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琮说:“给芥子吧,我这只渗了这么点血,不碍事的。”
肖芥子配合地把左肩侧给花猴,花猴先上剪刀,把原有的绷布给清掉。
趁此间隙,陈琮把陈天海那一套“洗掉”、“录磁带”的说法给神棍讲了一遍。
神棍听得皱眉,到后来,不觉感慨:“这不是典型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吗?”
明明是火灭的余孽和魇神之间的较量,但这双方无形无质——应该是无形无质吧——于是各自启用代理人。
到后来,成了共石的那些人和魇女之间的血腥搏杀,这是把人的身体当成了战场啊。
花猴清掉绷带,又拿酒精棉擦拭伤口附近,随口说了句:“要我说,就把那什么躯壳给他们得了,至于这么严防死守吗?他们吃土,又不吃人,对人也没害处吧?”
还真是乐观。
肖芥子说他:“猴哥,你知道他们个头有多大?动物身人头,吓不吓人?还有,有生无死,只增不减,当年为什么被火灭,不就是因为‘天地渐渐不能承受’吗?”
陈琮附和:“对啊,你知道他们的繁殖速度是怎样的?人差不多二十年一代,万一他们是一年多繁殖呢?或者像某些昆虫那样,一次产个上千枚卵呢?”
花猴打了个哆嗦,顿觉自己还是天真了。
神棍说:“这还在其次。陈天海说了,他们那脑子,在人的身上都运行不起来。想给人洗个脑,得备两个脑子——一个脑子接收,另一个算后备支撑吧。一段指令发送成功,支撑的那个就废了,是不是?”
“这就说明,他们不但是智慧生物,还比咱更高等。陈天海不是举了猪脑和人脑的例子吗,在他们眼里,人可能也就跟猪一样蠢笨吧。得亏咱们这肉骨带不动他们那脑子,要是带动了,那还得了啊?”
“女娲这安排还是有道理的,如果让他们得回了躯壳,人类在他们面前,各个方面,都是低等生物。想想人是怎么对待低等生物的?你还指望着,他们关爱人类、跟人类和平共处吗?”
花猴不吭声了,感觉自己的格局是小了点,不够高瞻远瞩。
他默默拿起绷带:“给我打着点灯。”
陈琮把头灯拎起来,照向肖芥子的伤处。
下一刻,就听肖芥子短促地“啊”了一声,伸手就去拂掸绷带:“都是灰!”
花猴没提防,让她掸了个正着,眼见绷带上的药末被她弹掉了大半,哭笑不得:“灰什么,那是药,药粉!”
绷带原先放在暗处,看不出什么,头灯的光乍打过来,忽然就能看到上头洒布的细小粉末,肖芥子还以为是搬拆石头的灰尘落上去了,顿时嫌弃得不行,伸手就去掸,待听说是药,又忙不迭缩手。
真是浪费了不少,她讪讪陪笑:“药啊,我还以为是灰呢。”
花猴没好气:“浪费我的药。”
他又从背包里掏出伤药,洒胡椒面一样往绷带上补了点:“看清楚了?是药,我能让绷带上落灰吗?太瞧不起咱的专业素质了。”
包扎好伤口之后, 肖芥子觉得好多了。
药粉里有止痛的成分,只要不动用左手、左臂,伤处基本可以忽略。
她也闲不住, 又去拆墙了。
拆了这么半天, 已经有了思路:不能硬拆, 一定要在陈天海当初劳作的基础上做文章。
因为当初塌堵, 基本是塌得铁板一般,陈天海动用装备、挖了两三天, 才挖出一个可容姜红烛爬过的洞。
一个挖出的洞, 重新回填,不可能填得跟没挖一样密实, 换言之, 这个洞就是突破口。
她重点关注抹水泥的地方, 指挥花猴和神棍砸水泥, 先用刀劈砍, 效率太低,后来“以石攻石”, 两人抬抱着大石块去砸,粗暴但见效, 几下过后,那一处哗啦哗啦、泄下一大片来。
肖芥子精神一振:“就这, 重点是这!”
