条数的,笑容渐渐淡了:“陈兄,你这个人真的很无趣,你这样就没劲了啊。”
他没了再聊的兴致,空掸了掸手,向着门口走去。
陈琮说了句:“相识一场,我给你提个醒。”
颜如玉身子略顿,回过头来。
“做了这么多亏心事,你迟早有报应。”
颜如玉呵呵笑起来,打开房门的那一刻,他说了句:“报应这玩意儿,我熟,无所谓。”
三天后,陈琮的身体状况略趋稳定,回了趟魇山。
医生并不支持,但陈琮听说魇神庙的信息收集得差不多了、禄爷这两天准备把地方重新封锁。
他觉得,在那之前,自己该回去看看。
花猴陪着陈琮去的,车过县城商场,陈琮请车停一停,说想买点东西。
买的都是肖芥子的东西,有内外衣裳、鞋袜、洗漱用品,还有吃的。
花猴帮着拎上了,心里着实纳闷:“你买这些干什么啊?”
陈琮说得很认真:“万一她哪天又回来了、从那个暗洞出来了呢?那衣服总得换吧、得洗漱吧,有备无患嘛。”
毕竟魇山内外那么荒,想买瓶水都找不着地方。
魇山入口处依然停着不少车,春焰的那两辆都结了殡仪用的黑绸白花,不过没见着人,估计都还在里头。
山鬼的后勤棚子还在,但物资撤了不少,留守的人窝在帆布椅子里刷短视频,见到花猴,有点惊讶:“还往里去啊,不是说要撤了吗?”
花猴说:“再去看看嘛,查漏补缺。”
这一趟进山比之前要轻松,不用急行军,还被花猴拽着时不时休息,陈琮完全不觉得累,到鬼林边缘时,也不用攀石了——那面巨大的蛛网边缘处破开,大小刚好能容人经过。
据花猴说,魇山不魇了,那些聚集在此结网的蜘蛛,也在一夕之间全部散去了。
到山肠口的时候,正是傍晚。
难得见到魇山没下雨,甚至还有太阳,夕阳落在山的那一头,把附近的流云都镀了色,看上去,像是魇山歪着的脑袋枕了个绯红色的枕头。
山肠口错落支了六七个大小帐篷,外围拉拦绳,中心处搭了几个做饭的简易灶,俨然自成营地。
阿达坐在帐篷口,正呼哧呼哧吃着户外锅里的面,见陈琮他们过来,先是一怔,而后重重放下锅,抹了抹嘴,起身大步过来。
花猴怕他打人,先一步呵斥:“哎,你想干什么?”
阿达在陈琮面前停住,语气克制中还带了一两分畏缩:“你那朋友,到底把我们十六姐还有晓川……弄哪去了?”
陈琮反问他:“出事的时候你也在场,你觉得我会知道?”
阿达讪讪的,魇神庙那一幕,对他的冲击很大,他至今还没缓过来,素日里嚣张跋扈的性子改了不少,总有一种“举头三尺有神明、不定什么时候就出来收拾你”的感觉。
他小声咕哝了句:“那是死是活,总得给个准话啊。”
陈琮说:“就当死了吧。”
就当是死了,别报希望,那以后至少不会再失望。
山肠的入口在两棵呈“V”形斜出的树后头。
难怪那天怎么也定不了位,他们只想到会不会生了苔藓、以至于原本光滑的大石没法辨别了,还是小瞧了植物的生长速度:十多年,在这种亚热带湿润的山里,一两粒树种,足够窜成大树了。
入口旁边,倚靠了一扇待装的门,门上用红漆写了几个大字“危险矿井,慎入”。
山肠里每隔一段都放了户外灯,倒是省却打手电了。那个无底洞,临时拉起了和铁锁链平行的绳索,铺上几块木板,虽然不甚牢靠,但走人没问题,石墙处也被拓挖得更宽,弯腰蹲挪可过,用不着耸缩着身子艰难钻爬。
也就是几天,居然变化这么大。
陈琮怅然地笑笑:“你们做了不少事啊。”
花猴来了劲:“还不止呢,你记得魇山脖子那的入口吗?定做了个井盖,回头得给盖上。还有魇神庙那门,也修补过了。你放心,洞里会留一套钥匙,这样,万一肖小姐回来,拿钥匙开门就能出来了。”
近魇神庙时,能看到里头灯光大亮,应该是安排了发电机照灯,神棍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是不是?老禄!都没想到吧?当年的魇山是有高人的,你说说……你们就该早点派人进庙来看。”
禄爷笑呵呵的,声音里透着无奈:“说是这么说,以前不敢啊,不是有石虫子吗?”
