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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骨樊笼(尾鱼)


陈琮没听明白:“不能见日光,你还在地面上活了这么久?”
颜老头轻描淡写:“可以服药啊。不过你放心,这种药不好调配,往往吃着吃着,就没下顿了——所以我这类人,在你们中间,并不多。”
铺垫了这么久,应该快说到正题了,陈琮约莫有点概念:“你不会是想说,我朋友去地下了吧?”
颜老头说:“不然呢,你早该想到啊。你们那个养神君,不是看到了有一团异样的颜色、从山体间直直往地下去了吗?”
说到这儿,他抬起一条手臂,给陈琮当例子。
“你看我们的身体,肉骨一大块,但其实里头有玄虚。体内有血管、脏器,血液的流动、营养物质的汲取,自有其循环运输的管道。”
“大地也是一样的,看似敦实的一整块,但里头有罅隙、空洞,像蛛网、毛细血管,总有通结的点。你的朋友去了地下,地面之上有多大,地面之下就有多大,下头是一整个世界。”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去了青壤。因为传说中,女娲炼石的炉火,就燃在我们的脚底下。”
****
地下也有方位,分了东南西北和上下。
颜老头还小的时候,就被叮嘱过一句话,那意思是“四方可走,上下莫去”,在他们眼中,上下都是绝路,下头的还要更绝点——上头是黑白涧,虽然凶险,至少有“偷渡”的通道和可能性,但下头是炼石的烈火,是一切的终结,管它什么东西,到了那儿都得化作飞灰。
颜老头胆子小,没有往地下更深处“探险”,但他听胆子大的讲过:没人真的看到过烈火,因为下到一定程度,燥热得受不了,原本湿土里的水汽都被烘烤得焦干,如果没留神把手撑到了石壁上,顷刻间就能闻见烤焦的肉香。
炼石炼石,那里是“火灭”和炼化石头的地方,肖芥子应该是去那儿了吧。
陈琮听得口唇发干,仿佛地下的烈火也在烘烤着他一样:“这意思,是没法下去找她的,是吗?”
颜老头看向陈琮,目光中头一次显露出轻蔑的意味来:“你去不了,你连‘黑白涧’都跨越不了,人得接受现实。”
“那她呢,她还能回来吗?”
颜老头摇头:“我不知道,她这种情况,是我没接触过的,不好下结论。但如果你想听听我的想法……”
陈琮嗯了一声:“你说。”
“如果她如我所料,去的是女娲炼石之所,那么她一定会越过黑白涧,这道界线,对她不可能没有影响。所以,你设想的那种、好像出门旅游一般的‘回来’,多半是实现不了的。但是,有石蝗护着,应该是平安的。”
陈琮笑起来,一时间,也说不清这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不过“平安”两个字,他还是喜欢听的。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如果芥子越过了黑白涧,岂不是去了你的老家?你离家几辈子了,回去过吗?想家吗?”
颜老头没说话,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爷爷的遗物和阿玉要送你的礼物,我放在门边的提兜里了,走的时候,别忘了拿。”
话里话外有送客的意味,陈琮很知趣:“行。”
想想又补了句:“谢谢你的诚意和礼物。”
颜老头窝进躺椅里,摸索着打开客房的音响,含糊回了句:“我就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陈琮在门边找到了提兜,里头有两个锦盒,沉甸甸的。
伸手去拧内门把手时,听到屋里传来音乐声。
听着像是粤语老歌,很有年代感,乍入耳又像童谣,起乐有些鬼气,又带点哀伤,不是陈琮喜欢的调调,但也说不清为什么,听进去了之后,就拔不开腿了。
他又走回大厅里,倚着门沿多听了两句,粤语他听不懂,只是觉得歌声沙哑含糊软糯,勉强听清两句,好像是“月亮光光”或者“月亮慌慌”。
陈琮忍不住问了句:“什么歌?挺好听的。”
颜老头没看他,躺在摇椅里轻晃,窗帘不知什么时候又打开了,他像是晃在大小佛陀、菩萨和力士幽深的目光之中。
“思乡的歌。”
哦,思乡的歌,看来还是想家的。
陈琮坐着酒店的小行李车,又曲里拐弯地回到酒店正门口。
他叫了网约车,看距离,接单的司机离着挺远,要等上好一会儿。
闲着也是闲着,陈琮把提兜里的物件挨个打开了看。
颜如玉的礼物在他意料之中,是哭脸的那半块襁褓玉人。
陈天海的遗物则是一枚紫黄晶的龟形印钮,上头还结着陈旧褪色的挂绳。
陈琮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这是爷爷陈天海养的石头,他后来改养儿子的那块水晶佛头,等于是把这一块弃养了。
不知道爷爷的石胎是什么,这印钮呈龟形,该不会是一只老龟吧?