说着,自己也凑上去, 忙着帮忙捡拾碎块。
神棍跟她挨得近, 正忙活着, 听到她嘴里低声嘀咕着什么, 心头一跳, 先还以为又魇上了,再一细听又不是。
她翻来覆去,念叨的都是那几句,语调还挺飞扬,像哼小曲。
——芥子,肖芥子,集中精神。
——陈琮、棍叔、猴哥,不能打。
神棍听到末了,感动不已,搬挖得更加卖力了。
陈琮因为伤的部位太敏感,被划归“重伤员”,不用干活。
他倚坐在一边,负责警戒,专盯廖扬和晓川。
很快,他就注意到,随着这头拆墙有进展,晓川明显更焦灼了:她坐在那儿,双脚一直在颠,空张的右手反复虚抓,左手大拇指填在嘴里,磨啃得哧啦哧啦的,频次特别快,像极了某种动物……
想起来了,仓鼠!
他在视频上看到过,仓鼠在感到紧张或者害怕时,会咬自己的指头来缓解压力。春焰是养石头的,难道晓川养的是只仓鼠、是以有了相似动作?
廖扬从来没见过晓川神经质成这个样子,他半蹲跪在一旁,小声安抚:“别急,再找机会。他们人多,硬拼不是法子……”
说话间,又听到“哗啦”一声,紧接着是神棍兴奋的声音:“有门!绝对是这道,再扒拉一会就能开!”
晓川动作一僵,双眼猛瞪,几乎是要暴突了。
廖扬吓得一激灵,紧接着,脑顶心如挫如锯,那种炸裂般的疼痛又来了。
他痛叫一声,双头抱头跌坐在地,也是奇怪,人都痛出汗了,听力却完全没受影响——晓川的声音像打印针,密密麻麻、一针一针地戳在他耳膜上。
“魇女进洞,魇神开眸……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们还没准备好,没准备好……”
廖扬还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晓川已经发狂般直冲了出去。
廖扬的那一声痛叫来得突然,肖芥子这头,几乎是同时停下了手上的活、看了过来。
所以,对晓川的这一冲,有点意外,但并不慌张。
最先出手的是陈琮,他倒也没大动作,脚边的木棍一横、直抹开去。
晓川狂奔之下,哪还有心思注意其他?冷不丁脚下踩到,身子一个趔趄——之前是狂冲,现在成了毫无章法的跌冲。
花猴职责所在,一把拽开神棍,肖芥子也是下意识往边上避让,忽然想到晓川势必一头撞在搬拆了半天的石墙上,她撞个头破血流活该,万一撞得石墙塌垮,方才辛苦半天,岂不是白费了?
情急之下,飞起一脚,把晓川往边上踹开。
晓川虽然不是什么功夫好手,撒泼打架还是在行的,又兼年轻、身形敏捷,挨踹就滚,一滚之下,仆地即起,跟条癞皮狗似的,又向肖芥子直扑了过去。
肖芥子眼见她右手里寒光一闪,知道有刀,先发制人。
她抢上一步,一把攥住晓川持刀的手腕,先往外狠狠一拉,再猛一反拧,迫得晓川匕首脱手、身子背反,紧跟着追加一脚,直踹腿窝,把她踹得扑跪在地。
陈琮之前见晓川有刀,急得抓起头灯就要扔砸,才一扬手,就见肖芥子已经搞定了七七八八,赶紧又收手:头灯照明可用,能不毁损最好。
晓川扑跪之后,喉间嗬嗬,还待挣扎,花猴已经一个箭步抢上来,动作麻利地将她双臂反剪,又厉声喝止不远处踉跄爬起、想过来帮忙的廖扬:“你在那别动!”
险情排除,陈琮松了口气,问肖芥子:“没事吧?”
肖芥子摇头,弯腰不便,她蹲下身子捡起匕首。
晓川的战斗力,之前在鬼林的那棵大榕树上,她就见识过了:压根不是她的对手,突袭都未必有把握,何况是明袭?
干嘛要做这种无用功呢,完全自讨苦吃。
神棍也纳闷,他蹲下身子打量晓川。
晓川汗出如浆,辫子又散了几根,她也不看神棍,血红着眼盯着肖芥子,那表情,好像是要撕下她两块肉来,嘴里念念有声,还是那几句话。
神棍听了一阵子,抬头看肖芥子:“这意思我懂,好像是说你进了洞、魇神会睁眼,他们就会遭殃。怎么魇神还没睁眼吗?”
魇神不就是肖芥子石头里养的那个女人脸的蜘蛛吗?据肖芥子说,那蜘蛛活力四射的、结网都结到了天上,居然还没“开眸”?