陈琮低头进庙,一级级走下台阶。
里头有不少人,除了颜如玉和留在医院看护梁世龙的梁婵兄妹俩,其它“人石会”的都在。
戴天南和廖扬也在,两人头脸都绕着绷带,一个主扎下颌,一个主包眼睛,看上去颇为滑稽。
众人或站或坐,都朝向一面写了字的山壁:字是赭红色的,竖列,洋洋洒洒一大篇,字上斑驳,字边也刮擦得很厉害,可以想见,这篇字就是花猴说的,被覆盖过、又小心剥离出来了。
神棍和禄爷站在距离山壁最近的地方,指着山壁跟后头的人说话,那场面,像极了导游给游客介绍景点。
陈琮不声不响地过去,坐在了最外围的地方。
这篇字还是有题目的,他刚辨认出头两个字是“游仙”,神棍就又开口了。
“游仙枕,大家都听说过吧?最早出现在《开元天宝遗事》里,说是‘色如玛瑙,温润如玉’,其实就是玛瑙了,传说枕着它睡觉,可以梦游四海五湖,所以叫游仙枕。你看看这题目,《游仙肉枕》,真是一语中的啊。”
陈琮听不大懂,转头看边上坐着的牛坦途:“牛头,什么意思啊?发现枕头了吗?”
牛坦途一脸的失落:“不是,他们讨论说,咱们之所以能养石,是因为石头里本来就有东西,还跟咱们不是一种物种……就,挺难接受的。”
当年的魇山,虽说是蓄谋而建,但歪打正着,的确是一时精英荟萃,有不少人,真的是在魇神庙潜心闭关、留下自己的心得体会,其中不乏新奇看法、别样解读——彼时“人石会”的学术氛围,可比现在要浓厚多了。
这篇《游仙肉枕》,其实大部分篇幅都被涂抹掉了,但因为露了个名字,这名字又实在让人心痒痒:枕头就枕头,干嘛加个“肉”字呢?
所以费大力气擦拭、刮磨,期间还动用了一些特殊的化学用料,终于勉勉强强,把这一篇给复原出来了。
没有落款,就叫这人无名氏吧。
这人自述,师承前辈,用心养石,但他属于格外有想法的,对不少说法都持怀疑态度。
比如,说养出来的石胎是他自己,他就很难接受,“生而得入人道、何以畜牲自居”——六道轮回,何其有幸生成了人,干嘛要说石头里的那个畜牲是自己呢?
再比如,“入梦”这个说法,他也不认同,“梦者,天马行空,焉有在家在室、历历如醒”——谁没做过梦呢,梦都是离奇古怪的,哪有人一做梦,就是在睡觉的床上醒来,梦里所见,都是自己醒着的时候见过的、还一比一还原?醒时没见过的,就是一团浓雾,这叫梦吗?
所以,经由《游仙枕》的故事,他突发奇想:人夜夜枕石而眠,会不会是反过来,其实是石头里的东西枕着人这个“肉枕”,以人在白日的所见为梦、在梦中游历呢?
于是,他以同情的语气写道,“需悯之物,久困樊笼,不见山海,日日囹圄。遂以人为枕,自烹黄粱,聊以慰藉”。
都说黄粱一梦,自烹黄粱、自己给自己造梦,也算是出门放风、看花花世界了。
神棍自己和人聊得兴起,一直没看到后头坐着的陈琮,冷不丁瞅见,吓了一跳,过来时,居然还埋怨他:“小琮琮,你怎么坐得这么……普普通通的,我都没看见你。”
陈琮笑:“你这是嫌我没气场咯?这人写的,你觉得在理吗?”
神棍反问他:“你不觉得挺在理的吗?”
“我跟老禄聊了,他说这么多年下来,总体来看,养石是件挺好的事,有益身心,除了偶有掠食者外,也没听说什么风险。”
“魇山时期,淘汰了很多人,因为他们没法共石,或者说,再怎么努力,石头都没反应。这就足以证明,大部分的石头、或者说里头的东西,挺安分守己的,和人是互惠互利、甚至是精神共生的关系,人得了石补,它们也得了精神满足。”
“只有少数不满足的,就想恢复从前的躯壳,可自己又是久困的‘需悯之物’,需要人帮忙跑腿办事,自然就把主意打到人身上去了。”
陈琮嗯了一声:“我爷爷就是这样的吧。”
他的语气很平和,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甚至唇角边还有一丝很浅淡的笑,但神棍就是觉得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不说话了。
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这一次,陈琮失去了很多。
陈天海没了,但那是个“假”的,他就觉得还好,但仔细想想,陈琮是彻彻底底失去了那个“真”的。
肖芥子消失了,陈琮笑着跟她道别,让他觉得肖芥子真是“飞升了、发达了”,也连带着心情还行,但是,如果这场分别旷日持久、甚至是永别呢?
他讷讷说了句:“小琮琮,你没事吧?”
陈琮转头看他,反而笑了:“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啊?”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拎起手边的那几个兜袋:“你们要封洞啦,我去跟芥子说会话。”
陈琮在角落里站了好久,明明是专门来“看看”的,真到了跟前,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低处的山壁上,有用记号笔写的留书,大致是交代“钥匙放这了,可以拿来开门”之类的话。
陈琮想了想,弯腰捡起笔,在石壁上画了幅画,画得特简单。
天上一个小小的月亮,地上一只仰着头的小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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