正如此想时,手机上有来电,是个陌生号码。
陈琮还以为是网约车司机要到了,随手接起:“我就站在酒店门口,你到了就能看见。”
哪知不是。
对方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说话还带点陕西口音:“你好,请问是陈琮先生吗?”
吐字很糟糕,把他的名字硬生生念成了“成虫”。
陈琮心内叹气,都不知道该答“是”还是“不是”:“你哪位?”
“请问你爷爷是不是叫陈天海?是不是你在‘寻亲网’上发了个帖子要找他?还说……”
那头磕磕巴巴,应该是正对着帖子在念:“有提供有效线索者,家属酬谢人民币一万元;有寻获者,家属酬谢人民币十万元……”
是有这事,那还是陈天海刚失踪的那几年,他在寻亲网上发的。之后就没再维护了,陈琮随口应了一声。
那头小心翼翼跟他确认:“所以这个帖子是真的哦?这个钱,你不会赖吧?”
什么意思?这是有消息了?
陈琮差点笑出来,骗子也当真敬业,这都多少年前的帖子来,还拿来营业。
他话里有话:“怎么,你该不会是找到人了吧?”
那头大为兴奋,陈琮几乎能想象得出他点头如捣蒜的模样:“是,是的!陈天海,跟照片上长一模一样。就是人要老一点,都过八九年了嘛。还有点老年痴呆,我一问他叫什么,他就念诗。”
好家伙,诈骗升级了,还给填充了这么多细节。
这要换了平时,陈琮听都懒得听、直接挂断了事。但现在,反正车还没来,乐得跟骗子过几招。
“念什么诗啊?唐诗?”
“对对对,唐诗。什么云头啊,口吃啊,慈母手中线啊之类的。”
这还就坡上驴了,陈琮冷笑一声,正想阴阳他两句,蓦地想到了什么,脊背骤然绷紧。
他脑子里嗡响,声音都有点发颤了:“他念的是不是‘云头依人,有口便吞’?还有‘游子方离,慈母牵挂?’”
那头更兴奋了:“对对对!”
又像在和身边的人炫耀:“还是我说的对吧,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诗,四字唐诗!”

第151章
陈琮的魇山计划没能成行, 第二天,他就赶去了陕南和重庆交界的大巴山一带、一个名叫“三哥儿村”的地方。
这村名还挺有乡土气息,不过细查区域地图之后, 他发现是对方口音问题、自己也理解有误:人家叫“三戈村”, 铁马金戈的“戈”。
他去接爷爷陈天海。
三戈村之于魇山, 一北一南, 相隔千儿八百里之遥。
陈琮实在是想不通,在魇山失踪的陈天海, 为什么会在四个多月之后、出现在了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三戈村。
但从对方发来的照片和视频来看, 那确实就是陈天海。
三戈村地处偏僻,从离得最近的火车站下来, 还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
陈琮租了辆车, 一个人慢慢开过去, 前1/3的路段还算多县市、乡镇, 后2/3基本是在山里穿行了:这个季节, 林叶新发、尚未长老,入目嫩翠轻盈, 所以虽然算是深山,但并无阴郁厚重之感。
一路上, 他的心情出奇平静,并没有迫不及待或者猛踩油门, 途中有一段风景很好,他甚至还停车流连了会——好事就在那儿, 不妨把奔赴的路程抻长一点。
到三戈村村口时, 是下午三点多, 那两个报信人, 老扣和二浩子, 非常有仪式感地守在村口,见到车如约到达,还兴奋地放了个花炮,美其名曰“庆祝亲人终相聚”,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明明是“喜迎十万块”。
在老扣家里,陈琮见到了端坐在板凳上、宛如等待领导检阅般的陈天海。
是陈天海没错,但和印象中的爷爷不一样,和魇山的那个也不一样。