陈琮的关注点则在后一句话:“什么叫‘我们还没准备好’啊?”
肖芥子想了想:“应该是指这一次吧。”
上一次的魇山反扑,有组织、成规模。如果卷土再来,显然会吸取上一次的教训,准备得更充分、更稳妥。
但突然间,双方仓促对阵了:她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对方也“没准备好”。
花猴也咂摸出点门道来:“看出来了,他们很不想你进洞。”
是啊,又是暗算又是恫吓又是挥刀子,肖芥子逆反心都生出来了,她笑嘻嘻看晓川:“这么不想我进洞啊,那我还非进不可了。”
又抬头看不远处的廖扬:“你,好手好脚的,过来干活!”
陈天海依然在无底洞的洞沿边坐着,偶尔抬手,看手上的那颗大钻。
希望晓川和廖扬能得手吧,毕竟,事发突然,还没准备好呢。
魇女进洞,魇神开眸,每次开眸,他们都血流成河。还是别开眸了,魇女就这么死了最好,他们会安安静静离开,准备好了再来。
身后的山肠里,渐渐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再近点,还能听到说话声。
来的应该有……两个,不,三个人。
陈天海转过头,眯着眼睛去看,来人都打手电,三道雪亮的光柱交错着过来,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为首的那人先走过来。
是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女人,头发散乱,眼神阴鸷,因着着急赶路,面色潮红,气喘得厉害。她大概没想到这儿有人,先是一怔,继而似乎发觉了什么,一直盯着陈天海看。
后头的戴天南和阿达赶上来,戴天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阿达也累得够呛。
这个晚上,春十六不知怎么的,疯笑了一阵之后,忽然说了句“进庙”,他和阿达都没反应过来,她抓起手电就跑了。
戴天南和阿达赶紧追出来,死活追不上她,不夸张地说,这一路简直是急行军:直穿过寨,疯跑上山,戴天南命都跑没了半条——这样的路程,平时就算一刻不停地走,也至少得走两三个小时,他们居然半个多小时就搞定了。
手电光扫到山肠入口的时候,戴天南还奇怪来着:前一天他们上山找了那么久,怎么愣是没发现呢?
见春十六盯着陈天海看,戴天南奇怪:“十六,你认识他啊?”
春十六没搭理他,鼻翼微微扇动,似乎是想努力嗅出什么味道。
陈天海呵呵一笑:“怎么,你还以为能嗅出什么吗?自己人。”
戴天南听不懂了,阿达也是一脸茫然。
但春十六却像知道什么,点了点头:“那女的呢?”
陈天海朝山肠里指了指:“里头。”
“没准备好吧?”
陈天海感慨:“是啊。”
说着,一一点数:“煤精镜,我还没找着;女娲石,才安排养上不久,都不知道是个什么德行;姜红烛的那块,也还没下落;只有这个……”
他抬起手,给她看手上的大钻:“确定站我们这头。”
春十六嗯了一声:“那她最好死在洞外头。”
陈天海附和:“可不是么。”
戴天南和阿达听傻了,戴天南又问了一遍:“十六,你认识他啊?”
春十六恶狠狠地一挥手:“走,她不死,我们就得死了。”
为防晓川再生事,花猴找出绳索,把她的手脚捆了个结实。又当上了临时监工,盯着廖扬拆挖通道。
晓川的眼神直勾勾的,依然只看肖芥子,看到末了,嘴角浮现一抹诡异的笑,问她:“你没感觉不舒服吗?”
肖芥子被她问得心头发瘆,嘴上半点不输:“顾着你自己吧,我好着呢。”
晓川没再吭声,但神色古怪,始终保持着那抹让人不舒服的笑。
陈琮也觉得这话有异,他朝肖芥子招了招手,候着她过来,低声问她:“有不舒服吗?”
肖芥子说:“那受伤了,总归是有不舒服的地方……”
边说边低头看刚包扎好的肩膀:“肩上有点麻麻痒痒的,应该是放了麻药吧。”
这当儿,神棍也过来了,姜红烛爬过的那条通道狭窄,现在已经挖出了一半多,只能容廖扬一个人半趴半钻着作业,他乐得收工。
神棍依然想不通那句“魇女入洞,魇神开眸”,魇神既然被养出来了,早该开眸了啊。
“小结子,你养的那块石头,能让我看看吗?”