眼前的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脸上还带着一团憨厚朴实的喜气,他应该听说了“你大孙子要来接你”,总偷瞄陈琮,偶然目光相触,立时慌张避开、分外局促。
陈琮的第一感觉是:这次的这个爷爷,还挺可爱。
老扣跟二浩子是叔侄,两人原先在县城打工,嫌累,于是前一阵子回乡干起了土特产生意,还搞起了直播卖货。
然而直播天天都开,直播间惨淡得能长出草来,二浩子建议老扣另辟蹊径、曲线救国:先拍大巴山探险视频,当网红攒粉,粉丝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再设法变现。
老扣四十多岁了,普通话还不好,感觉自己没当网红的命。但二扣子表示,大众早就看腻了那些磨皮的帅哥美女,反而是老扣这样的,满脸沟壑、自然朴实,更易吸粉。
于是两人合作,见天往大巴山里跑,拍摄介绍本地风物的短视频,一个月下来,粉没涨几个,倒是意外捡了个人。
陈天海。
据老扣说,那天他们是想拍岩耳,这东西长在山壁上,常有人采,进山口附近的都被村里人薅光了,所以他们一路往里走,越走越深。
走了约莫二十来里,遇见一处山坳,天气暖和了,山坳里的溪流也活起来了,有个老头坐在小溪边,一直在看水里头游来游去、比蚯蚓还细瘦的那种小线鱼,嘴里还不住“咦”、“呀”,一惊一乍。
这个老头就是陈天海。
老扣和二浩子没当回事,径直从陈天海身边过去了,然而等他们折腾了一两个小时、拍好了视频回来,发现陈天海还坐在那儿看鱼。
就算是水里有黄金,也不至于看这么久吧。老扣好奇,上去跟陈天海搭话,几句问过,心说:坏了。
一问三不知,满脸茫然,怕不是个老年痴呆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扣没什么助人为乐的精神,拍拍屁股就想走人,但这时候,二浩子的脑瓜子又动起来了。
他说:“叔,这人讲普通话,没什么口音,肯定不是本地人,会不会是走失的游客啊?你看他,肤色比咱白几个色号,八成是城里人、不大受风吹日晒。还有,看他这手,软绵绵的,茧子都没有,男人手如绵,身边有闲钱,享福人的手啊。”
老扣听懂了:这是个享福人,又是个老人,老人走丢了,家里的儿女多半急着寻找,没准还挂赏金悬红呢。
是笔有赚头的买卖,两人高高兴兴,把人领回了家。
回家之后,如火如荼的“反向寻人”工作就开始了,先上网搜找,近期乃至前两年的寻人信息看了不少,但都对不上。想发帖求助吧,又怕多人经手、自己分到的就少了。
老扣觉得,还是得从当事人入手。
他试着和陈天海交流、想从他嘴里拿点线索,哪知陈天海虽然识文断字、说话也有条理,但一问到关键的,人就发懵,只会抱歉地笑。
老扣气得吼他:“不记得家庭住址电话号码也就算了,名字呢?名字总记得吧?”
“名字”这两个字好像点中了陈天海,他眉头紧皱,似乎在绞尽脑汁、回想着什么。
二浩子觉得有门:“叔,他对‘名字’好像有反应。咱没事多问问,没准什么时候,他就想起来了。”
某种程度上,二浩子押对宝了,几天后,又一次被问到“名字”时,陈天海忽然含糊地念了几句话,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譬如“云头依人,有口便吞”、“游子方离,慈母牵挂”。
但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又说不上来。
不过好歹是有了进展,老扣略感欣慰:“是个文化人,还会背唐诗。”
二浩子不敢苟同:“四个字的,不是唐诗吧?”
老扣瞪他:“你懂什么?四唐,五唐,七唐,他念的这是四字唐诗!”