肖芥子嗯了一声,从衣服里拽出来,连着挂绳一起取了递给神棍。
和田玉,小小的直钩件,黑白双色,天地玄黄。
神棍对这玩意儿不懂,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个玄虚,又还给她:“你这玉,是哪来的?”
肖芥子说:“红姑给的啊。”
当初,她抓石周,抓出了黑白双色玉,姜红烛收起石周链后,说了句:“你的少见,是黑白双色料,自己慢慢去找吧。”
既然“少见”,哪有那么好找啊,那段时间,她每天都跑古玩市场、逛玉器店,找得唇边都燎出火疮了,也没找见一块。
大概是姜红烛看她可怜吧,有一天,忽然就冷冰冰扔给她一块。
神棍若有所思:“那你红姑有没有说过,这块玉是从哪来的?”
肖芥子摇头:“怎么了?”
姜红烛作为养石的传奇人物,身边有一些好东西、老物件也不稀奇。
神棍说:“因为你用这个,养出了蜘蛛,也就是魇神胎。姜红烛又是在这儿困了二十多年,这块玉,会不会是从魇山来的?”
也不是没可能,肖芥子迟疑:“可这是和田玉啊。”
和田玉,一般不都产在西北吗?
陈琮插了句:“有的,云南也产和田玉。和田玉是个宝玉石名称,只是和田地区的最有名而已。但其实,什么青海、辽宁、云南都有出产。”
原来如此,肖芥子把挂绳挂回颈间,正想说什么,就听又是一阵碎石响,紧接着,花猴兴奋的声音传来:“通了!终于通了!”
通了就好,肖芥子吁了口气:“还是我打头阵,防止那头有石虫子。”
话音未落,晓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她说:“你打什么头阵?快走吧,快出去找人救命去吧!你被点了香了知道吗,蠢货!”
“我干的,你那包扎的绷带上,我洒了粉,那瘦猴,记不记得我想伸手帮忙,被你给拒了?对,就是那时候下的手。”
“本来很快就能发作的,谁知道你运气好,掸掉了些。所以我故意等着,等时间拖得长一点、到现在才说。”
“你时间不多啦,还进什么魇神庙?‘人石会’就在寨子里,赶紧找他们救命去啊,快啊!”
肖芥子听傻了。
花猴也愣了,再一回想,脸色骤变,周身冷一阵烫一阵子的。
神棍不知道“点香”是什么意思,但看肖芥子的脸色,也知道这事非同小可。
陈琮耳边嗡嗡的,他终于明白晓川之前为什么要问“你没感觉不舒服吗”。
他也顾不得伤了,撑地就站起来:“芥子,你现在什么感觉?”
肖芥子喃喃了句:“刚刚是有点麻痒……”
陈琮被点过香,他有经验,他记得,第一阶段确实是麻痒。
晓川不像在危言耸听。
陈琮口唇发干:“芥子,得回去……”
得回去,“点香”这种事拖不得,哪怕回途会再遇到陈天海,但管他呢,反正是人与人的对抗,拼了就是。
正如此想时,来路上忽然有人大叫:“在那!都在那!”
又是谁?
陈琮转头去看,三道错杂的光柱中,他第一个看到的,是阿达那张凶煞的脸。
完了, 春焰又来人了。
身侧,晓川兴奋地咯咯狂笑,拼命挣扭着身体大叫:“这!那女的在这!”
刚才还是四对二, 瞬间优势逆转, 冲出去求救是别想了, 真特么是“进也死, 退也完蛋”。
再一想,往里进, 至少能多活会, 往外撤,分分钟就要遭殃。
陈琮心一横, 猛推肖芥子:“快, 钻过去!”
这么小的洞口, 只要钻过去, 可谓一夫当关。
花猴跟他一样的想法, 也把神棍往洞口搡:“沈先生,快过去!”
肖芥子不肯:“那你呢?”
她知道阿达的拳重, 之前,陈琮或许能和他打平, 可现在,但凡伤处中招, 后果不堪设想。
说话间,花猴已经摁着神棍的脑袋、硬把人往洞里填塞了:“肖小姐, 你先别管我们, 过一个是一个。”
说得轻巧, 不能过一半留一半:她和神棍过去了, 到时候, 对方打翻了陈琮和花猴,拿两人的命威胁她爬回来,她爬是不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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