而今终于把金主盼来了,老扣人逢喜事,话多得收不住:“不容易啊,我们看了多少帖子,眼都看瞎了……”
“你发的那个,是老版寻亲网,人家现在早改版啦。好在信息是录进去了,我们那是按年扩大搜索范围啊,起初只看三五年前的,后来都看到十年前了!”
“死活找不到,都不抱希望了,想着把人交给村委算了、让公家去忙活吧,没想到啊,柳暗花明的,找着你旧帖子了。一看照片,贼像!你不赖账的吧?”
“知道你要来,早上特地带他去搓澡、理发、刮胡子,还换了身干净衣服……我们对他可好了,顿顿有肉吃。”
老扣的话又多又密,听得陈琮耳膜发胀,二浩子察言观色,把老扣往外头拉:“叔,人家爷孙相认,你给人留点空间!陈先生一看就是体面人,不会赖账的!”
陈琮拖了张椅子,在陈天海面前坐下。
距离挺近的,陈天海有点紧张,穿着老布鞋的鞋尖在地上用力蹭,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后蹭了又蹭。
陈琮叫他:“爷爷。”
他叫“爷爷”是没压力,反正那个假陈天海,他也叫过百十次,但陈天海被他喊懵了,像是接受不了,两只手在起满毛球的旧运动裤上捋了又捋,问得小心翼翼。
“你真是我孙子啊。我看我们长得不像啊,你比我……至少高一个头。”
陈琮笑:“我小时候营养好。”
陈天海恍然:“对,对,我那时候,应该吃不饱。”
陈琮又笑,顿了顿问他:“就你一个人吗?”
“啊?”
“老扣和二浩子遇到你的时候,你在山坳的小溪边看鱼,当时就你一个人吗?没人陪着你一起看?”
陈天海想了想,很肯定地点头:“就我一个人。”
“那,你是怎么到小溪边的?”
陈天海被问住了,他皱紧眉头,又是那副绞尽脑汁、努力回想的样子。
“我睡醒了,一睁眼,看到自己睡在山上,我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的,使劲想也想不起来,就想着,下山找人问问。”
“到了小溪边,我洗了脸洗了手,看到自己的倒影,就更觉得奇怪了,我年纪这么大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呢,我家里人呢?我是谁来着?想着想着就犯迷糊了。”
陈琮追问:“你睡醒的时候,周围有别人吗?”
“没有啊,就我一个。”
不应该啊,和他一起消失的春十六和晓川呢?还有肖芥子,她会不会也一睁眼、发现自己睡在山上的某一处呢?
“那你睡醒的地方,还记得具体位置吗?能带我去看看吗?”
这个点进山,其实有点晚了,但老扣和二浩子主打一个全力配合,陈琮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行四人,轻装进山,一路紧走,赶在太阳落山前到达。
陈天海醒的地方在半山腰、一片很普通的林子里,他只能指得出林子,更具体的位置就认不出了。
陈琮在林子里待了很久,来回走动,还拍了很多照片,又问老扣:“最近这段时间,你们村或者附近村落,还遇到过别的走失的人吗?比如年轻的姑娘?”
老扣还没来得及回答,二浩子先笑了:“哪那么运气好,白捡个媳妇!捡到了也藏起来,不会让我们知道的。”
陈琮很反感这回答:“怎么捡到个人,不应该报警吗?什么叫‘捡到了也藏起来’?那叫囚禁,是犯法的。”
十万块还没拿到,老扣生怕得罪陈琮,立马训斥二浩子:“那是犯法的懂吗?法盲!”
三天后,陈琮带着陈天海回了家。
三戈村以及那片林子的位置,他做了个图,还附上联系人老扣的电话,一并发给了禄爷,请他转交戴天南:多少是个有效线索,自己这也算是尽到告知的义务了。
总体说来,陈天海是个很容易相处的老人家。
与其说是寻获的爷爷,他更像是来借住的远房亲戚,为自己无需努力就能白吃白住而感到不安,总想多做点事、以证明自己不是个吃白饭的。
住进陈琮家的第二天,他就包揽了打扫卫生的活儿,老头儿干活仔细且讲究,别说那些容易忽视的犄角旮旯了,连桌凳的背面他都统统抹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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